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賀蘭霸慢慢醒轉過來,耳邊是嘈雜忙碌的人聲,醫用酒精的味道四處彌漫,眼睛适應了強光後,首先映入眼簾的對面一字排開的病床,不斷有傷患被推進來,毫無疑問這裏是醫院的急症部。他轉頭想看看凱墨隴在哪裏,結果一轉頭就撞見椅子上陰沉沉地睨着他的泰迪熊。

賀蘭霸撐着身子坐起來,頭暈感緩和了許多,他找到床頭櫃上的眼鏡戴上,拎起那只髒兮兮的泰迪熊。熊屁股上被劃開一條口子,填充物都露出來了,他心說凱墨隴對你真是真愛啊……

病床的簾子“唰啦”一聲被拉開,賀蘭霸愣了一愣,擡頭才見拉開簾子的是凱墨隴。情色王子難得打着赤膊,上身只披着一件牛仔襯衫,襯衫下露出纏着繃帶的肩膀和手臂。

賀蘭霸見凱墨隴拉簾子也能拉得霸氣側漏就放心了,說明傷不及骨頭。他想起在車禍中凱墨隴奮不顧身撲向自己,胸口被這人壓住的感覺還歷歷在目。這是第二次被凱墨隴所救,他想說點什麽感激涕零的話,但是在眼下的氛圍裏突然找不到合适的臺詞。

兩個人一上一下對望,凱墨隴的眼神又變得無法溝通,像一頭正和自己較勁的困獸,賀蘭霸覺得尴尬,但心裏某個地方又仿佛被這眼神掐了一下。凱墨隴在這時移開視線,将那只賤兮兮的泰迪熊提到床頭櫃上,拉開椅子自己坐下,然後擡頭看着點滴。

輸液袋快要流空了,賀蘭霸這才注意到凱墨隴一只手裏還拿着裝輸液貼的無菌紙袋。

急症室裏一片混亂,醫生護士大聲的詢問夾雜着傷患者的呻吟,但凱墨隴一坐下,他的床位前就好似張開了一個結界,将所有嘈雜不安都屏蔽了出去。

輸液袋完全癟了下去,凱墨隴撕開輸液貼,将膠布貼在指尖,然後拉過他的手熟練地抽出針頭。

賀蘭霸總算找到話題:“你在哪裏學的這些?”

凱墨隴頭也不擡地又貼了兩片輸液貼在他手背上:“秘密。”

能別這麽掃興嗎?賀蘭霸咳嗽一聲,試探着問:“我是有什麽對不住你的地方嗎?”

“沒有啊。”凱墨隴将一次性針頭扔進垃圾桶,擡頭沖他一笑,明眸皓齒,小酒窩暖人心窩,然後啪啪重重兩下拍幹淨手和褲子,再一腳将垃圾桶踢回床下。

這神态和動作之間落差着實有點大,賀蘭霸一不留神就咽了口唾沫,心說卧槽這算怎麽回事啊,特麽賀蘭霸你別慫他!這家夥比你小兩個月,他出生的時候你都有力氣狂毆他了!

凱墨隴扯了一大卷紙巾,低頭一下下擦着一點不髒的手指:“你知道我的傷勢如何嗎?”

賀蘭霸聽出凱墨隴語氣中隐忍的怨氣,張口正要沒心沒肺地來上一句“這可不能怪我,是你自己硬要把車子甩上去的”,可這話沒能說出口,因為凱墨隴又刺啦扯了一大卷紙巾,那大開大合的動作打斷了他喉嚨裏的話。

“我受的都是皮外傷,最深的傷口在手臂,深度四厘米。”凱墨隴不停地擦手不停地扯卷紙,動作介乎優雅與粗暴之間,轉眼卷筒紙就去了有三分之一,隔壁床的大叔看得直搖頭,低聲啜道“浪費浪費”,凱墨隴充耳不聞,“四厘米,再深一點就能傷到骨頭了。假設那個時候是你擋在我前面,你認為結果會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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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蘭霸蹙眉睨着他,仿佛有些明白又不是特別明白。

凱墨隴将紙巾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垃圾桶離得很近,他那一手丢得很帥,但居然失手沒扔進去……賀蘭霸看着那團被捏得只有雞蛋大小的白色紙團滾落在垃圾桶邊,凱墨隴在這時“啪”地抓過他的手臂扯近來端詳:“四厘米。”說着雙手在他手臂上全力一握,賀蘭霸感覺跟在一秒間測了一次血壓似的,凱墨隴放開他的手臂,“以你現在的體格,在沒有足夠肌肉強度的情況下,已經足夠切到你的骨頭了。”

賀蘭霸聽完只覺得好笑,心說我是主你是客,我還比你大兩個月,碰上老子心情好突然想保護保護你不至于讓你如此難以接受吧,你小時候超人蝙蝠俠看多了吧?不過嘴上還是半是遷就半是促狹地道:“是,隊長說得對,我以後都乖乖聽你的~~”末了示意對方纏着繃帶的手臂,“傷要緊嗎?”

凱墨隴側頭瞄了一眼左臂:“別的也沒什麽問題,就是……”

賀蘭霸有些緊張地推了推眼鏡:“怎麽了?”難道傷到神經了?

“繃帶纏太緊了,”凱墨隴擡起左臂,一發勁,肌肉就在繃帶下撐得死緊,“肱二頭肌鼓不起來,好難受。”

賀蘭霸聽着凱墨隴旁若無人地發出在健身房玩舉重機時那酥死人的聲音,扶着額頭,不就小兩個月麽,撒什麽嬌啊?

凱墨隴瞄了一眼又倒上床眼不見為淨的賀蘭霸,眼中的笑意一閃而逝。他想到了手機那頭給他的回複——

“我可能沒有立場對你這麽說,但是……你處事的方式真的太容易樹敵了。”

那四個人都招了,雇他們的人是趙易。凱墨隴完全沒料到趙易這樣的二世祖會用這種極端的方式來報複他。不過也許就像安琪說的:“狗急了也會跳牆呢,人家都被你搞得一無所有了,铤而走險讓你以命相償有什麽奇怪的,老家夥們什麽妖魔鬼怪都擺得平,怕的不就是這些亡命之徒麽。”

安琪在洗手間外等了一會兒,凱墨隴穿着換好的白襯衫黑西褲走出來,破掉的牛仔襯衫裹成一團扔進垃圾桶裏,垃圾桶的翻蓋幹淨利落地蕩回來,不帶一絲留戀。安琪看着煥然一新的凱墨隴,這玉樹臨風的樣子,哪裏看得出半點受傷的痕跡。

“謝謝,很合身。”凱墨隴低頭打量一身低調的Zegna。

“你為什麽不直接告訴他你是誰?”安琪忍不住問。

“我為什麽要告訴他?”凱墨隴走到過道的窗戶前,對着窗玻璃上的倒映擡起下巴,一絲不茍地扣上領口的扣子,“難道不該他自己想起來?”

她覺得這個樣子的凱墨隴有點殘忍:“你轉變這麽大,而且那個時候連你的屍體都發現了,他怎麽可能認得出你?”

“他知道屍體不是我的。”凱墨隴只是平淡地垂首挽着袖口。

安琪吃了一驚,張大嘴倒吸氣:“……你居然……你有給他留話是嗎?你膽子也太大了!”保秘是北極星人的絕對信條,就跟武士分分鐘準備切腹一樣,這個組織毫無人性,被發現了那幾乎肯定是會送命的。

凱墨隴向後靠坐在窗沿,兩只手輕抄在褲兜裏,交叉着長腿。這麽高的窗戶,大概也只有這個人能完成這種高難度動作,安琪看着望着走廊上往來醫患的凱墨隴,他的聲音有些悵然:“他知道我會回來找他,知道我說過的話一定會做到,更不可能對他食言。雖然不知道會是多久,用的時間也的确是長了一點,但我還是回來了。”

安琪恍惚地眨了下眼,他說“用的時間也的确長了一點”,說得就好像那些讓她如今回想起來都心驚後怕的血腥歲月,不過是不足一提的指尖沙。這個人從離開的那一天起就計劃着回去,在槍林彈雨九死一生的日子裏,他只為這個目的活着。她心中忽然湧起一股奇異的感覺,凱墨隴在島上經歷的涅槃,包括離開島以後所做的一切,競争,奪取,反将一軍……那些影響了無數人的命運,決定了無數人的生死的宏大棋局,其實都不過是他在收拾行裝而已。

她越想越覺得離奇,但又越想越覺得可能性高得可怕。凱墨隴對現今擁有的一切似乎根本不在乎,但如果不去擁有這些,他不可能扭轉自己的命運,就連“回去”這麽簡單的一件事,随便什麽人都能做到,他卻不行。凱墨隴從沒提起過自己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麽,她想問,卻又害怕聽到那個答複。不知未來有幸能聽到他答複的人,是會激動到戰栗,還是恐怖到戰栗?

凱墨隴收回悵然的目光,看向身側發呆的女子:“可他為什麽認不出我?”

安琪眼神一閃,忽然想到什麽:“你為什麽要報複趙易到這種地步?”Andy說得不錯,凱墨隴做得太冷酷了,但她其實也清楚,這就是凱墨隴,如果當初他不決絕冷酷,他如今就不可能站在這裏,連她都不可能沾他的光,站在他身邊。但是趙易和那些人不同,他對凱墨隴并沒有威脅。巨人被螞蟻咬了一口,也不會真動念頭毀掉整個螞蟻巢。

“趙易……”凱墨隴輕念着這個名字,他并沒有給出回答,但是安琪卻從他的目光中讀出了端倪。

凱墨隴的口吻裏只有淡淡的輕蔑,他對趙公子談不上厭恨,與其說是報複,不如說是遷怒。他付出了常人難以想象的代價才回到賀蘭霸身邊,而那個人竟然沒能認出他,不僅如此,還被趙易這麽輕易就用一個女孩要挾了過去……安琪思及此處,看着凱墨隴波瀾不驚的側臉,手心沁出冷汗。凱墨隴是心思缜密的人,但事情一旦牽涉賀蘭霸,他的行為就會變得像動物一樣非常本能,她不知道這是好是壞。

好在無論如何,這一幕已經落下帷幕,阿姆萊不能再興風作浪,趙易也成為過去式了。“如果他一直認不出你,你就永遠不告訴他嗎?”她委實不解,“你這到底算是愛他還是恨他啊?”

凱墨隴扭身望向窗外,遠方的夕陽燃燒着沉沒,沉默着燃燒:“我和他在一起這麽多天,他一次都沒有提起過我。不管我怎麽暗示,都聽不到任何有關的只言片語。我不知道他是忘記了,還是即便想起來也打算漠視,在我各種明示暗示的情況下他依然無動于衷。有一次我泡在浴缸裏,快要睡着的時候忽然聽見他在叫我,其實不是那麽明确,只是聽着有點像那兩個字,我為了那兩個字用百米沖刺的速度跑下樓,結果……他竟然是在做噩夢。”說到這裏自嘲地牽起嘴角,“我覺得自己被搞得很狼狽。”

必須得很狼狽吧,安琪心想,看着這樣的你,再想象你渾身是水地沖出浴室的樣子,我都會覺得好難堪。

“我以為他決定考庚影是因為我,成為編劇是因為我,放棄以前那個他,一直孑然一人都是因為我。”凱墨隴輕聲說。

“難道不是嗎?”安琪脫口道。

“萬一真的不是呢?”凱墨隴轉向她,“已經過去這麽多年了。”

安琪不知該說些什麽。凱薩離開得太突然,只用一年的時光想要動搖賀蘭謹建構了十七年的世界,沒有那麽容易,但他至少還可以在那個人身邊等待,像精衛填海,愚公移山,可是突然間卻身不由己地離開,他不在賀蘭謹身邊,十七年的汪洋轉瞬就能将他投下的小石頭淹沒。

也許凱墨隴應該直接提着行李找到丹美大廈A座20-3,敲開門對門後的人說一句“我回來了”,然後盡情擁抱對方。所有重逢戲碼都該是這個樣子。

但是她現在稍微有點明白凱墨隴的心情了,對賀蘭霸而言這也許只是平淡無奇的六年,但對凱墨隴來說,這是從煉獄裏好不容易沖殺出來的六年,他唯一的要求只是希望對方能在看見自己的第一眼時就認出他,好彌補這長達六年的思念和煎熬,這不算是一個過分的要求吧?誰都會說不算。但是賀蘭霸卻一點沒有要想起他的意思。他肯定也糾結過是不是要直接攤開了說,但是總還懷着一份期待,暗示一次,再暗示一次,一次一次又一次,最後所有的勇氣終于都用光了。

“……那你打算怎麽辦?”她問。

凱墨隴從窗邊起身,低頭掃了一下大腿上撲落的灰塵:“努把力,好讓他愛上現在的我。凱墨隴也好,凱薩也罷,他随便挑一個就行了。我不在乎了。”他沖窗玻璃露出一個和曾經的自己截然不同的暖男笑容。你不是想看我笑嗎,我練了很久了,沒有讓你失望吧。

安琪看着凱墨隴的背影,這件Zegna白襯衫是她在折扣店裏随手淘的,提在手中輕飄飄的一件,穿在凱墨隴身上一下就挺拔厚重起來,這樣又清爽又有力的背影會讓女生有想要挂上去的沖動。好可惜,她對自己說,這些都只是副産品。

凱墨隴正要轉身,忽然吃痛地縮了一下肩膀,擡手捂在肩胛骨的位置,扭頭不解地看着身後的女子。

安琪很無辜地收回戳在凱墨隴背上的手指:“我就是想試試看你是不是真的不會痛。”

凱墨隴捂着襯衫下被玻璃插入的傷口,眸色靜靜地沉下去:“……要痛死了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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