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餘名揚的屍體飄得極快,沿着雲白路,飄到東城樹林入口,通州府縣令立的告示可見:“林中有野獸出沒,禁止擅入。”

告示貼在特意立起的板子上,白紙紅字,暗中看來格外觸目。告示旁有棵大樹,樹幹極粗,似是幾百年古木。餘名揚的屍體飄到樹下停住,不知從哪裏飛來一條繩子系住他的雙腿,将他倒吊在樹上。

餘名揚的魂靈得到機會,正欲逸出,那繩子忽然伸長幾米,緊緊纏住他脖子。餘名揚雙眼圓睜,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谧兒秀眉一皺,這惡靈如此行徑,也算是殺魂。餘名揚所作所為,到得地府自然會清算,為他觸犯冥界條令,卻是不值。

林子裏傳出一個極冷的聲音:“餘名揚,你們狩鬼雖該萬死,我卻只殺其身,不殺其魂,留你們魂靈去地獄受罪。但你……我卻是要連魂一起殺掉……因為,你做了最不可以原諒的事……”

“你不是唯一一個殺魂的,卻是我修練成後,第一個以交合來采陰魂靈力的……而且,那女子之死,也是你做的吧?”聲音冷峻,竟是充滿恨意。

谧兒暗中點頭,這一點她早已知道。餘名揚是藥堂少東,在藥中做點手腳真是再容易不過了。橙毒致人死而無痕跡,對餘名揚而言,該是利器。等猝死的處子是件多麽難的事,要一個人死,卻沒有那麽難。

“狩鬼開始慌了吧……竟然連最後的手段都使出來了……”惡靈冷哼了一聲,“以為這樣就可以勝過我嗎?太天真了吧……狩鬼門有幾斤幾兩,天下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什麽人?”

一陣陰風吹向谧兒和朋所站方向,谧兒向前一步,正欲說話,身後草叢裏“滾”出一人來。

“在下張子塵,路遇趕屍奇觀,一時好奇,過來湊個熱鬧,老兄毋怪。”嬉皮笑臉,胡說八道,不是張子塵又是誰?他站起身來,不偏不巧擋在谧兒身前,對着餘名揚鮮血淋漓的屍體,竟似沒事人一樣。

那聲音沉默了會兒再又響起:“看樣子你倒是普通人……你可知道,擅入樹林的通州人,只有死一條路可走!”

“老兄,就算那個什麽狩鬼得罪你,我們通州府的人可都是無辜的良善平民耶……冤有頭債有主,您這樣濫殺無辜,又和狩鬼有什麽差別?”子塵聲音極其沉穩,侃侃而談。

那惡靈複又沉默,他修煉滿五百年之時恰逢龍城镖局押镖,那鄭镖頭的狩鬼符讓他一時失控殺了四十餘人,他本來便有些後悔。半晌,但聞他嘆息一聲:“你走吧!”

子塵回首,眼光投向谧兒。谧兒使了個眼色,讓他快走。子塵轉身欲行。

十六的月本是極圓,卻不知何時飄來一片雲,擋住了月,頓時漆黑一片。

那惡靈心中一驚,鬼五感比人類靈敏,此刻他既目不能見物,自是加強了靈感。在子塵擡步的一瞬,他忽然捉到一絲奇異的氣息。

“站住……”他手一揮,又一陣陰風襲去,不同的是其中加了幾分力。

谧兒只道自己和朋被他發現,舉起右手擋住風,拉子塵到自己身後。

“誰?”惡靈發現她的存在,連帶她身邊微小的氣——谧兒和朋靈力夠高,反而能掩飾其氣。

“冥界引魂使。”谧兒前進幾步,淡淡答道。

“引魂……”惡靈冰冷的聲音忽然有些激動,“你是引魂?”

谧兒點點頭,又想起他看不到,于是答道:“是的,六引魂之一。”

“你是引魂,你知不知道,五百年前,有一位引魂使……”

“我至今不過五百年陰壽,那麽久的事,我怎會知道?”谧兒語氣平靜,身子卻在輕顫。子塵似乎感覺到了一般,握住她的手。

“你不可能會不知道的,如果她還在,她該是冥界的……她是你們束魂使風的妹妹,叫做雨。”

子塵只覺得谧兒手心冰冰涼,她身體溫度本低,但多多少少還是有些熱度的,此刻卻像是屍體一樣冰冷。她開口,聲音也不似人發出的:“原來你說的是她……”

“你知道?”惡靈聲音忽然熱切,他小心翼翼的問,帶着期盼。

“地府之中,哪裏有人不知道她的。據說她在五百年前和一凡人相戀并嫁與他為妻,那凡人卻是一除妖法師,為了奪她靈力與她交合,後來将她殺死……那法師,便是狩鬼的祖師,袁正。”

“那雨兒呢?你可知她的魂靈……”

“早就沒有什麽魂靈了。”谧兒的手無力,子塵緊緊握住,“五百年前,她被袁正所殺,魂靈也随之消失……天上地下,再無這個人!”

“怎會……怎麽會……她不是很厲害嗎?她不是冥界靈力第三的人嗎?她不是引魂的首領嗎?而且……她的兄長可是冥界第二的風……他不可能救不回她的……”那聲音斷斷續續,只盼着谧兒的贊同。

“再厲害也沒用,魂再被殺,便是魂飛魄散,誰也救不回的。”所以說殺魂是大罪,為冥界不容。

“怎麽會……我用了五百年修煉,用了五百年等待,只是為了等她回來……把我的所有給她……她……怎麽會不在了呢……你騙我!”聲音極微弱,卻又忽然強了起來,像是明知道結局,仍然要強辯的色厲內荏。

“我有沒有騙你,你自己該清楚才是。怕是怕,你只想要自己希望中的結局,對于其它,一概當作謊言。”谧兒勾起笑,在黑暗中,卻沒有人看得到,“其實這樣也好,在這裏,永遠等待一個不存在的人,至少,在你心裏,她還是活着的……”

“那你……又何必告訴我……”聲音變得絕望,一點點填滿了黑色的夜。

“那你又何必問?”夢被打破了才怪別人,卻不想想那緣由還是對夢的期待——若永遠沉溺,便是永在夢中;一旦想看到結局,卻要承受噩夢的可能。世間哪有那麽多美夢可做?總不成一覺醒來,一切便會美滿吧!

“是的……我早該知道的……在五百年前的那一天,我就該知道的……”惡靈低喃,卻是說給自己聽的。

“你究竟是什麽人?和前任大引魂使之間到底是什麽關系?你和狩鬼門又有什麽仇恨,你又是怎麽找到狩鬼的?”谧兒聽他再提五百年前,心中疑惑益深,忍不住問道。

“我是什麽人……哈哈……”那惡靈幾聲苦笑,“五百年前的事,現在唯有三個人最清楚——袁正、風,還有一個,便是我了……我便是袁正的師弟,陳朗!”

狂風大作,林中本來極暗,漆黑之中浮起一團亮光,子塵凝神看去,竟是青山綠水,小橋人家。他心下大奇,便欲走過去。

“虛妄幻境,不要動。”谧兒手心冰涼,緊緊握住子塵。

橋上一粉衣女子走過,她腳步極緩,周圍人來人往的匆忙似乎無法影響到她的悠閑。她走至橋中,極目遠眺,秀麗無比的臉落入子塵眼中。

“咦?”子塵和朋同時大驚,這女子眉目精致無比,卻是他們再熟悉不過的一張臉。不同的是,他們熟悉的那張臉上常常是漠無表情的冰冷,這女子卻是極有生氣,櫻唇随時勾起,笑得自然。

谧兒全身不自覺的顫抖起來,手抓得極緊。子塵知她心中定是又想起了什麽,緊緊抱住她,止住她的顫抖。

“那天,我和師兄是事先計劃過了的……大引魂使雨……奪了她的靈力的話,師兄便可以擁有無盡的法力了……”陳朗的聲音響起,配上幻境,帶着一絲詭異。

“我當時年紀尚輕,師父教我二人法術,然後便叫師兄帶着我到處除妖捉鬼。師兄不知從哪裏學來一些奇怪的術,借着各種手段奪鬼的靈力。鬼會作祟人間,沒有必要留情……于是,我也跟着他……”

“只是,師兄有的時候會和已成為鬼的女子……我畢竟年幼,此種事情還是做不出來,甚至隐隐中覺得有些不對……”

橋上女子似乎賞夠了景,舉步下橋,移步間似乎有什麽從衣間滑落。她身後并行兩位男子之一急行幾步,拾起那物,卻是她腰間系着的玉佩。

“姑娘,你的東西掉了。”男子追上那女子,一臉笑容極盡溫柔。

“袁正!”子塵脫口喊出。雖然神态不同,但這張臉,不是通州府家家戶戶門上的門神,又會是誰?

“他們二人對視,師兄眼中閃過陌生的光,雨兒……便是在那一刻,愛上他的……”陳朗苦笑,“多麽肖似斷橋相會那一段,可是雨兒竟然沒有想到,她的命運。比那白娘子還要慘上不知多少……”

“那個時候雨兒是隐形的,師兄告訴她,他生來便能見鬼,雨兒也便信了……她是個性子極強的人,全身上下都充滿了活力,做事向來任性而為,不多加考慮。她把全心都交給了那個看到她卻不會害怕的人類的身上……”

陳朗頓了頓,聲音中充滿苦澀:“于是,她嫁了他……師兄也真的用心,他們成親的那天,紅色裝飾得富麗堂皇。在這樣的喜氣中,我卻只能看到血的顏色。”

谧兒幾乎站立不住,只憑着子塵支撐她。

幻境一變,是鑼鼓的喜慶,新娘臉在大紅蓋頭下,窈窕的身子動得輕盈,可見心中喜悅。袁正握住她的手,似乎可以天荒地老一般。

“我心中有鬼,自然是不敢鬧洞房,卻又怕被看出破綻,勉強到了新房……雨兒哪管什麽禮教,早将蓋頭拿下。她一身大紅,妝點後的臉帶着妩媚。她笑得極幸福,一雙眼落在我身上,又何嘗看到了我?”

“我心中忽然有若雷擊,接下來說了些什麽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只知道,當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已經在自己的屋中,哭得淅瀝嘩啦……為了什麽,那時的我還不清楚……”

“第二天,師兄告訴我,他現在得到了極其強大的靈力……他很興奮的告訴我……”

“那雨兒……嗯,師嫂呢?”幻境移到了兩個男人之間,年輕的一個問道。

袁正皺了下眉:“她……她靈力太高,我現在還沒有完全得到她的力量……況且她的兄長是冥界靈力第二的風,在我法力練成之前,還是留着她吧!”

“我不知道師兄是不是動了心,卻為他的決定松了口氣。心中暗暗盼望一切到此為止……鬼,其實并不一定面目猙獰,更不一定會傷害人。也許有些惡靈如此,但大多數的鬼只是自行游蕩罷了……雨兒和風總管人間之鬼,是不會容許出格的事的。”

“如此過了一年,一年可以發生很多事情,也的确發生了很多事情……”陳朗忽然停住,似乎有什麽是他不想說出來的,“師兄背着雨兒修煉法術,到處收弟子,建立一個叫‘狩鬼’的門派……可是,他始終沒有對雨兒動手。我以為,他是心軟了,他是真的……愛她……”

“可是我想錯了……”

風越吹越猛,天似乎就要下雨了。屋內極暗,一燈如豆,跳躍着不安的黃光。

“正,你這是要做什麽?”雨兒見袁正拿着拔劍進入,臉上現出疑惑,身子偏了偏,擋住了什麽東西。

“時日已至,該是我降妖除魔之時了。”袁正劍尖指着雨兒,表情木然,說出的話卻是極其清晰。

“正……你……”

“我是除鬼師,也是新近出現的‘狩鬼門’門主!”袁正語音中正氣凜然,他舉起劍,便要刺下。

“師兄!住手啊!”陳朗跌跌撞撞跑進門,死抓住袁正的手,“師兄,師嫂她這一年間對你真心,你為什麽一定要至她于死地啊!她本來就是魂靈,再死後,可就是魂飛魄散,永遠不會再存在于世上……三界五行六道都不再有她……師兄,你忍心嗎?”

“他沒有聽我的話……他稍稍用力便甩開我……我見他決心已定,也不再說,擋在雨兒身前,對他說,要想殺雨兒,必須先殺我!”

“他……一點不猶豫的,一劍刺進我心髒!”恨意,毫不掩飾的從聲音中透出,“我們自小一起學藝,學成後一起到處闖蕩……我敬他為兄,一直跟從他的意思,他竟然一點不猶豫的……殺了我!”

“我的魂逸出身體,飄在空中。他無暇管我,抽出劍,徑直刺向雨兒!”

燈光晃動,袁正猙獰的面孔放大再放大,手中劍閃着黃色的光,和着陳朗身上的鮮血,格外觸目。他高舉劍,對着一臉淚水卻不見驚恐之色的雨兒刺下。

血,濺了出來。

“啊!”一聲慘叫,卻是從另一人口中發出。谧兒聲音停住,暈倒在子塵懷中。

陳朗止不住心中情緒,風刮得烈。連天上的雲都抵不住這樣的狂風,被吹散至四面八方,露出月亮。

月光照在谧兒臉上,她緊閉眼,雙唇也抿得緊緊的,不住顫抖。

“雨兒?!”伴着一陣風,陳朗的聲音移近。

眼前人臉色雖蒼白,五官卻絕對是雨兒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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