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安琪回頭望了一眼住院部的天臺,搖搖頭上了車,撥了個電話給Andy:“你要我說的我都轉達了。”
一向冷靜的男聲此刻在手機那頭也顯出幾分緊張來:“他是什麽反應?”
“喂,你好歹也關心一下他的傷勢吧?”
“醫生下診斷時我們就已經關心過了,只是脫位和輕微骨裂,對他而言都算不了什麽。”男聲沉一口氣,“況且我們關心他又有什麽用,就算我們可以為了他吃槍子兒,轉個背他就可以去當賀蘭霸的人肉護盾。好了,在天臺上你們談了那麽久,都說了些什麽。”
“這個嘛……”安琪撇撇嘴,搖下車窗,“你應該也能猜到吧。”
凱墨隴能坐上頭一把交椅,表面看是因為他足夠優秀,但其實這也是多方博弈後的結果。這是一個最優結果,所以已經不大可能有變數,一旦改變,将會有人蒙受巨大的損失,同時平衡也會被打破。諷刺的是,這個牽制各方的最優結果正是凱墨隴計劃之中的。就像一出不可思議的神跡劇,一個位于金字塔最底端的角鬥士,在故事結尾時卻成了羅馬帝國的皇帝。但是凱墨隴恐怕沒有料到,即便在羅馬帝國,獨裁與民主也曾勢同水火。凱撒曾經想要戴上那頂王冠,最終他被元老院刺殺,付出了生命的代價。那個時候的凱撒大帝已是萬人擁戴的領袖,他戴上那頂王冠也只是實至名歸的最後一步罷了,可凱墨隴的根基實在太淺了,他在這個時候迫不及待地只身前來中國,就等于把主動權拱手讓給對方。
凱墨隴依然擁有巨額的財富,擁有這個隐形的超級金融帝國,但老家夥們擁有彈劾決策者的權利。為此凱墨隴才用近四年的時間,利用北極星的情報網做萬無一失的部署,讓自己成為N方博弈後的最佳方案。至少目前為止,他是老家夥們不敢也不願彈劾替代的。但是他在這之後表現出的任性妄為,已經讓他獨裁者的面目慢慢暴露。老家夥們希望凱墨隴只充當一名決策者,凱墨隴現在的所作所為,因個人私欲就随意動用大額資金,操控做空對家引起連鎖反應,投入天文數字幫助一個小國……早已挑動某些人的神經。
既然沒有人能取代你,那只好請你回到我們的掌控中。老家夥們的态度雖然很堅決,但對凱墨隴還是表現出了應有的尊重,她今天就是前來代為傳話的。
“他們給你一周的時間,希望你回去。”在天臺,她将老家夥們的話如實轉告凱墨隴,“庚林機場停着一架灣流,他們會二十四小時等你。”
天臺上的風燥熱難當,驕陽之下,凱墨隴穿着白色病號服的背影看上去有些刺眼,他望着遠方,長久靜默。
“你已經站在這個位置了,其實我覺得……你可以妥協了。”安琪輕聲說,凱墨隴沉默的背影帶來極大的壓迫感,豔陽高照的天臺上好像籠罩着令人窒息的低氣壓,她只是說一句話,肺部好似都張合到了極限,“告訴賀蘭霸你是誰,然後讓他和你一起走,不就好了嗎?”
凱墨隴微微颔着首,視線落向樓下的花園,半晌,平靜地開口:“我那個時候為什麽會離開他,你和我為什麽會困在島國三年?”
提到島國兩個字,仿佛還能嗅到濃重的血腥味和煙熏火燎的氣息。“那個時候我們身不由己。”安琪眯眸眺望天臺四周的風景,和硝煙彌漫的島國相比,這座繁華的大都市簡直就是天堂,“可是現在不一樣了,”她說,“一切都好了。”
凱墨隴側頭看了他一眼,從天臺邊走過來。陽光一點點被這個人擋住,安琪擡起頭,只覺得這張逆光的英俊面孔比太陽更逼人,她下意識朝後退了一步,凱墨隴在這時擡起手,拇指在她嘴唇上蜻蜓點水地一抹。
“伊夫聖羅蘭?”凱墨隴垂首看着指尖的唇膏印,視線又落向女孩手中的機車包和腳上的高跟鞋,“絕版的巴黎世家,還有你喜歡的周仰傑……很漂亮。但是不管我怎麽看,站在我面前的還是那個中了槍就哭哭啼啼地喊着我名字的倉鼠。”
安琪啞然失聲,看着墨黑的發絲擾動凱墨隴意味深沉的目光,攥着機車包的手指不由自主捏緊了提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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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的時候,傷口還會痛嗎?”凱墨隴垂眸掃一眼女孩的膝蓋,帶着淡淡的悲憫,“為什麽你會跟着我來中國,為什麽會給我下安眠藥,為什麽現在會出現在這裏?那個時候身不由己的你,現在真的不一樣了嗎?”
白色的病號服被天臺上的熱風吹得呼呼作響,凱墨隴額前的頭發飛絮一般揚起。露出額頭時的凱墨隴有種魔性的英俊。男人英俊成這樣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會讓你覺得他不是人間之物,會讓你深深地怯場,但是這一次她必須堅持己見,因為她覺得這次一定是凱墨隴錯了:“人不能太貪心,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這樣活着。”
“是嗎?但我和你不一樣,”凱墨隴輕輕搓去指尖口紅的印跡,“對你來說,也許有眼前的生活就很滿足了,但是我從記事起就沒有家人,沒有朋友,我的生活裏只有北極星,他們讓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我沒有願望,沒有想要的東西,因為我都不知道那些東西能帶給我什麽快樂。看着同齡人炫耀着那些玩具和模型,我只能在一旁臭着一張臉,他們嘲笑我,說我是因為沒有玩具所以才擺臭臉,但我只是看不出那有什麽值得高興的。當然,”他喃喃地笑了笑,“我也的确沒什麽玩具。”
第一次對玩具這個詞有概念,是看賀蘭謹給他示範三步上籃時,不過他定義的玩具不是那顆掉進框裏的籃球,而是将球放入籃筐中的少年。會讓人看了心情愉快,會想要向人炫耀,想要他陪伴的時候他就陪伴在身邊,他對玩具兩個字粗淺的理解,第一次在這個人身上全部應驗。
一個活人當然不可能是玩具,但他就是擺脫不了這種奇異,讓他心中隐隐作癢的想法。後來發現這個玩具并不只屬于他一個人時,甚至有種被背叛的憤怒。為什麽對着別人也這樣笑?為什麽也教別人打籃球?不過玩具似乎就是這樣,被誰奪去了,就是誰的了,沒節操沒忠誠度,想要一個玩具屬于自己,就必須随時将玩具帶在身邊,或者在玩具上寫上自己的名字。
他還沒想好怎麽在這個玩具上寫上自己的名字,只能将玩具帶在身邊,玩具在哪裏,他就在哪裏,好像這樣一來,這個人就是屬于自己的了。但還是不夠,那種想要占為己有的沖動折磨着他的理智,終于也開始折磨他的身體。
有一次練球時他滑倒傷了膝蓋,回家的路上賀蘭謹各種嫌他走得慢,在前方頗不耐地走走停停,最後無非也就是提出要背他。其實他很抗拒被同性背,但卻完全沒有辦法拒絕那道白襯衫的背影,能夠和這個人的身體光明正大地親密接觸甚至讓他有些興奮。
賀蘭謹的身體其實也很單薄,好像抱得用力一點都能在他皮膚上烙下紅色的痕跡,這樣的想法充斥着他的大腦,直到他們在斑馬線前停下。全然不明他心思的賀蘭謹只靜靜等着紅燈轉綠,那個時候天已經黑了,他們身旁有一家小美發店,美發店牆角挂着一臺電視,正播放着當時一部很火的偶像劇。
他對偶像劇一點興趣也沒有,但為了分心不得不盯着那塊小小的屏幕,就在那一刻,男主角将女主角按在牆上,然後緩緩地,緩緩地,靠近過去……
那個放大的接吻鏡頭讓他一陣口幹舌燥,男主角在這時退開來,深情地注視着女主角的眼睛,說:“我愛你。”
車子一輛輛緩緩停在斑馬線後,紅綠燈的倒計時還有最後幾秒,從美發店的方向傳來動聽的片尾曲,他在這時猝然出聲:“放我下來。”
賀蘭謹不明所以:“怎麽了?”
“放我下來。”
賀蘭謹扭過頭無奈地沉一口氣:“凱薩少爺請問你又是哪根筋不對?我是骨頭磕得你不舒服還是怎樣?”
“賀蘭謹,你現在不放,等會兒會後悔的。”
賀蘭謹對他的威脅不以為意,悶悶地哼了一聲:“那就讓我後悔吧。”
他也不再說什麽,靜靜地趴在這個人的背上。走過斑馬線後賀蘭謹終于停了下來,怔怔地停在路邊,直到別的路人都一個個走遠。他在這時輕輕一推白衣少年的背,從他背上下來,看着賀蘭謹尴尬得無法回頭的背影,口吻輕蔑地道:“後悔了嗎?”
如果那天他們沒有練球到那麽晚,如果那時他和賀蘭謹沒有恰好停在斑馬線前,如果他沒有轉頭看向那家美發店,如果那部片子裏男主角只是說了三個字,如果他們沒有親吻,或者如果他們只是親吻,沒有說那三個字,如果那樣……他大概一輩子都無法将自己身上發生的變化和“情”“愛”這樣的詞聯系在一起。
玩具什麽的原來只是個誤會,“我愛你”才是正确的解答。
凱墨隴收回思緒:“小的時候一些和我一樣大的孩子策劃過逃跑,我從來沒有加入過他們,那些孩子在半夜被抓回來,然後我和其它沒有出逃的孩子也被叫醒,看着他們受罰,這是北極星人慣用的手法,反反複複用同一個事實向你證明‘逃跑是不可能的’,直到這個念頭紮根在你心裏。我當然知道逃跑是不可能的,我還知道有時候他們是故意放那些孩子逃出去的。但是就和我那時無法理解什麽是玩具,什麽是快樂,什麽是愛情一樣,我也無法理解為什麽要逃跑。他們把我關進籠子裏,但是籠子外也沒有我想要的東西,想要去的地方,所以籠子裏籠子外對我而言并沒有什麽區別。”
可是後來你開始感受到這種區別,有了無論如何想回去的地方,無論如何想見到的人,安琪默默地道。只是有一點一直困擾了她很久:“他們帶我們上島時,你已經在計劃怎麽回去了吧,那為什麽……當時在島上,局勢那麽混亂的時候,你沒有和佐藤他們一起逃走?那是最好的機會。”如果那個時候凱墨隴和佐藤他們一起逃了,現在他就不用面對這樣的局面,說不定那個時候他回去,賀蘭霸還會記得他。
凱墨隴回頭凝視她好一會兒,最後只冷淡地道:“那不是什麽機會。”
安琪看着凱墨隴晦暗不明地轉過去的側臉,緩慢地睜大眼:“不可能……”如果他們沒有成功逃脫,以北極星的風格,她不可能既看不到他們受刑,也看不到他們的屍體!
“試圖逃走的一共四個人,最後是由我去确認他們的屍體,我只是沒讓他們告訴你,因為那個時候你的精神狀态已經很差了。”凱墨隴的聲音平靜無波,“他們能抓住你一次,就能抓住你第二次。即便佐藤他們那時僥幸逃走了,你能想象他們這些年都是過着怎樣的生活嗎?有人把你關在籠子裏,就算你千方百計逃出去了,你的心也還在籠子裏。”
安琪一瞬不瞬地睨着凱墨隴,忽然間全懂了,所以你從來就沒想過要逃出籠子,你的目标一直是毀掉籠子嗎?
“那現在你打算怎麽辦?”她低聲問。凱墨隴肯定不會回去,可是老家夥們也必定不會罷休。凱墨隴有能力和這個隐形的金融帝國對抗嗎?不可能的。當初正是借助這個勢力龐大的金融帝國的力量才扳倒了根基極深,盤根錯節的北極星,這頭金融怪獸的可怕他只怕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他現在雖然捏着這頭怪獸的缰繩,但它依然是随時可以将他甩下背來的。
“你看今天的報紙了嗎?”凱墨隴問。
安琪被問得莫名:“沒有,怎麽了?”
凱墨隴沒再繼續這個話題,轉過身來:“替我轉告Andy,我不想看到那架灣流在機場二十四小時待命,給他四十八小時讓灣流離開,否則我就自己動手了。”
這就是凱墨隴最後和她說的話。
手機那頭的男聲聽完轉述,靜默了很久才道:“我們需要的是一個執行者,一個最高決策人,不是皇帝。”
“那就看民主和專制最後勝出的是誰吧。”安琪說,“話我已經帶到了,現在沒我什麽事了,我訂了後天的機票,來跟你說一聲。”說完挂斷電話,這一通電話挂斷下來,不禁覺得一身輕松。适時出租車正巧經過一個報刊亭,安琪想起什麽,招呼司機靠邊停下。
不曉得凱墨隴問她看沒看報紙是幾個意思,她就把大大小小的報紙都買了個遍,坐在街心花園的長椅上,邊吃甜筒冰激淩邊翻看着,不過看上去好像沒什麽特別搶眼的新聞,她跷起二郎腿拿起座位旁的《女報》正打算解悶,手卻突然一頓。
《女報》的下面是一份體育報紙,她總算在犄角旮旯的一處新聞标題裏找到了想找的東西,難以置信地拿起報紙展開來,看着那條一筆帶過的新聞:“……不會吧,要派代表團參加世界田徑錦标賽了?”
那個戰火紛飛,貧窮饑餓的國家,要和曾經控制它的國家站在同一片競技場上了?
她來來回回看着那條新聞,放在膝蓋上看又舉到太陽下看,終于是信了。法賈爾站在廣場上,向他的支持者們鄭重地道出“自由”兩個字時,并不是在說大話啊……
兩天後她帶着不多的行李抵達庚林國際機場,坐擺渡車登機時遠遠地望見正被牽引車拖着往機庫的方向去的白色灣流飛機,好奇地問司機:“那私人飛機是要去哪兒?”
“送去隔壁維修公司的機庫改裝。”
“改裝?為什麽?”
“這飛機好像是國外一個私人機主停這兒的,也不知道怎麽的隔天就突然賣給一家日企做商務機了。”
上了飛機還能看見那輛灣流G550一臉不情願地被牽引車拽進機庫,這一幕簡直笑得她不能自已,旁坐的乘客連同空姐都奇怪地瞅着她。
機長廣播一如既往賓至如歸的親切,她看着身邊各種膚色各種語言的乘客,又低頭瞧着自己腳上的板鞋,她不屬于這裏,亦不屬于美利堅,不屬于周仰傑,也不屬于巴黎世家,但是好像也不用太過悲觀。那份報紙現在就揣在她的帆布包裏,她要帶着這個消息跨越重洋,就像随身帶着一份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