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倒是妙了

且說回蕭家。

蕭七桐穩穩坐在椅子上,還轉頭問一旁的小丫頭:“你這丫頭,怎麽光記着給祖母端茶倒水,偏忘了你主子我的……”

老夫人手腕一動,摔了茶杯:“你倒記得訓斥丫頭耍威風,怎麽不記得先回了長輩的問話?”

蕭七桐扶着桌子,斜斜地靠着:“樂桃,我身子不大舒服……”

樂桃面露急色,忙湊上前去:“姑娘可是又頭疼了?”

老夫人冷聲道:“咱們府裏的五姑娘倒是嬌弱。”

“我生來本就嬌弱,府中上下不都知曉嗎?這耳邊呀,總有人說着,我過不了多少日子,便要去地下陪我娘呢。”

老夫人曾經也這樣想。

祝琇瑩是個狐媚子。

偏還生下個體弱多病的女孩兒,随後便去了。這對母女仿佛身有詛咒一般,害得她兒續娶後,竟也生不下半子。

蕭七桐整日裏病恹恹的,倒不如随她娘一塊兒死了好。

然而就在這時。

男子一步跨進門來,冷聲問:“這話是誰說的?”

這聲音有些耳熟。

蕭七桐轉頭看過去,就見一個穿着皂色長袍,身形八尺餘的高大男子,邁了進來。男子的五官相當英俊,在這個入朝為官須得面貌佳的朝代,他的模樣算得上是第一等佳了。

但男子的五官冷刻,多少顯得有些不近人情。

而這份不近人情,大大削減了他外貌帶給人的好感。

男子正是她的父親,蕭成。

蕭七桐收起目光,倚着椅子淡淡喚了聲:“父親。”

然後她又将目光轉回到老夫人的身上,只見老夫人面色已經微微白了。蕭老夫人看重自己的兒子,更一心為兒子謀算。但是,她卻也同樣畏懼自己的兒子。畢竟蕭成的模樣瞧上去,真如同六親不認的閻羅一般。

蕭七桐心下好笑。

這蕭家,實在半點人情味兒也無。

這老夫人是個眼界小的心思毒的,府裏幾個姑娘要麽懦弱不堪要麽驕縱蠢笨,蕭成有野心卻獨獨沒有感情可言,蕭靖跟在他身邊,也将他的行事态度學了個九成。

就這麽一個蕭家。

看上去實在荒誕可笑。

“身子還沒好?”蕭成突然出聲。

顯然這話是對着蕭七桐說的。

蕭七桐點了頭:“胸口還悶着。”

蕭七桐從前就算吃了十分的苦,她也一分都不會往外吐露。

因而當她真出聲說了自己難受,誰也不會覺得她是裝出來的,反倒會覺得,她怕是疼得受不住了,這才難得示了弱。

蕭成原本不快的面色,頓時撫平了:“既還病着,便歇着吧。”

老夫人哪裏容得蕭七桐就這樣被輕輕放下。

程敏月門第雖低些,但這個兒媳婦卻合了她的心意,如今人沒了,她心底未必真為程敏月的死而感覺到痛心憤怒。她所不快的,乃是程敏月之死引出來的種種後果。

程敏月身死,外頭有傳言說蕭七桐将繼母生生克死的,不管這傳言真假,蕭家姑娘們的名聲都得連帶着受影響。再假使,外頭有人說其實是她兒克妻,兩任妻子都早早死了,那時怎生是好?

更莫要說,這男子雖然比女子金貴,但到底前頭都死了兩任妻子了,再要續娶,那高門人家的女兒,又哪裏肯嫁來作繼母呢?

無論從哪方面考量,都足夠令老夫人對蕭七桐恨之入骨了。

她咬咬牙,衡量再三,終究是熬不過心底的憤恨,出聲道:“蕭七桐這等惡毒的女孩兒家,如何還能留在蕭家?那豈不敗壞了蕭家的門風?”言下之意,竟是想要将蕭七桐逐出家門。

“不合規矩!”蕭成卻将眉頭皺緊了,聲音也更冷了。

“可如今敏月沒了,該如何向程家交代?”

蕭七桐聞言,差點笑出聲來。

老夫人太不了解她自己的兒子了。

程家是祝家的附屬,也就是說比之祝家尚且不如。又哪裏需要蕭家向他們交代?

蕭成性傲,從不輕易向誰低頭。又哪裏聽得了老夫人這話?

他眉頭一皺,口吻淩厲不容反駁:“她既是自己出行意外身亡,又哪裏怪得了蕭家?程家若敢來讨要說法,日後不與之交便是!”

老夫人頓時面上一緊,覺得叫蕭成掃了面子。

但她同樣也知道,是她方才說錯了話,而蕭成性情固執,縱使她再有不滿,蕭成也絕不會改口。

可她又不想在衆人跟前,丢了臉面。

老夫人動了動唇,正待開口。

這頭蕭成卻先問了:“母親近來身子如何?”

老夫人心下一松。蕭成總算心頭還惦念着,給她留了一個臺階。她笑了笑,道:“已經養得大好了。”

蕭成的話音卻一轉:“建王妃廣發了帖子請人去赴春日宴,蕭家可收了?”

“收了。”老夫人略帶厭憎地掃過蕭七桐,又道:“因着咱們府上五姑娘的緣故,外頭正等着瞧府裏的笑話呢。我偏要帶府裏幾個姑娘去,也好讓他們瞧瞧,蕭家的姑娘不輸誰。”

“将她也一并帶去吧。”

這個她指的是蕭七桐。

老夫人微微驚愕:“這如何成……”

蕭成耐着性子,道:“若是特意将她留在家中,才叫人看了笑話。”

老夫人到底不算蠢笨,剎那便明白了過來。她若不願蕭家擔上污名,不僅不該将此事鬧大借機懲治蕭七桐,反而應當想盡辦法遮掩此事,一口咬定,程敏月身亡乃是意外,而非遭蕭家嫡出的姑娘害死。

不然……蕭家姑娘傳出蛇蠍之名,又叫外人如何看待蕭家的家教?

想通這點後,老夫人登時便冷汗涔涔了。

若非今日她兒前來,與她說了兩句話,她恐怕還未想到這一層。

老夫人将目光落到蕭七桐身上,暫且收斂了不甘願,淡淡道:“你收拾一番,明日随我去建王府。”

蕭七桐慢吞吞地應了聲。

見她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樣,老夫人心下不免窩火。只是理智到底牽制住了老夫人。

蕭七桐的性子這樣不讨喜,總有吃虧的時候。

老夫人冷冷地想。

此時蕭成掃了眼蕭七桐的模樣,有些不喜她體弱多病的樣子,便皺了下眉,道:“要什麽便吩咐下去,誰也不敢糊弄你,何苦将自己弄得這般模樣。蕭家難道還缺了你的東西不成?”

蕭七桐沒應聲。

蕭成熟知她的脾氣,倒也懶得與她發作。

在得知女兒為證清白,險些削發為尼後,蕭成也只是在這裏短暫地停留了一會兒,發了威勢,斥了兩三個人,便又走了。

老夫人多少覺得不得勁兒,便也叫丫鬟扶住了自己,跟着離開了蕭七桐的院兒。

他們走後,下人們都安靜極了,誰也不敢先開口。

蕭七桐的母親早亡,後頭蕭成又續娶了。

雖說她是嫡出的姑娘,但下人裏真沒幾個拿她當回事的。但經過今天便不同了。

他們不怕一個病弱的小姑娘,但卻是怕蕭成的。

樂桃突然笑出了聲:“方才可吓死奴婢了,還以為老夫人真要問姑娘的罪呢。沒想到老爺卻來了,可見老爺待姑娘是好的。”

蕭七桐搖搖頭:“換做誰都是一樣的。”

樂桃聽得雲裏霧裏,沒明白過來其中的含義。

換做誰都是一樣的。

不管是她殺了程敏月,還是程敏月殺了她。

于蕭成來說,都沒有分別。

他都會第一時間将其遮掩下來,并且阻止其他人再追究下去。

一條人命而已。

有什麽可重要的呢?

蕭七桐擡手勾了勾耳畔的發絲,道:“扶我回房歇息吧。”

其他的丫鬟們上前一步,道:“奴婢們……”

“你們也都下去吧。”

衆人應了聲,這才敢退下去。

蕭七桐将大半個身子都倚在了樂桃的身上,她慢慢挪着步子,眼瞧着便要走近卧房了。

院門外卻突地響起兩個婆子驚惶的聲音:“二姑娘這是作什麽?”

蕭詠蘭,在家中行二。

蕭七桐轉頭瞧去,就見蕭詠蘭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走到了她的跟前,只是因為跛腳的緣故,蕭詠蘭費了好大的功夫才走到。

還不等站穩,蕭詠蘭便笑出了聲:“怎麽不見你身邊的香蓉了?聽聞去了祖母身邊伺候?那可是她的福分呀,只是苦了妹妹,身邊似乎也沒幾個像樣的丫頭……”

蕭七桐只歪着頭瞧她,并不出聲。

她五官極為标致,這樣的動作由她做來,竟有一股天真無邪的味道。

蕭詠蘭看得心下嫉妒,如同有火在燒一般,不由嗤笑一聲,道:“聽祖母說,你不日便要從蕭家族譜上除名了……”

蕭七桐斜睨她一眼:“這話可莫要讓父親聽見了。”

“讓父親聽見又如何……”

蕭詠蘭突然頓住了。

她不可思議地打量着蕭七桐。

蕭七桐神色鎮定,兩頰浮着淡淡緋色,看上去好不悠閑。

全然不像是将被驅逐出蕭家的樣子!

“你,你沒有挨罰?”

蕭七桐又擡手勾了下耳邊垂落的發絲,緩緩道:“讓你失望了。”

蕭詠蘭喃喃道:“不可能……”

父親很喜歡她。

祖母也疼愛她。

她的腳都跛了!

她都被蕭七桐害成一個瘸子了!

日後她連一個好婆家都尋不到……

繼母都死在了這人手裏!

父親竟沒有責罰她的意思嗎?

“走罷。”蕭七桐捏了下樂桃的手腕。

樂桃頓時醒神,壯着膽子、冷下臉,對着蕭詠蘭道:“奴婢鬥膽提醒二姑娘一句,二姑娘這些話日後可莫要在老爺跟前提起。”

蕭詠蘭想不明白。

蕭七桐上山去做姑子,最後卻又回到蕭家。

等待着她的,難道不該是個必死之局嗎?

有哪家的姑娘,克死繼母、害瘸姐姐,還不用遭懲罰的?

扒皮都是輕的!

蕭詠蘭恍恍惚惚,不曾想個明白。

而這頭蕭七桐已經推門進屋休息了。

也許是因為白日裏看了老夫人吃癟的模樣,蕭七桐這一覺睡得極為安穩。

待第二日醒來後,樂桃便忙着為她選衣裳、首飾、胭脂,好将她好好打扮一番。

只是翻來翻去,竟也翻不出什麽玩意兒來。

樂桃不由面上失落:“姑娘這裏竟沒有幾身好衣裳。”

蕭七桐推開了她的手:“不過是去赴個宴罷了,這宴上還不知曉有多少姑娘在,我又何必非要去争這個豔?”

樂桃盯着蕭七桐的臉瞧了瞧,突地又笑道:“不過以姑娘的模樣,縱使不施粉黛,着素裳素衣,也是要勝過許多姑娘的。”

蕭七桐突地出聲道:“給我選身豔麗的衣裳來。”

樂桃一愣:“姑娘改主意了?”

“去罷。”蕭七桐只催了一聲。

樂桃便也不敢多問,她低頭又翻了翻衣裳箱子,只收拾出來一件兒石榴色的褙子。

“有些俗氣了。”樂桃拉着那件褙子發呆。

蕭七桐轉頭瞧了一眼,又是随手一點:“還有那件。”

樂桃拽拉出來,只見那是一條洗得有些掉色的檀色長裙。

“就這樣罷。”蕭七桐道。

樂桃只好按蕭七桐的吩咐,将兩件衣裳撿出來放好。

随後挑首飾,蕭七桐也挑了一支金釵。

金釵頂端還綻放着一朵豔麗的花,那花芯也不知道拿什麽浸的色,瞧着實在明豔動人。

待蕭七桐用過早飯後,樂桃便為她換好了衣裳,梳好了頭發,又将金.釵插進了她的發髻間。

樂桃躬下身,盯着銅鏡中映出的面容,喃喃道:“姑娘真美……”

約莫等了一個時辰後,衆人便收拾齊整了。

老夫人攜了蕭家三姑娘、四姑娘,坐上了前頭的馬車。

蕭七桐攜了樂桃坐在後頭,倒也悠閑。

等他們一走,蕭詠蘭便在屋中砸碎了一套茶具。

“父親是怎麽想的?”

“祖母是怎麽想的?”

“我明明被她害得瘸了腿,這受委屈的卻還是我!她這罪魁禍首都能去建王府赴春日宴,我呢?我卻只能,只能藏在家中……難道我一輩子都要如此嗎?”

蕭詠蘭抱着姨娘的手臂,放聲哭了起來。

姨娘性情軟弱,只回拍着蕭詠蘭的手,小聲勸慰道:“我早先便與你說了,她是嫡出的姑娘,你何苦與她争來争去呢?你有老夫人的疼愛護佑還不夠嗎?”

“不夠!不夠……”蕭詠蘭用力掙開她的手,“我真恨不得,将那寧小侯爺搶過來,哪怕……哪怕是去侯府作妾,我也是甘願的!至少……”

蕭詠蘭嘴角一扯,露出一個笑容來:“至少她蕭七桐得不到的東西,叫我得到了……”

蕭七桐坐在馬車內,小小地打了個噴嚏。

“姑娘可是受涼了?”樂桃忙緊張地要往她身上拴披風。

蕭七桐推開了樂桃的手,她掀起了馬車簾,望向外頭的風景。

“入春了,開花了。”蕭七桐喃喃道,嘴角不自覺地慢慢牽動出了一個笑容。

這是她上輩子不曾去體會過的東西。

原來這條道兒上的花是那樣的香。

隔着一條街,她還依稀能聽見那些叫賣的聲音。

濃濃的煙火氣,令蕭七桐有些着迷。

那漫長的寺廟生活,讓她更向往紅塵俗世了。

馬車如此行了一個多時辰,方才停在了建王府門外。

而此時建王府門外已經停滿了馬車。

老夫人帶着三姑娘、四姑娘先下了馬車,而蕭七桐則不遠不近地走在了後頭。

蕭家的這兩位姑娘,乃是一對雙生子。

她們皆是在蕭七桐的母親過門後,由一個姨娘所生。

上輩子,蕭七桐對她們的印象不深,畢竟這二人少與她往來。

這輩子,蕭七桐自然也懶得将目光分到她們身上去。

前頭老夫人幾人邁進了門。

蕭七桐略略落後一步。

少有人見過她的模樣,門外的小厮都不由一呆,随即猛地低下頭去,不敢再看,生怕多看一眼也成了一種亵渎。

蕭七桐倒是神色如常。

從前她在寺廟中做姑子時,連一旁庵裏的小尼姑瞧了她,都有臉紅的時候。

這倒算不得什麽了。

反倒是樂桃有些高興。

她滿面笑容,道:“姑娘少有出來的時候,今日出來走走,說不定就有哪家夫人相中姑娘了,将姑娘娶回去作兒媳婦呢。姑娘也就不必再想着那寧小侯爺了……”

寧小侯爺?

蕭七桐聽見這個名字,心下倒是平靜得緊。

上輩子,她到底年紀小,聽聞自己遭了未婚夫退婚,還傷心難過了一陣子。

心底更憋着一股勁兒,心想,既然旁人都道她蛇蠍心腸,那她便不嫁人,就這樣一輩子過了!

這輩子再想起來這人,便覺得有些可笑了。

一個未曾謀面的男人。

她不知道他多高,長什麽模樣,性情如何……

又有哪門子的悲傷難過呢?

只是她心下不覺難過,旁人卻不這樣認為。

旁邊有個小丫頭低聲道:“聽聞今日蕭家五姑娘也要來?”

有人當即縮起了肩膀:“這蕭五姑娘不是會克人麽?蕭家怎麽将她也帶來了?我可不願被她克死了!”

“今日鴻欣郡主也要來,見着了豈不尴尬?”

……

樂桃手掌一緊,難堪地道:“姑娘,咱們,咱們走那邊罷……”

蕭七桐沒反駁她,只是放慢了腳步,走上了另一條道兒。

而老夫人早已看不見蹤影了。

樂桃更有些膽怯了:“姑娘,就剩下咱們了,可怎麽辦?”

蕭七桐擡手一指前頭:“那兒不是有幾個人麽?過去問問便是。”

那兒的确有幾個人。

仔細一瞧,像是兩個權貴家的小姑娘,身邊擁簇了好幾個丫鬟。

蕭七桐走近了,低聲道:“打攪了,我不慎與家人走散,敢問春日宴擺在哪個方向?”

兩個小姑娘齊齊回過頭來,一見蕭七桐便呆住了。

黃衫的小姑娘喃喃道:“真好看呀。”

粉衫的小姑娘跟着點了下頭。

一個照面兒。

蕭七桐卻認出了這二人的身份。

黃衫小姑娘,乃是建王妃的堂妹。

而粉衫小姑娘,卻是寧小侯爺的妹妹,也正是方才那些人口中的“鴻欣郡主”。

蕭七桐上輩子可沒少聽人說,這位郡主厭憎她至極。

可這輩子倒是妙了,這小姑娘一見她,竟好似一眼便喜歡上她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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