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揚州市郊,天寧閣。
天寧閣是東晉太傅謝晉之別墅,依山而建,玲珑高閣掩映在青山雲海之中,恍若天上宮殿,大晉朝第三代皇帝南巡時因其風光秀麗,特将其辟為行宮,尋常百姓只能遠遠地瞻仰其在雲霧飄渺中的仙姿,再不得窺其中之絕麗景致。
這一日傍晚,秦王的慈善晚宴在此舉行。
賈環将諸事都安排停當,此時正和那一位他好不容易翻找出來的西洋傳道士一起站在天寧閣主樓之外的平臺上,俯身看着上面一群手持大紅泥金請柬的賓客們穿着平生最好的衣飾,衣履風流,沿着山梯拾級而上,不時地其他同來的人交換一兩句志得意滿的感觸之語。
傳道士休寧豔羨地說:“好一群風度翩翩的中國紳士!”
賈環笑道:“您能猜出他們就是往日被人诟病的锱铢必較、滿身銅臭的商賈之流嗎?”
休寧聳聳肩道:“反正我看不出來。”
賈環說:“這一次能招徕到如許多的賓客,全靠您那一大幅油畫的海報畫得好。”
休寧道:“那一大幅畫确實耗費了我許多心血,足足有五天沒有睡過一個好覺,不過,能為秦王殿下效力,我感到十分光榮。”
賈環呵呵地笑着說:“等一會兒還要勞煩您揮動您那神奇的畫筆,不過這一次就請您用您最擅長最快捷的炭筆作畫吧。”
休寧微微躬身,道:“願聽公子吩咐。”
大約兩柱香的時辰,賓客齊齊聚集天寧閣之飛仙樓。
這裏已經設下盛宴,本來按着秦王的說法,若是按着國宴的規格就應該是設條案座椅,一人一案,分成若幹個縱列,卻被賈環否決,因為一人一案的話,安置這幾百人就很擁擠了,再者,菜肴也會浪費許多,最後秦王還是依從了賈環的策劃,全部使用大圓桌。
只見一張張紅木大圓桌上,鋪陳着海錯山珍,食色缤紛;白玉杯中,瓊漿玉液泛着美麗的光澤,兩邊圍繞繡屏開,滿座重銷銷金簟。賓客們被指引着坐定之後,都按捺不住好奇之心,偷偷看一眼主座,亦是一般的紅木大圓桌,只是被裝點得更加精美豪奢,左設妝花白玉瓶,右擺瑪瑙珊瑚樹。美麗的宮娥舉着青花團扇,恭謹的內侍手持拂塵靜靜等待着尚未到場的秦王。
先品茶。雀舌嫩芽在碧綠茶湯中冉冉舒展,耳邊飄來飄飄渺渺的絲竹之聲,聽一位小內侍的介紹,才知道奏的是宮廷雅樂,在山那邊的湖邊演奏,這樂聲穿山越水而來,似乎沾了天地之間的靈氣,在這半山腰間直如仙樂,令人心曠神怡。
随後禮炮奏鳴,無數煙花綻開,在山谷間相互争輝,從窗口往外望去,之間一盞盞華彩燈籠全被點燃,沿着山梯扶搖直上,瀉出的暖暖融融的光芒,在迷茫的夜色中宛如一串光潔瑩潤的珍珠項鏈,恰好圍繞着賓客們置身的天寧閣,美得如同幻境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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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衆人卻來不及欣賞這人間難得一見美景,因為,衆所矚目的秦王在一衆揚州官員的簇擁下姍姍來遲,終于駕臨了,然後分席位坐好。
衆人的震撼難以言述,以前在書中戲中贊嘆某一美男子的詞語什麽“玉樹臨風”之類的聽來只覺得肉麻和牙酸,橫豎人就是那麽個眼睛鼻子,再俊又能俊到哪裏去?都是些酸儒的言過其實之言罷了,今日見了秦王只覺得所有的詞語加諸起身上也不為過,一言以概之,此子只因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見。
這邊,秦王祁潛的左側坐着揚州巡鹽禦史林如海,右側坐着賈環和揚州知府吳志洲,對面便是花了二千兩銀子的賓客。這樣的面對面坐着,叫秦王略感不适,故悄聲對身側的賈環抱怨道:“還是條案的好些,這大圓桌子像是置身酒肆之間。”
這些時日朝夕相處,祁潛和賈環混得熟了,言談之間便不那麽拘禮,賈環便悄聲回答說:“要是條案的話,這麽密密麻麻擺下來,人家不以為是來赴宴的,還以為是來趕考的呢。”
祁潛想想那情景,确實也是,國宴哪有這麽多人?頂多幾十人,擺條案自是可以,這幾百人齊聚一堂,還要擺條案,只怕上菜的仆從轉身都困難,還是賈環考慮得比較切合實際。
随後,秦王簡短致辭,開宴。
珊瑚碟仙桃異果,玳瑁盤鳳髓龍肝。鱗鱗脍切銀絲,細細茶烹玉蕊。縱然是日日品嘗山珍海味的鹽商大賈們,卻難以見到這煌煌國宴的盛況,一個個正襟危坐,拿着碧玉琉璃一般的七珍嵌箸細細品嘗。
此時才有一群身着鴛裙翠袖的妙齡舞姬袅袅婷婷而來,卷雲長袖甩出,舞起了羽衣霓裳。
大約三個時辰後,宴畢。
秦王起身更衣,衆位賓客則被內侍們引往外面的天臺處品茶觀山景。
秦王換了一身輕便點的蟒袍,頭上也沒帶王帽了,而是将長發束在一個精致的蓮座白玉發冠內,面色也沒有方才那麽端肅了,顯得很放松。
此時,便有一位錦衣玉帶的小公子從秦王身邊出列,站在中間的顯眼位置,對着在座賓客微微躬身,行了一禮,聲音郎朗地說:“列位貴賓,大家素知我們揚州知府吳志洲大人愛民如子,公正廉潔,卻知不知道吳大人有一手揮毫潑墨的絕技,能在一炷香的時分裏做好一副花鳥圖?好,下面我們就請吳知府來展現一下他的驚世才學。”
吳知府畫了兩幅畫,在衆人的啧啧贊嘆中得意地撚須而笑。
宴席主持賈環随後便請上來一位白面薄須的文士,據說是五品通判馮煥然,悠悠然地撥動琴弦,為大家演奏了一曲《高山流水》。
……
壓軸戲碼則是與前科探花林如海聯句。吟詩做詞難度較高,在座的商賈較多,多是粗通文墨,聯句只要能對仗整齊即可,連韻都可以不押,于是,在座的賓客都是面露喜色,他們此生不能在學業上有所成就了,但是,并不能說明他們就不向往那些腹有詩書氣自華的文人,現在有機會和學富五鬥,才學卓越的前探花郎林大人聯句,誰不躍躍欲試?
大約聯句兩百左右,此游戲才告一段落,席上諸賓客均是面露怡然之色。
賈環複又上前,郎朗說道:“諸位來賓,今日我們齊聚一堂,在這清風朗月的天寧閣與秦王殿下并諸位大人一起品宴觀景,實乃人生快事。可是,此時成安江水患造成的大批災民卻是既無稀粥以果腹,亦無片瓦以遮身,其凄惶之态,令人不忍卒睹,眼看着嚴冬将至,再無救治,只怕餓殍遍地,聖上憂心,故令秦王殿下親自來籌集赈災之錢糧。俗話說,四海之內皆兄弟,咱們揚州的漢子都是耿直的漢子,兄弟有難,豈能袖手旁觀?”
衆賓客被打動,正交頭接耳、猶疑不定的時候,秦王淡淡地說:“小王願捐贈三年俸祿,計黃金千兩捐贈。”
吳知府馬上站起來,慷慨激昂地說:“下官食君之祿,必憂心國事,心系災民,願追随王爺,捐贈三年俸祿,計白銀一千五百兩。”
林如海也站了起來,說:“下官亦願追随王爺,捐贈三年俸祿,計白銀一千五百兩。”
其餘的官吏紛紛慨然附和,一般都是捐三年俸祿,從千餘兩銀到幾百兩不等。
一個內侍急忙拿着一個本子來記。
為首的鹽商也站了起來,道:“我們不敢與大人們比肩,卻也不敢落後,就捐銀五百兩吧。”
賈環笑道:“這位大哥可不要妄自菲薄,你們雖然沒有官職,卻都是財主,倒是比有官職的手頭松活得多。他們捐幾百兩銀子已經是極限了,你們卻不要拘于此,倒是能盡量多些便多捐一些吧,小可代表秦王殿下,代表成安江水患的災民們感謝你。哦,對了,這裏有三副別致的炭筆畫……”
賈環将手裏的畫紙打開給大家看,原來是用粗黑的炭筆畫的人物畫,畫上是舉杯待飲的秦王,筆鋒和海報上的一樣,簡潔有力地勾勒出秦王的翩然風采。
賈環笑吟吟地說:“這畫是西洋畫師休寧先生的傑作,休寧先生說,這留白的地方可以畫上另外一個人。那麽,今日捐資最多的三位貴賓将能得到其中的一副畫,并請休寧先生将畫補全,到時候将在這畫上與秦王殿下碰杯對酌。”
氣氛一下子熱烈起來,最後鹽商們紛紛比着捐銀,最高的三位分別出銀三千兩、二千八百兩、二千五百兩,其餘的鹽商雖然止步,卻也砸下了大筆捐銀,平均達到每人一千兩,比之剛才那為首的鹽商允諾的足足多了五百兩,兩百多人就是十萬兩銀子。
宴席在熱烈愉悅的氣氛中結束,每位參宴的賓客都得到了一份秦王親筆簽名的墨寶留作紀念,一個個心滿意足地下山去了。
事後一清點,入場費收了十五六萬兩銀子,捐銀大概是三十萬兩銀子,宴席耗費了五萬兩銀子,總共所得四十萬兩白銀。
于是,賈環計劃在十日後再開一場,饒是祁潛,也不禁贊嘆道:“揚州商賈真是富甲天下啊。昨兒的那頓宴席,人均耗資兩千兩呢,我以為再開的話至少也要半年一年之後了,怎麽他們這麽快就要吃第二次了?”
賈環“噗”地笑出聲來,道:“王爺當人家鹽商的錢是大風刮來的不成?那麽貴的一頓飯,不是靠着您秦王殿下的名頭誰會來啊?再說,吃一次,開了眼界,這一輩子就有了和人擺譜的資格,想當年我曾經赴過秦王殿下的宴請,那叫一個氣派啊。但是,他們不會說:想當年秦王請我吃過兩回宴席。赴過宴就足夠得瑟的了,至于赴過幾次宴,那不重要。”
祁潛明白了,道:“你的意思是,他們不會來第二次了。那你計劃在十日後再開宴席卻是為何?”
賈環說:“為金陵、姑蘇附近的富豪商賈準備的啊。這一次揚州的商賈盡管花了錢,但是都樂呵呵地認為這錢花得值得,肯定是要到處宣揚炫耀的,消息一傳出去,附近的商賈們肯定也不甘示弱啊,咱們不得給他們一次揮灑銀子、做善人的機會嗎?”
祁潛拍了拍賈環的頭,道:“真不知道你這小腦袋瓜怎麽長的,居然老是冒出這麽些奇奇怪怪、卻又十分好用的點子來?”
恰在此時,一個侍衛快步進來,跪下說:“啓禀王爺,剛才卑職在外面聽見那五品通判馮煥然诋毀王爺,現在已經将他捆起來了,等候王爺發落。”
秦王略吃了一驚,這馮煥然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居然敢诋毀本王,再說,本王身正不怕影子斜,有什麽可供他诋毀的?
侍衛說:“馮煥然在背後嘀咕,這一場大事,本該任用揚州當地的官吏來主持,王爺卻任用一個連功名都沒有、相當于是無名無份的小子,是否有意叫揚州官員難堪。”
無名無份?!!!賈環淩亂了:我理解馮通判你的意思是說我不是進士也不是官員,但是,不要亂用這些語意暧昧的話好不好?本來沒有什麽的,被你馮大人說得跟個怨婦似地叫我情何以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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