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賈環尚且來不及轉頭,就聽見一聲:“孽障!”的斷喝。
能在這個房子裏對着自己發出這樣的怒罵的只有一個人——老爹賈政。
只是,自己站在這裏,沒招他沒惹他,為毛會招來這麽中氣十足的一句怒罵,賈環心中委實不解。
不過,鑒于賈府中人人逢迎的賈寶玉也時常有被老爹問候“孽障”的榮幸,賈環便釋然了:也許——這只是老爹別具一格的問候方式?可能相當于一般人常用的“你吃了嗎?”,只是對象只限于他和賈寶玉和兩個倒黴蛋兒子罷了。
賈環轉過身來,恭謹地屈身,道:“老爺,兒子來給您請安來了。”
賈政“哼”地一聲,兀自氣呼呼地說:“你好好地照什麽鏡子?你又不是女人,攬鏡自憐、搔首作态,豈是大丈夫作為?”
呃……原來是為了這麽個屁大點的事情啊?那你不喜歡人照鏡子,你豎着個鏡子在這裏幹嘛?這不是陷害嗎嗚嗚嗚。(賈政淡定說:我不照,但是有人要照。賈環:是老王要照咩?人老珠黃,照什麽鏡子啊照?越照越傷心啦~~還不如搬去給我娘照)
賈環說:“老爺原是誤解兒子了。兒子照鏡子不是為了臭美,而是因為明天要去學堂。因為兒子生病多日,怕臉色不好,以至于驚吓到夫子,畢竟夫子年事已高。再者,正衣冠而入學堂,也是學子該有的禮貌,而兒子的房中并無老爺這屋裏一樣的大鏡子可以照見全身,所以,兒子便冒昧了。兒子以後一定謹記老爺的教誨,絕不亂照鏡子。”
賈政蹙眉凝思了一下,覺得賈環這話雖然說得很好聽,總有些話裏帶刺似地,總之,不太懇切,但是,又挑不出毛病來,也便懶得去琢磨了。賈政複又板起臉,端出為人父者的威嚴來,說:“你明兒就開始去學堂了?不要我說,你就知道課業重要,這一點倒是不錯。只是,有一句話我要交代你:要學,就要認認真真地學,休要像寶玉那樣,專好些濃辭豔賦!那樣的話,不光是讀不好書,連人的性情都移了,将來難免成為好色之徒,無用之殺才!切記切記!”
聽見寶玉挨罵就高興,于是,賈環對賈政的那點子不滿全沒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崇敬:老爹,英雄所見略同吶。話說你既然除了我之外知道賈寶玉那繡花枕頭一包草的真面目的第二人,握一個手不?
賈環告辭了賈政,回到屋裏,見趙姨娘還在油燈下一針一線縫着什麽,便關切地說:“娘,這麽晚了,你怎麽還不歇息?”
趙姨娘用牙齒咬斷線頭,将手裏縫好的東西展示給賈環看,說:“你明兒不是要去上學堂嗎?我想着往日跟着你的幾個小子都是些不管事的小猴崽子,料想你總不得省心的,便想着給你縫個裝書的口袋,你好把些書啊紙啊,還有筆墨硯臺之類的都裝一塊兒,免得早上起來臨時抓撈,又忘了這個那個地,要回來拿或是問別人借。”
賈環一看,這裝書的口袋就相當于是個簡易書包,裏層裝書本,外層則裝文具,裏層和外層之間隔着一層厚厚的油毛氈,可能是趙姨娘怕萬一筆墨打翻了,墨汁透過來把書本給污了而特意做的隔層,倒是不錯的設計。兩側則用厚厚的深色布條挽了兩根帶子,算是書包的背帶,帶子弄得很厚估計是一來怕帶子太細了容易繃斷,二來是怕細的帶子會勒了賈環的肩膀。
雖然書包的外形實在是不敢恭維,賈環還是高興得咧嘴一笑,說:“謝謝娘,這裝書的口袋真是合用啊,也虧了娘有這麽巧的心思,趕在我上學堂之前做出來。說起來寶玉那邊有那麽多人伺候呢,也沒見有人給他做這個。”
趙姨娘聽見兒子說話十分暖心,也很高興,嘴角不自禁地翹起來,說:“寶玉哪裏需要這個啊?橫豎伺候他的人多,忘記了書本筆墨只管叫人回府裏來拿就是了。”
賈環微笑着說:“是,咱們不和他比,咱們上學前就把東西一件不漏都裝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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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姨娘滿足地嘆了口氣,說:“只是,做這個口袋費了太大的勁兒了,本來答應給你做來上學時穿的鞋子我做了一大半,到底沒趕出來。再等兩天吧,一準比寶玉的鞋還要好看,又暖和。”
賈環忙低下頭,看見趙姨娘手上包着一層白布,布上還透出幾縷紅色,便知道她為了做這簡易書包花了多大的勁頭,手上只怕是紮了好些針眼子,急得連聲說:“你這是幹什麽?叫個丫鬟去做就好,怎麽自己去做這粗笨活兒,把手都紮壞了!”
趙姨娘白了賈環一大眼,說:“我不做誰做啊?咱們府裏會針線的巧手丫鬟們都在別人屋裏的呢,這屋裏的丫鬟就只會掃地打水,和,吃飯睡覺!”
賈環不說話了,低下頭想了一會兒,等他擡起頭來的時候,稚氣的面孔上卻帶上了成人一般的剛毅之色,道:“娘,你現在的辛苦兒子都記在心裏,且等将來看着吧,兒子一定叫你過上好日子,強過這府裏的所有人。”
趙姨娘輕斥一句,道:“小兔崽子光說大話!”心裏卻極是滿足。
次日,趙姨娘早早地就起身,把賈環要帶去學堂的東西理了一遍,又想着學堂裏冷,不比家裏,複又去櫃子裏尋出來一件大毛衣服,拿大包袱包好了,裏面還塞了個小手爐在裏面,見諸事停當,無有不妥了,她方去喊了小丫鬟去大廚房那邊端了早飯來,這才叫起賈環,命兩個小丫鬟打了熱水來,自己挽起袖子就要幫賈環洗臉。
賈環忙推辭說:“別別別,娘我自己來。”
趙姨娘憤憤不平地說:“虛客套什麽!這屋裏沒有襲人那樣的大丫鬟,只得娘自己動手了。這府裏做事情明面上好看,底下忒不公道了!”
賈環聽了趙姨娘的話,才知道,在賈府裏的規矩是嫡子和庶子,嫡女和庶女,表面上是待遇一致的,所以,自己和賈寶玉都是每月二兩銀子的月錢,另有每月八兩銀子用于買筆墨紙硯等文具,丫鬟的人數也是一樣。
但是,實際操作起來呢,賈寶玉卻是遠遠不止那點子待遇,可是因為賈母王夫人等搞的暗箱操作,弄得潑悍的趙姨娘卻連開口抱怨的機會都沒有。因為賈寶玉和賈環都是年輕主子,沒有資格享用二等以上的丫鬟,都是各四個貼身伺候的小丫鬟和四個粗使丫鬟的分例。分例是死的,人是活的,寶玉屋裏卻有足足四個四個大丫鬟,其中襲人是一等丫鬟,晴雯是二等丫鬟,這是老太太屋裏撥給寶玉使喚的,麝月秋紋是二等丫鬟,是王夫人指派過去服侍寶玉的。按着分例來說,并沒有逾矩,就連這四個丫鬟的月例銀子都是分別在老太太太太屋裏關了來送去寶玉那邊的,卻叫趙姨娘怎麽說?
說來說去,趙姨娘只好怪自己這個當娘的沒體面,自己還缺丫鬟使喚呢,哪有能力去給賈環張羅?索性自己就當了賈環的大丫鬟,親自伺候着,橫豎以前也當過大丫鬟的,做起這些伺候人的事情來也是駕輕就熟。
賈環聽了自是有一番思量,只是自己穿過來不過是個六歲稚童,而且也不熟悉情況,想做點什麽也做不了,少不得只能按捺着怒氣,且圖來日吧。
趙姨娘又陪着兒子一起吃了早飯,又送他到房門口,反複交代賈環說:“冷了就把衣服蓋在膝蓋上,還有,我包了三塊碳給你的小厮佑兒,你自己要記得叫他填,不然,他便故意裝作忘了,将那炭貪回家去自用了,我白費了這心不說,凍壞了你可不得疼死娘了?”
賈環只是唯唯點頭而已,等出了門,才将心裏的那一股子酸澀之意強壓了下去。賈環的前世也就是盛安卿十一歲時死了媽,父親再婚後将他送去當中學老師的大姑姑家裏寄居,美其名曰有了免費的家庭老師,便專心投入到新的家庭生活中去了,除了每月給足了生活費和零用錢,父親這兩個字漸漸地在盛安卿的心裏變成了一個符號。可是,十一歲初通人事的少年在心底深處的痛楚誰會切身去關心呢?
現在,在這個神奇的書中世界裏,他又重新找回了親情的溫暖,盡管這個娘親很粗鄙,脾氣不好,人也不聰明,在這裏人人都看不起,甚至牆倒衆人推,人人都忍不住想踩上她一腳,反正她已經低到泥土裏,不踩白不踩,可是,賈環知道她是這裏最愛他的人,盡管力量微弱,她卻是盡了所有的氣力來庇護幼小的他的,這一份真情他将永遠記在心裏:娘親,總有一天,我要叫你挺起胸膛堂堂正正做人,叫這裏所有的人都對你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