第54章

想起求他辦的事,最後我還是上了他的車。

焦陽變得情緒很高,在車裏有說有笑。我忽然意識到,他從早上帶我出來的時候就已經打算好了這些安排,只是沒告訴我。

我有一種上了賊船的感覺。老實說我并不喜歡這種感覺,甚至有點反感。但是上已經上了,只有硬着頭皮上。

實在不能空着兩只手,我要去買東西,焦陽死活攔住我,把車開到了一個幹休所的別墅區,停在一幢別墅。

走進他家門,焦陽和家人親熱寒暄着,我站在一邊傻子一樣,渾身不自在。當晚首長不在家,去參加年前軍區首長團拜會,焦陽的母親和弟弟還有兩個姐姐,姐夫,外甥在。他們聽說我是跟焦陽來辦事的,招呼我不要拘束,随意一點。

焦陽向我介紹他二姐時,我覺得她的聲音很熟悉,就是想不起來在哪兒聽過,焦陽笑着說:“她你應該早就認識了。”我摸不着頭腦:“啊?”焦陽笑:“還想不起來?她電話你都接過好幾回了!”

我愣了一下,突然想起來了,這聲音不就是那個……那個老往連部打電話的焦陽的“女朋友”嗎?

看到我張着嘴的傻樣,焦陽哈哈大笑起來,他二姐直爽地笑着說:“他一來我就聽出他聲音了,這小戰士原來還是個大帥哥呀!”

我暈,什麽情況,這是他姐?連裏都以為那是焦陽女友,焦陽也沒否認過,戰友們還傳過他要辦喜事,這怎麽變成他姐了?

後來焦陽才告訴我,他二姐一直在給他介紹對象,那陣子是天天打電話催他回去相親,讓連裏誤解了。他不解釋也是順水推舟當煙霧彈,畢竟他這個年齡在部隊老不成家也有影響。因為不想老被家裏催個人問題,所以他平時有機會回家也懶得回去。

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他也能接受女人。原來他跟我一樣,是天生的同志。

這頓飯吃得很別扭。他們家有個勤務兵,那個老兵年紀比我大,上飯上菜的,我卻坐在桌上等吃等喝,我很不自在,站起來要去幫把手,焦陽硬把我按坐下,坐在他旁邊。那晚焦陽情緒很高,一直在跟他弟弟姐夫喝酒,也不停叫我喝,我控制着量,按我的酒量這點只能算潤潤嘴皮。那晚上焦陽喝了不少,看得出他心情很好,他們高談闊論,都是些高幹子弟,這種氣氛我不習慣,待得很沉悶。他弟弟和姐夫很有優越感,一副高高在上的作派,我看不慣。相比之下,焦陽好多了。

飯後焦陽要我住他家裏,我謝絕了,焦陽也沒有勉強,起身送我去招待所。

告辭出來走到外面,焦陽酒喝多了,我讓他別送了,我自己問路去招待所,他堅持要送。

走到一片林子裏,焦陽突然在後面喊我:“雲偉。”我答應着回過身,他忽然抱住我。

他想吻我,我推開了他,他酒勁上來手勁很大,緊緊抱住我把唇覆了上來,我一把把他推開了。

“副教導員!”我厲聲說,“你醉了!”

焦陽抓住我的肩膀:“楊東輝就那麽好嗎?我倆才是同類人,別傻了雲偉,你愛他會愛得很累!他不會懂你,我懂!你以後就明白了,愛一個人太累了,被人愛才會輕松,別等受傷了再後悔,那時候心已經被傷透了!”

他真的喝醉了,情緒激動,這些話他平時是不會說的。我說:“別說了,我扶你醒醒酒。”他還在喊:“你聽進去沒有!”我說:“可是我愛他,這就夠了。”

焦陽不說話了,我們沉默着,只有風聲穿過林子。

冷風一吹,他酒也醒了。

焦陽抹了一把臉,苦笑:“對不起,酒一多,人就得意忘形了。”

看着他落寞的臉,我心裏也很不好受。

“你說的我都懂,”我對他說,“可是副教你不是也一樣嗎。不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我不值得。找個把你放在心上的人吧。你這麽好。”

焦陽沒有回答,過了片刻他說:“以前我就有個想頭,想把喜歡的人帶回家,讓家裏人都看看他。今天這心願算是實現了,我心裏高興。謝謝你雲偉。”

我聽了很難受。

人在感情上做不了自己的主。他是,我也是。

一定會有一個真正值得他帶回家的人,那個人不是我。我希望那個人早點出現,真正走進焦陽的生命裏。

年三十的傍晚,我回到警衛連。

那晚,焦陽說明早開車送我回去,我說不了,你留下來過年,我坐長途車回去。焦陽沒有堅持,說有輛軍需車明天去警備區,你跟着去吧。

回到連隊,正趕上年夜飯。豐盛的會餐後自由活動,有看春晚的,有打牌鬧騰的。外面開始下雪了,看着雪花我想起那次雪夜排長站崗,我給他送手爐,那時我真的以為我會一直留在警備區,一直跟他在一起,直到脫下這身軍裝。

連部開放了幾部電話讓我們排着隊給家裏打電話拜年,每個人幾分鐘。很多人繃不住,唠了幾句就抹眼睛。說不想家,誰不想家?當兵遠離父母遠離親人,孤獨,寂寞,什麽苦什麽累都自己扛,只有這個萬家團聚的時刻,軍人的鐵骨都化作柔腸,只是誰都不願意表現出來。同年兵打完電話出來眼睛都紅通通的,跟兔子似的。我給家裏打了電話,之前還好,一聽到我媽聲音,突然就繃不住了。老實說,我并不戀家,在體校很早就住集體宿舍生活,習慣了。但當聽到我媽聲音的那一瞬,眼淚突然湧進眼眶,控制不了。人在脆弱的時候聽到親人的聲音最繃不住,我忍着,沒讓他們聽出來,告訴他們我很好,叫他們自己注意身體。挂了電話後出來看到白洋蹲在牆角,我過去攬住他陪他一起蹲着,他靠着我,眼淚噼裏啪啦往下掉,我心裏也一陣陣發酸。

差半小時零點的時候,外面四處響起了鞭炮聲,院子裏指導員也指揮人放小鞭,滿地亂蹦的火光映着大夥的笑臉,電視裏趙本山也出來了,大家都在等待零點那個最高潮的時刻。

趁着亂糟糟的沒人注意,我從老地方翻牆翻了出去,身上揣着從馬剛那借來的IC卡,找了一個最近的電話亭。

空蕩蕩的大街上沒有人,只有各家院子裏的歡聲笑語和炮仗聲。我把卡塞進機器,撥那個尋呼,撥數字臺,撥了好幾遍,到底幾遍我也記不得了。

他的尋呼機是個數字機,連中文機都不是。中文機我還能留言,留幾句話,數字機除了呼,什麽也幹不了。我連續呼了很多遍,然後挂上電話,蹲在電話亭外頭路牙子上抽煙。

我這就是神經病的舉動,因為他根本收不到。他在集訓基地尋呼機不讓使用,被統一收在儲藏室裏鎖着,或者壓根就留在連裏沒帶走。

我知道是白呼。我就是想他,太想他了。想得我受不了。不幹點什麽,我能瘋。

那一晚的回憶,每一個細節,每一秒鐘都在我腦海中回味了無數遍,從那天到現在,無時無刻不在我腦子裏。如果說之前的想念我還能忍受,現在,真受不了。我身體的每個毛孔都記得那一夜的記憶,像把他活生生地從我身上,心上扒扯開,那種撕拉牽扯的難受,沒有語言能形容。

我蹲着,抽着。

電話鈴響了。

我沒理會。估計是前一個打電話的人沒等到回電就走了,這時候才回過來。

電話鈴執拗地響着,一直響。我煩了,把煙頭踩在地上,站起來接。

“喂。”電話裏傳來熟悉的聲音。我驚呆了,連呼吸都在那一刻停止,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雪靜靜下着,那一秒的靜寂裏,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怎麽不說話?”他帶着笑意的聲音,像從天外傳來,帶着夢境般的不真實。

我什麽也說不出來,像個木樁傻站在原地。

“傻了? 話都被你自己吃了?”電話裏他戲谑地輕笑。“不說話我挂了啊?”

“…等等!……排長,是我。”我的喉嚨像被堵了,一張口,幹澀的嗓音都在發顫。

“我知道是你。”他說,他低沉的嗓音是那麽迷人,我貪婪地緊貼着話筒,連他的呼吸聲都不放過。“呼那麽多遍,呼機都冒煙了,怎麽現在又不吱聲了?”

“……我沒想到你能回過來,……排長,你在哪兒,你不是正在集訓嗎,怎麽還能回電話,我……”

我結巴了,心劇烈地跳着,緊緊地攥着話筒,就像緊緊地攥着遙遠的他。

“我有千裏眼,看到你又偷跑出來了。”通過回電號,他一定知道我又跑出來了。“不聽我的話,等我回來收拾你!”

我心中隐隐作痛。等他回來,我還能不能等到他回來。

“想家沒有?”聽我不說話,他低聲問我。

“沒有。”

“哭鼻子了。”

“小看我”

“真沒有?”

“真沒”

“不對吧,我怎麽看到有個人擦眼抹淚的呢?”他笑。

他的笑讓我受不了。我仿佛看到他站在我面前,帶着他獨有的笑容,我想伸手穿過電話,把他狠狠地拽過來,緊緊拽進我的懷裏,吻他,吻遍他的面孔。

他那邊傳來密集的鞭炮聲,緊接着我這邊也是,四處轟響,整個天空都要被炮仗聲點燃了。快零點了。

在漫天的鞭炮聲中,我們都停了一下,短短的安靜,我們好像都聽着身邊和電話裏的鞭炮聲,那些聲音連在一起,好像我們就在一起,是一起在這除夕之夜的炮聲中間。

“排長,”不管他此刻能不能聽見,我激動地對着話筒大聲呼喊“我愛你!!……”

一個巨大的煙花在空中散開,照亮了眼前一片雪地。

他一定聽得到,即使我的聲音淹沒在漫天雨點般的炮仗聲裏,他也一定聽得到。

手表的指針開始倒計時,我擡起胳膊,卡着秒數,當時針準準地指向零點時,我卡着零點的鐘聲大聲對他說新年好,聽到他也對我說出這句話,我們一起走過了這一年,迎接新的一年,在這一年的最後一秒和新年的第一秒,是我們兩在一起度過,只有我們兩。

我對他說:“排長,我老家有個說法,新年零點時第一個拜年的人,對着他心裏頭許個願,準靈。”

楊東輝說:“你許了嗎?”

我說:“我說了就能靈嗎?”

他說:“你先說出來!”

我說:“我要你現在就站在我面前,讓我看見你,讓你給我放炮!”

明知道他在集訓基地,明知道他連能回我這個電話都是一個奇跡,明知道他此刻距離我如此遙遠,可是在我心裏,這個心願已經實現了,已經靈驗了!

我聽到他隐含着笑意的聲音:“把電話挂了,回連隊!”

我一愣,他口風幹脆地命令:“快點!不然我處分你!限你十分鐘,給我回去!”

電話突然挂了,毫無防備,聽着嘟嘟的聲響,我看看話筒,回不過神來。

就這麽斷了?為什麽這麽匆忙,排長,我還有一肚子的話沒說!

我魂不守舍地回到連裏,連裏的場院上正在放焰火,五光十色的煙火,簇簇地響,空地上擺開了一堆,像盛開了一簇簇的花火噴泉。戰友們一箱一箱地擡出煙火,都是為了今晚準備的,幹部家屬帶着孩子來看熱鬧,小孩們在跳在笑,戰友們在挨個點上,我看着眼前燦爛的此起彼伏的焰火,它們像騰起了一面絢爛的光牆,燃燒着極致的美麗,将我的眼睛照得一片迷蒙。

我盯着它們,然後眼睛出現了幻覺。我看見了排長,他出現在那燦爛的花火之後,手裏拎着行囊,越走越近,越來越清晰。他俊美的面容映照着簇簇的五彩光芒,四處蹦跳的金色光點照着他軍帽上閃閃的徽章,他望着我笑,漫天煙花,将他籠進一片光影的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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