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賀蘭霸每天除了撸劇本,另一件每日日常便是去醫院看望老朋友。
夏慧星和他算得上青梅竹馬,兩個人從小學起就做鄰居,一口氣做了七年,上高中後夏家搬走,但是兩人的聯系從未斷過,兩家的家長都覺得他們好上了,或者遲早總會好上的,所以當夏慧星高中時偷偷交往男友的消息不胫而走後,忽如一夜春風來,賀蘭霸收到千家萬戶發來的慰問信。
“兩個人整晚整晚地聊天,每個月手機費都好幾百,不是在談戀愛難道還是在談中東局勢啊?”街坊大嬸打探消息的蓋世神功有如得了軍情六處真傳,聽聞這一聞者落淚的消息撫着臉頰直惋惜,“賀蘭那孩子這麽優秀,真是可惜了……”
總之沒有人願意相信他和夏姑娘只是純潔的鄰家哥哥和鄰家妹妹的關系,會這麽聊得來純是因為志同道合,所以後來夏慧星考上了庚林電影學院表演系,而他成了一名庚影永遠待畢業的編劇。
夏慧星有先天心髒病,小的時候不嚴重,可是最近一年卻忽然惡化了。
賀蘭霸走進病房時護士正幫夏慧星取針,病床上的長發女孩擡頭看見他,眼睛立刻一亮:“今天有點晚啊。”窗外絢麗的晚霞照在女孩臉上,賀蘭霸好久沒見她這麽容光煥發了。
他側身讓護士小姐離開,提了張椅子在床邊坐下,問:“感覺身體怎麽樣?”
夏慧星湊過來歪着腦袋打量他亂糟糟的頭發:“這是今天的新發型嗎?”女孩笑着伸手去撥撥賀蘭霸的頭發,宅男編劇只好彎下脖子任她擺弄,夏慧星把那團鳥窩頭仔細分了分,總算把頭發漩露出來,“來見我起碼得把頭發梳梳啊。”
賀蘭霸矮着頭瞅了眼床頭櫃保溫杯上自己的倒影,以正常佬的眼光看确實有點不忍直視,不過他一點都不在乎這個:“我那金杯車的車窗不曉得被誰砸爛了,我一路吹風過來的。”
夏慧星從床頭抽屜裏摸了一把梳子給他:“會不會挂在頭發上?”話還沒說完,梳子就卡在頭發上了,賀蘭霸擡手揪着那抹頭發使勁一扯,噼裏啪啦頭發斷了好幾根,他十分潇灑地一甩頭發,扶了扶眼鏡,“就算是被風吹的,你這頭發也太桀骜不馴了!”夏慧星哈哈大笑。
賀蘭霸生平最煩應付女孩子,這麽多講究,對方要不是夏慧星,他都想說“愛看不看”直接把梳子掰兩半。
一顆小腦袋瓜子探進病房,穿着病號服的光頭小男孩見着賀蘭霸一溜煙就鑽進來,爬到椅子上興沖沖道:“大哥哥我等你好久了,今天是第八十四回了吧!”
這個八十四回指的是他的新作《玫瑰騎士傳奇》,不是小說不是劇本更不是電視,真要形容,可能叫評書更合适,要再精準點,可以叫即興式互動評書。“講到哪兒了?”賀蘭霸問。
夏慧星還沒來得及說話,小光頭就一股腦道:“夏慧星闖入暗黑公會的密會現場,劇情緊張起來了啊!後來怎麽樣,哥哥你快講!”
“啊……對,”賀蘭霸為難地搔搔頭發,他找靈感的時候搔頭發特別用力,剛剛才整潔了一點的頭發立刻又風中淩亂了,“你非要那麽冒冒失失地闖進密會現場,那卧底的身份就徹底曝光了啊,以你現在的能力,肯定只能被暗黑公會踩成灰啊……”
女主角一點不體諒編劇先生搔頭發的辛苦:“劇情就是要這樣峰回路轉才有意思嘛,快點,你肯定有辦法讓我化險為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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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啦,這就是“整晚整晚地聊天,每個月手機費好幾百”背後的秘密,這游戲他和夏慧星玩好多年了。他負責講故事,編排各式各樣的人物和奇奇怪怪的世界,夏慧星則做主角,在他的故事裏大冒險,沖一杯奶茶,兩個人就可以在院子裏講一個通宵,他講故事時從來沒有大綱沒有計劃,想到哪兒講到哪兒,也有劇情實在進行不下去的時候,就用“三個月後他們XXXX了”這樣的萬用爛尾梗搞定,夏慧星在他的世界裏也不安分,經常不按牌理出牌,所以提前構思也沒什麽用,不過不管她怎麽折騰,他還是可以調動各種轉折把劇情拗回正道,自始至終把她保護得好好的。
不過現在不能用“三個月後”大法了,夏慧星禁止他用,他隐隐也知道為什麽,她忌諱這幾個字。
賀蘭霸跷着二郎腿,喝着夏慧星遞來的茶,吃着小朋友獻寶般遞上的巧克力,鏡片上高光一閃,很快就想到了伸展開:“……這個時候忽然聽見背後一聲長而有力的馬嘶,馬蹄聲噠地一聲落下,層層重甲铿锵作響,像震雷一般,你回頭看去,只見……”
只見什麽呢?夏慧星和小光頭聽得津津有味,賀蘭霸忽然笑起來,不曉得怎麽的他想到了那輛騷包的白色寶馬X5,嘴一咂,張口就來:“那是一匹通體雪白的戰馬,身披銀白色重甲,铠甲頭部長長的撞刺讓它看上去像一匹獨角獸,在昏暗的密會大殿中更像是一道雪白的閃電……”
夏慧星畢竟也有小女生情結,英雄救美的梗再俗套都是心頭愛:“是誰?!”
賀蘭霸越神展開越來勁,腳尖一下下翹着,幹脆也把在得意軒一面之緣就跑進他夢裏的混血美男也強行客串進去,宅男編劇神秘兮兮地賣關子:“不知道,端坐在銀色重甲戰馬上的男子渾身罩在黑色的鬥篷長袍下,風帽遮住了他的眼睛。”又瞧了一眼一臉期待的夏慧星,嫌棄地一撇嘴,“總之是帥哥。”
這之後的劇情如潮水般向他湧來,病房裏陽光充沛,他好久沒這麽文思泉湧了。
女扮男裝的騎士夏慧星被密會大BOSS巫王的黑色戰馬一腳踢出去老遠,艱難地趴在地上看着大殿中央與巫王對峙的黑衣騎士。
一直沒有開口的巫王張開幹枯如僵屍的嘴,一股暗紫色的濁氣從他口中吐出,他的聲音讓人聯想到一具說話的骷髅:“你是誰?你為什麽來這裏?”
“黑暗密會擋了我的道。”相比起來,黑衣騎士那帶着膛音,如同教堂上空回響的鐘聲般的聲音美好得讓人心都化了。
賀蘭霸說到這裏,對自己的設定也很滿意,雖然這設定其實應該歸功于得意軒的神秘美男。
巫王面具後的眼睛閃出陰森的光:“所以呢?”
“我來借過。”黑衣騎士“锵”的一聲拔出重劍,雙刃劍劍身明亮如鏡,一面映着她的主人黑衣騎士,一面映着即将被她取掉首級的敵人。
巫王喉結扯動,發出指甲刮擦黑板般刺耳的笑聲,他用長着彎曲長指甲的枯手拔出長劍,劍盾雙雙在側,坐下的黑馬長嘶一聲朝黑衣騎士沖去。
黑衣騎士只端坐在馬背,他沒有盾,只有劍。
夏慧星只看到一片白光炸開來,像蘑菇雲升起前震蕩開的次聲波,密會大殿裏無數燭臺傾倒,拱頂被崩得粉碎,勁風過後夏慧星聽見巫王發出凄厲尖銳的叫聲,她驚異地睜開眼,那個來自地獄的邪魔化作一團扭曲的濁氣消散在大殿上方。
黑衣騎士仰頭望着破開的穹頂,巫王消逝的方向落下如練的月光,而後他緩緩将劍插回劍鞘,朝她看過來,擡手褪去頭上的風帽……
“然後呢?”夏慧星和小光頭不約而同追問。
賀蘭霸啞在這節骨眼上,他沒見過那混血男的真容,最後不負責任地道:“然後你就暈過去了。”
夏慧星翻了個白眼,小男孩也嗷嗷地抗議,賀蘭霸根本不管他們如何聒噪,拍拍手起身:“好了,第八十四回完畢。”
“這回挺棒的,難得你也會寫為女性服務的情節,”夏慧星忍不住道,末了又皺眉捏着下巴,“不過裏面有好多形容好玄幻啊,什麽指甲刮黑板,蘑菇雲次聲波,你這是西幻啊。”
賀蘭霸心說女生就是麻煩,老子大綱都沒有天天現成撸給你聽,換你男朋友來試試?吐槽完心底又有另一個聲音笑着說,再多給我挑挑刺吧,挑到我成老宅男的時候。
賀蘭霸完成今日日常後差不多也五點半了,和夏慧星唠嗑了兩句就離開了。站在心內科層的走廊裏等電梯,他回味了一下方才構思的劇情,突然又覺得挺傻氣的,用現在網絡上流行的話來說,太蘇,不過這種蘇得人直掉雞皮疙瘩的戲碼他構思起來一向輕車熟路,畢竟觀衆喜歡。
電梯門叮一聲打開,裏面有坐輪椅的病人被推出來,賀蘭霸讓到一邊,這時走廊那頭忽然起了一陣騷動,他下意識回頭看了看,心內科時常會有突發情況,心髒病患者像二十四小時随時可能爆炸的炸彈,他看着護士跑去辦公室叫醫生,醫生一面揣聽診器一面跟着跑出來,那也是夏慧星的主治醫師,賀蘭霸望着主治醫師奔去的方向,心裏忽然咯噔一聲,忙亂的聲響中他聽到小光頭急切地喊着“姐姐”的聲音,罵了聲“卧槽”拔腿回奔。
夏慧星被轉移到了重症監護室,賀蘭霸拿着夏慧星的手機聯系了她遠在淮港的父母,令人吃驚的是她家裏人竟然還不知道夏慧星心髒病惡化的事,逮着賀蘭霸問東問西,賀蘭霸邊耐着性子回答邊在心裏暗罵那丫頭亂來。夏慧星和父母的關系出現隔閡是從她決心報考庚影那天起,但是生死攸關的時候還玩什麽個性?!
他趴在陽臺上,翻看着夏慧星的手機通話記錄,聽小光頭說夏慧星是接了一個電話後突然心髒病發作的。這丫頭立志當演員,住個院也這麽狗血,說發作就發作。賀蘭霸煩躁地咬着宏聲,看着那最後一個已接電話,老覺得這號碼眼熟。
“是夏慧星的家屬嗎?”
身後有人出聲,賀蘭霸正在分析劇情,被這麽一打岔煙都掉了下去,他望着那煙垂直下墜落到樓下某個正經過的倒黴男子的肩上,心裏說了聲抱歉啊兄弟,趕在對方開罵以前轉向身後的主治醫師:“她怎麽樣?”
醫生說要觀察四十八小時,然後又絮絮叨叨安慰了他一會兒,大概以為他是夏慧星男友了,賀蘭霸聽完點點頭:“需要存多少錢?”ICU一天的費用不菲,更何況還是兩天,他做編劇沒有固定收入,有時錢多有時錢少,這會兒很尴尬地正處于後一個階段。
“已經有人付過了。”徐醫生說。
已經付過了?賀蘭霸有些詫異,但也沒多想,夏慧星作為科班出身的新人,這幾年在演藝圈也算拍過一些片子,雖然全特麽是龍套,但也有一些人脈,能為她墊上住院費的人也不至于沒有,他只是奇怪誰的動作這麽快,又不露面。直到主治醫師走遠,才回過神,想起被他的宏聲煙頭燙到的兄臺,低頭朝陽臺下望去,下面當然已經沒人了,賀蘭霸扶扶眼鏡,居然沒有罵娘,這也太紳士了。
他心事重重地走去電梯間,心想接下來這四十八小時應該夠嗆了。
夏慧星沒有挺過那四十八小時。
賀蘭霸接到醫院打來的電話都懵了,大半夜從床上趴起來,頭也沒梳臉也沒洗抓了鑰匙就沖下車庫。倒車時小金杯“砰”的一聲撞到旁邊的車上,寶馬X5同學被撞痛了,嗚啦啦亂叫起來,賀蘭霸被叫得心裏更煩,吼了聲:“別叫了!回來賠你!!”
應該留張紙條給寶馬主人的,但是他現在根本沒那個功夫,駕着金杯車一路繞出車庫,聽着背後寶馬X5沒玩沒了的喊聲,心裏發洩般罵着誰叫你特麽非停我旁邊的!犯賤好嗎?!
看見車庫出口時寶馬X5忽然沒叫了,那一刻賀蘭霸混亂的思緒被打了個岔,腦海裏莫名就冒出寶馬車主人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按下遙控器關閉警報聲的畫面。那家夥不好惹吧,不知道為什麽在這節骨眼上會想到這個,不過亂成一團麻的心反而稍微平靜了下來。
趕到醫院時夏慧星已經不在重症監護室了,她躺在普通病房裏,身上還接着亂七八糟的儀器和管子,體溫還在,氧飽和度還在,只有心跳沒了。
賀蘭霸怔怔地看着病床上輕阖着眼看上去很安詳的女孩,他死趕活趕地趕來,結果只是這樣嗎,這特麽的有什麽意義?!
“你們讓我來見她最後一面,這就是見最後一面?!”他沖過去一把抓起值班醫生的衣服,但很快就被護士拉開了。如果他真想揍人,不會那麽容易被人拉開,但是理智等着人來拉開自己。這就是現實,醫生已經盡力了。
夏慧星完了。連留給他煽情的時間都沒有,如果現實是一個編劇,他只給零分。
這之後送遺體去殡儀館,他原以為自己宅了這麽多年這些事情搞起來肯定夠嗆,結果一點不需要他操心,這是他見過最貼心的一條龍服務。坐在殡儀館的車上,夏慧星的遺體就躺在車後,賀蘭霸聽着司機和殡儀館工作員閑聊的聲音,與車廂內的黑暗形成強烈反差的,是窗外五顏六色的霓虹。他靠在椅背上,感覺夏慧星好像在他身後睡覺。那丫頭一心想做演員,長得雖然不算頂漂亮,但勝在可愛,從小學時就被小男生們衆星捧月,可是到了人才濟濟的庚影,夏慧星這顆彗星一下就變成了一顆流星,她最後的夢想,竟然只是想演一個女二號,哪怕是那種人人喊打的惡毒女配。
可是連女二號也沒能輪到她。有一段時間校園論壇上還有人謠傳她要靠潛規則上位了,演個什麽熱劇裏的女二號,當然這個謠言後來不攻自破,那熱劇的女二號反正不是夏慧星。
這之後的三天渾渾噩噩,夏慧星的父母趕到了,他三天沒合眼總算可以喘一口氣,接下來只要陪着夏慧星走完最後一程就好了。
遺體火化後夏家二老帶着女兒的骨灰回了淮港,賀蘭霸駕着金杯車回丹美大廈,一路豔陽高照,清風微醺。死了個夏慧星,地球特麽照樣轉,大庚林依舊高樓林立威武霸氣,只是賀蘭霸覺得特別空洞,特別不真實。
一回到公寓他就蒙頭大睡了一個下午,晚上起來沖泡面時才想起打電話問物管,問有沒有人在這期間給他打過電話。他懷疑自己當時應該是把那寶馬車撞得不輕,車主沒道理不來找他,但是物管表示沒收到任何投訴電話。他還是有點不放心,晚上又去了趟車庫,站在金杯車的停車位前愣住了。
旁邊停着一輛黑色豐田SUV。
騷包的寶馬X5終于被他惡心走了。
他在車位前站了一會兒,居然還有點哀悼一般的悵然。
搖搖頭,算了,這可不是我始亂終棄,我是打算對你負責的,你丫的自己跑了。他趿着人字拖懶洋洋往車庫出口走,打算去24小時便利店買幾盒泡面,剛一轉身就撞上兩道雪亮的車燈,賀蘭霸下意識地擡手遮眼,心裏吐槽,這車庫這麽亮堂你開這麽大的燈幹嘛,待眼睛适應了強光,才看見那居然是寶馬X5!
賀蘭霸扶着眼鏡眯着眼去看車牌,庚AGV999,沒錯就是這磨人的主兒!
他瞅車牌這當口,白色寶馬嗖地從面前駛過,差點沒挂到他,太快了賀蘭霸完全沒看清擋風玻璃後的人,他擡手喊:“哎,喂——”
寶馬X5拐了個彎,傲嬌地拿屁股沖着他,不一會兒就開得沒影了。
賀蘭霸被晾在後頭,心說這叫個什麽事啊,我還上趕着對你負責?老子管你去死!鼻子一哼掉頭就走。拖鞋噠噠噠的聲音在空曠的車庫裏回蕩了一會兒又停了下來,賀蘭霸憤然又掉過頭,趿着人字拖噠噠噠往車庫裏殺去。
老子今天還就要看你葫蘆裏賣什麽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