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賀蘭霸坐在星巴克二樓靠窗的位置,桌面上的卡布奇諾已經冷得連一絲絲熱氣都感覺不到了,蛋糕上叉着叉子但是一口也沒咬過,他兩手交叉抵着額頭,裝作很疲倦的樣子,面對着坐在自己對面的便衣警察,實在是沒有任何話可說。

他和這位扮演他朋友的警察先生已經相對無言地在星巴克坐了快一個鐘頭,在此期間另三名便衣同志就坐在右前方的位置,以浮誇蹩腳的演技談笑風生着。

大約兩個鐘頭前,他在電梯裏巧遇這一行人民警察,驚愕地得知對方竟然是來逮捕凱墨隴的。逮捕令由庚林高級法院接美總領館的要求簽發——美方要求引渡凱墨隴。他被控謀殺。

無論是誰,冷不丁聽說朝夕相處的情人居然被控謀殺,将被逮捕并引渡回國,也平靜不了,不過好在賀蘭霸憑借這些年撸劇本積累來的常識,很快意識到事情不太尋常。首先,中美之間未簽引渡協議,這倒不是說兩國之間就真的完全不能引渡罪犯,但是美方幾乎是不可能向中方外交部提出這種引渡要求的,除非凱墨隴謀殺了美國總統,他們更情願通過非官方的方式,比如開出懸紅;其次,庚林警方這次竟然反應如此迅速,在政府通過美方正式的引渡請求後二十四小時內就行動了,凱墨隴若不是刺殺了美國總統,那必定是十惡不赦的連環殺手。

但他非但一點沒懷疑凱墨隴,反而從這一連串可疑事件中嗅出了陰謀的味道。凱墨隴曾經說過他背後有一個猖狂的組織,賀蘭霸蹙眉,有多猖狂?猖狂到可以把國家機器都挪為私用嗎?

糟糕的是他和警方的人早早地撞上了,已經沒有辦法脫身。因為曾經和凱墨隴去警察局走了一趟,警方很自然地要求他的協助,讓他給凱墨隴打電話約他到指定地點見面,方便他們守株待兔。作為一名奉公守法的好公民,他也沒有理由拒絕,現在在警方眼裏他只是和凱墨隴有那麽一點交情,可他一旦拒絕,勢必惹上一身嫌疑。

他一邊裝作翻找凱墨隴的號碼一邊絞盡腦汁想着對策,狀似不經地問:“你們不知道他在哪兒嗎?不是可以監聽手機什麽的?”這一點他得首先确認,如果警方找通訊公司監聽通話什麽的,那說不定自己早就是嫌疑分子了。

領頭的吳隊笑起來:“我們查到他的住處就在這兒,昨天半夜就來過一趟,撲了個空,今天是來看看左鄰右舍能不能提供點線索,趕巧遇上你。他那手機號也不曉得怎麽搞的沒法監聽。”

賀蘭霸暫時放了心,手裏的手機也恰好接通了。吳隊在這時低聲囑咐了一句“開免提”,賀蘭霸只好照辦。

“喂……”

凱墨隴的聲音在那頭一響起,他立刻截斷對方,懷着十二萬分的熱情道:“喂,是凱墨隴先生嗎?我是賀蘭霸,你還記得我嗎?就是之前在車庫不小心把你的寶馬X5刮花了的那個……”

一行警察均未起疑,耐心地靠在過道等他,殊不知賀蘭霸背上都被冷汗刷了兩遍了。吳隊在手機上寫“約他去帝王廣場星巴克”亮給他看,他只能點點頭。

手機那頭的凱墨隴好幾秒沒有聲音,賀蘭霸心懸到了嗓子眼,最後凱墨隴終于出聲道:“嗯,我記得你,找我有事嗎?”

那語氣很生分,透着一種冰冷如機械的感覺,賀蘭霸心裏懸着的大石頭落了地,好在警方并不清楚他和凱墨隴之間的關系,好在對方是凱墨隴。他趕緊按吳隊的交代,假惺惺地道:“哦,是這樣,你那個房子不是被炸了嗎?我看它一直空着,我有個朋友想折價買,問你要不要出來談一談?”

凱墨隴的語氣依舊聽不出任何端倪:“這樣……那你約個時間吧。”

此話一出警員們紛紛松了口氣,顯然是沒想到事情如此順利。吳隊拍了拍賀蘭霸的肩,還豎起了大拇指,賀蘭霸心虛得一頭汗,對手機那頭的凱墨隴道:“那你這會兒有空嗎?……行,那咱們就六點在帝王廣場的星巴克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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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就是這樣。賀蘭霸其實不知道這麽做對不對,但是眼下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只要凱墨隴還沒被引渡回國,說不定還有翻盤的機會。想到這裏他不禁有點懊惱自己當初沒能堅持立場,早知道不管怎樣都該逼凱墨隴開口的,那樣他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像只六神無主的無頭蒼蠅。

賀蘭霸拿下交叉的雙手抵在下巴,嘆了口氣。對坐的便衣警員體貼地道:“累了吧,辛苦你了。”

賀蘭霸惟有苦笑,他又沒法告訴警方“都回去洗洗睡了吧,我老婆不會來了”,只好将視線轉向窗外,做出一副望穿秋水的樣子。早上天空還很晴朗,到傍晚這會兒星巴克窗外早已變了天,一抹雨水從玻璃上蜿蜒滑落,凝成一顆飽滿的水珠挂在眼前,似乎每次他來星巴克總趕上下雨,真不是個好兆頭。

從這個靠窗的位置可以看到廣場上來往的車輛,偶爾也能看見一兩輛白色寶馬X5,這種時候賀蘭霸反而慶幸凱墨隴是如此低調的人,如果開着一輛法拉利458,警方直接在跑車發燒友的論壇上發一個尋車貼,保準不出一個小時就能逮到凱墨隴先生。

他和警方是提前到達星巴克的,約定的時間是六點,但是現在已經快六點半了,随着天色漸晚,賀蘭霸注意到警方也開始有點坐不住,對坐的便衣接到右後方吳隊微信發來的指示,對他道:“你打個電話給他。”

賀蘭霸剛拿過手機,來電鈴聲就響了。

賀蘭霸瞪着屏幕上的來電號碼,手機都差點沒抓住。一時間整個星巴克二樓仿佛都被一根弦抽緊了,也許是因為太靜了,窗外的雨聲和車輛擁堵聲變得像交響樂一樣清晰。

賀蘭霸不知道凱墨隴打來這通電話是什麽意圖,在警方的密切關注下開了免提,謹慎小心地“喂”了一聲。

“等很久了嗎?”凱墨隴的聲音一如方才般冷漠機械。

“啊,是啊,”賀蘭霸湊到手機前,邊答邊擡頭看向對面的便衣和右前方的一桌警察,“你怎麽還沒到?堵車了嗎?”

“我沒到有什麽關系嗎?”凱墨隴笑道,賀蘭霸能想象對方喉結冷冷跳動的樣子,凱墨隴含笑的聲音優雅華麗,像陰雨天裏泛着光的冷金屬,他說,“你和你的朋友看上去并不孤單。”

一行警察立刻做出了反應,不約而同朝樓下廣場看去,賀蘭霸也跟着望下去——

廣場上行人如梭,遠處的車道上車輛停停走走,太多的人太多的物太多的色彩,就像無限延伸的超廣角鏡頭,賀蘭霸甚至不知該從哪裏找起,心跳忽慢忽快如同馬友友拉奏的Liber Tango,視野裏的一切仿佛都在循着那個節奏旋轉,行人,車輛,泛着水光的雨傘,明滅閃爍的車燈……恍若置身探戈的叢林。

吳隊在那一刻率先站起來,一面用無線電聯系在廣場附近待命的警員,一面領着手下奔下樓梯,賀蘭霸對面那位仁兄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抓了椅子上的外套離開,甚至打翻了桌面上那杯卡布奇諾。

咖啡杯在桌面打着轉,濃稠的液體潑開來像打翻的調色盤。賀蘭霸大腦一片空白,他終于在紛亂蕪雜的畫面中找到了那輛停在拉格菲爾德專賣店外,在大雨天裏依然白得一塵不染的寶馬X。

為什麽?為什麽要過來?!

康辰駕着寶馬X5在車流中戰戰兢兢鑽來鑽去,雨刷左右搖擺,擺得他頭暈目眩,他掃了一眼後照鏡,警方的車子就追在身後不過四五輛車的距離,康枕頭對手機那頭的凱墨隴抓狂道:“這樣不行!他們很快就會追上來的!”

“你按着我給你的路線開就是了。”凱墨隴波瀾不驚地挂斷電話。

康辰滿頭大汗,心說這十萬元的代駕真不好當啊。

警車有兩輛,吳隊坐在其中一輛裏,正從後方一路追蹤目标,另一輛則從廣場另一邊試圖包抄,雖然位于CBD最繁華熱鬧的地段,車速提不起來,但也不至于跟丢。他用無線電和另一輛車上的搭檔互通着有無,車子此時追至廣場西南方向的大十字路,車速卻忽然停滞下來。

“怎麽了?”吳隊詫異地轉向身邊駕車的小王。

“吳隊……”小警員傻眼地盯着前方,艱難地咽了口唾沫,“我該追哪邊啊……”

吳隊蹙眉擡頭看去,而後驚愕地張大了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開闊的大十字路口上,東西南北各個方向竟然全是白色寶馬X5的身影!

吳隊瞪着滿眼白晃晃的SUV,整個人都懵掉了,無線電通話器那頭也咋舌般嚷嚷着“媽的這都是什麽鬼”。太多寶馬X5聚集在這裏,還都是清一色的白色,它們源源不斷地出沒,吸引來無數路人駐足觀看,兩輛警車束手無策地困在這詭異又混亂的現場裏。

凱墨隴從帝王大廈的天臺乘觀光電梯下行,電梯裏只他一人,垂眸冷冷地俯瞰着大十字路口熱鬧的寶馬X5秀。電梯下到第八層,凱墨隴注視着星巴克的方向,賀蘭霸還在那裏,有服務生正遞給他什麽東西,宅男編劇這才驀然朝帝王大廈的方向看過來,而後掉頭疾步離開星巴克。适時電梯也已經抵達一樓,凱墨隴戴上墨鏡,雙手抄在衣兜裏,轉身步出電梯。

旋轉門悠悠地轉開,冰涼的水汽襲來,外面還淅淅瀝瀝落着雨,凱墨隴兩手攏上兜帽,帽邊蓋住了他的劉海,雨水落在有着黑膠塗層的兜帽上,沉悶地作響。

帝王廣場依然很熱鬧,但是也許什麽地方就潛伏着想要抓住他的人,所幸這個廣場上的人形形色色,和頭頂橙發的非主流比起來,戴着墨鏡攏着兜帽的他并不算起眼。夜幕降臨,華燈初上,他走着走着,從一朵接一朵傘花間沉默地穿過,他穿着一雙跟挺高的獵裝短靴,這将他的身高擡高了不少,放眼看去好像到處都是傘,整座廣場又喧嚣又沉默,又熱鬧又寂寥。

獵裝靴忽然停了下來。

凱墨隴停在人來人往的廣場中央,愣了一下回過頭去。暗色的墨鏡上映着廣場上的超大電子屏幕,那上面是即将上映的電影宣傳片,除了他以外還有不少女生駐足觀望——因為預告片裏出現了安嘉冕。對女生們而言有安嘉冕的電影宣傳片是與衆不同的,對他而言這也是與衆不同的。

那是他的賀蘭學長親手寫的第一部電影。

賀蘭霸接到凱墨隴托人送來的留言就馬不停蹄趕去指定地點,在肯德基等了半天也沒見凱墨隴過來,他盯着手機猶豫不決,最後還是擔心被監聽,放棄了撥電話給凱墨隴的念頭。這樣一來就只能在肯德基裏死等了。這間肯德基就是當時和凱墨隴看完《國王的演講》後來的那家店,賀蘭霸看了看時間,快七點半了,餐廳裏人很多,一點也不像當時他們來時那麽冷清蕭條。

他握着一杯熱橙汁,望着窗外,這次是真的望眼欲穿了。那家夥會在那兒呢?

視線漫無目的地在偌大的廣場上逡巡,遠處的超大電子屏上已經開始播送第二遍《夜盲症》的電影廣告,賀蘭霸在心中有些寂寞地道,夏慧星,看見了嗎?那是你賀蘭哥的片子。

雖然沒有人知道,連鄧小胖和凱墨隴都不知道,但你會為我驕傲的吧。

他苦笑着收回視線,就在那一霎,目光卻被拉住了。

在電子屏的下方,那個穿着黑色帽衫,修身牛仔褲和獵裝靴的人影,那雙羨煞旁人的長腿不能更熟悉。

他一直以為凱墨隴還穿着上午那件黑色休閑西服,但他其實是可以換衣服的啊。可真的會是凱墨隴嗎?賀蘭霸拿不準,因為凱墨隴沒可能跟個安嘉冕的腦殘粉似的一直站那兒看廣告。

路人來來往往,不時遮住那道背影,賀蘭霸實在按捺不住,放下還剩大半杯的橙汁離開了KFC。

一出門雨點就噼裏啪啦落了一頭,他頂着雨先是小跑,靠近了又怕自己冒昧認錯了人,于是放慢腳步打算繞過去看看對方的正面。

雨被風吹得陡然傾斜,在呼呼的風聲淅淅瀝瀝的雨聲中賀蘭霸不禁暗罵了聲“卧槽”。

長腿帽衫男顯然已經在大屏幕下杵了很久,仰了太久的頭,黑色的兜帽早就搖搖欲落,被風一激幹脆地滑落肩頭,露出那張輪廓分明的側臉豈不正屬于凱墨隴先生?!

“你到底在幹什麽?!”賀蘭霸走上前,氣不打一處來。

“他就是安嘉冕。”凱墨隴依舊擡頭注視着大屏幕,淡淡地說。

你傻了?你剛剛才被警察追捕,你現在是要跟我讨論明星嗎?賀蘭霸左右看了看,擡手把黑色的兜帽往凱墨隴腦袋上扣回去,耐着性子問:“你還好吧?”

凱墨隴側頭看向他,一雙笑得很甜的眼睛隐藏在兜帽的陰影中,影影綽綽地看着他:“我覺得這是一部好電影。”

賀蘭霸正欲脫口“別拍我馬屁了”,忽然才想起凱墨隴都不知道這劇本是他寫的,只好憋屈地道:“等你看完再評價吧。”末了生硬地轉了話題,“你讓我在KFC等你結果你就在這裏看電影預告啊?你要看也把墨鏡戴上啊。”有警察在找你,作為一個要被美國政府興師動衆地引渡回去的殺人犯,麻煩你有點自覺好嗎?

凱墨隴視線落向手中的墨鏡:“我就想看得清楚點。”說着展開墨鏡低頭戴上,“你怎麽什麽都不問我?”

“我問了你這麽久,越問越糊塗,我懶得問了。”賀蘭霸聳聳肩,自覺這個破罐子摔得還挺帥的,他其實不是不想問,但是這個時候凱墨隴需要全然的信任,“你打算怎麽辦?”

凱墨隴看着他不說話,雖然墨鏡把那雙風情萬種的眼睛遮了個密不透風,賀蘭霸還是知道這個人正在看他,因為深色的鏡片上一動不動地映着他的身影,但是他不知道墨鏡後的那雙眼睛其實是以怎樣的目光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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