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君臣
從乾清宮裏出來,一抹詫異浮現上了胤礽的眼睛,不過才短短半個時辰,來之前還是陰冷而有些灰暗的天,這會兒卻是漫天飛絮,觸目所及盡是白雪皚皚。
“下雪了……”喃喃出口,胤礽回過神,輕籲了口氣。
幾個小太監慌忙為他撐開傘,胤礽微擡起下颚,沖其中一人示意:“傘給我。”
杏色的油紙傘換了手,不顧一衆奴才的驚呼,胤礽緩步走進了雪地之中。
擡眼的瞬間,四目對上,來人略顯驚訝愣了愣,才走上前來與他問安。
“大哥是來給汗阿瑪請安?”胤礽問得漫不經心,目光向下微睨,落到了胤禔衣擺處勾勒出的如意浮紋上頭,只看了一眼,就收了回。
“方才正念着書,汗阿瑪派人傳我過來。”
“哦,那你去吧,汗阿瑪正等着呢。”胤礽說完,突然笑了笑,與他錯身而過,走遠了。
胤禔又是一愣,回頭看去,跟在身後的長隊擋了那人的背影,隐約只看到那杏色的油紙傘在風雪中微微擺動着,如同雪地裏綻放開的迎春花。
西暖閣裏,康熙正側卧在炕上看書,胤禔請過安被免了禮就恭謹地站了起來,微垂着眼,等着康熙問話。
康熙坐了起來,放下手邊的書,問他:“方才你來的時候可有看到太子?”
“有,兒臣在外頭見着太子正離開,兒臣給太子問過安又閑聊了兩句才進來。”
“嗯,”康熙點了點頭,道:“前兩日徐元夢與朕說起你最近書念得不錯,小有進步,朕甚是欣慰。”
“師傅謬贊了,兒臣應當的。”
“你也無需太過謙虛,你……”
康熙話說到一半,首領太監顧文興進來呈了個折子給他,低聲禀報說是圖海去了,這份折子是他死前寫下托人呈上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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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聽罷,眉頭當即就蹙了起來,看了半響手裏的折子,終是嘆了口氣:“麟洲就這麽走了……”
胤禔默默不語,康熙陷在自己的情緒裏頭,并不需要他說話。
沉默了半響,康熙沉聲吩咐:“來人,給朕拟旨……命裕親王代朕前往圖海府上祭奠茶酒,賜銀三千兩,賞蟒緞鞍馬,贈圖海一等忠達公,賜配享太廟……”
頓了一下,又道:“還是贈少保兼太子太傅吧,配享太廟之事再議。”
拟聖旨的官員退了出去,康熙按下手中折子,看一眼一旁一直沉默不語的胤禔,突然道:“你知道圖海在折子裏寫了什麽嗎?”
胤禔一愕,随即小心回道:“朝中之事,兒臣不敢妄自議論,更不敢胡亂揣測。”
“也不能總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你遲早也要入朝堂,這些事也該想想了,圖海在折子裏給朕舉薦了個人,是昔日跟随他的一個幕僚,名叫周培公的漢人,這人也确實是有本事,當日王輔臣肯接受招撫全靠他七進七出單槍匹馬闖進軍營将之說服,朕也曾在這乾清宮裏召見過這人,此人不論是行軍作戰還是在對待官民士庶方面都算得上是見解獨到,朕亦封了一個山東登萊道與他,按說這樣的人,朕該重用才是,可如今,朕卻不想提拔他了,你可知為何?”
胤禔完全沒想到康熙會突然問自己這個,小心瞥一眼的他的神情,斟酌了片刻,道:“因為他是漢人。”
“不單是這樣。”
“因為……圖海将軍。”胤禔心裏咯噔一下,瞬間明白了康熙這話的用意,垂在寬大衣袖裏的一只手慢慢握了緊,指尖深掐進了手心裏。
“沒錯,就是因為圖海,民間已有傳言圖海神功蓋世,能平三藩全靠了他本事通天,更有三藩屬地百姓稱他是救萬民于水火之中的菩薩轉世,”康熙說着語氣一轉,眼裏閃過一抹厲色:“連朕也是全仰仗着他才能保朝廷不覆。”
削平三藩固國安民這樣的豐功偉績,是康熙身為一個帝王的至上榮耀,又豈容他人觊觎,功高震主者,自古無不受君王忌憚,兔死則狗烹,鳥盡而弓藏,是亘古不變的真理。這些話,康熙無論心裏有多少計較,在外人面前也是決計不會說的,而胤禔是他的兒子,所以他沒有顧忌。
“圖海是個粗人,只懂帶兵打仗,沒有那麽多彎彎繞繞的花花腸子,他死前上的這封折子,想必也是出于愛才的本意,只是周培公昔日是他的幕僚,若是朕再重用他……”那便是從另一個角度肯定了圖海的居功至偉,在他已經備受朝野推崇的時刻再親自給之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康熙說着嘆了口氣,睨了胤禔一眼:“為君有為君之道,為臣有為臣之道,君臣有別,為人臣子者,貴在有自知之明,時刻牢記自個的本分,這個道理你可懂?”
原來這才是他說這番話的本意,胤禔微不可察地撇嘴,所謂君臣之道,不過是君要臣死,臣不死也得死。上位者無不希望臣下安分守己,既要有本事又要不争功,只是……緣何臣下者就不能力争上位?即便敗了,遺臭萬年也好過庸碌無為,青史無名。
“汗阿瑪這麽做就不怕寒了那些大臣們的心嗎?”明知道不該問,胤禔卻忍不住辯駁。
康熙聞言卻是笑了起來:“為何會寒了那些人的心,朕命裕親王代朕前去祭奠,朕給了圖海足夠的死後哀榮賜了他家小充裕的安置銀兩,那些在戰場上立過功的将士,各有升遷賞賜,他們對朕感激效忠朕還來不及,何來寒心一說?”
個個都賞也就是個個都不賞,後世所記下的,唯有帝王足以和歷朝盛世明君媲美的卓越政績,而已。
知道自己多說無用,胤禔也不想再惹懷疑,微低下了頭,作出一副若有所悟狀,道:“汗阿瑪聖明,兒臣受教了。”
康熙輕咳了咳,想到兒子還小,這些大道理大概還不太懂,提點一兩句也就夠了,于是也不再多說,又見他衣服穿得單薄鼻子凍得通紅,看看窗外正下着大雪,吩咐人遞了個暖手爐給他,便讓他回了去。
從乾清宮裏出來,胤禔的貼身太監方順見他面色陰郁,小心翼翼地給他打着傘跟在他身後一路回兆祥所去。
胤禔瞥一眼頭上杏色的傘,吩咐道:“換一把。”
方順連忙換了一把素色的從新打上,卻是有些不明所以,胤禔睨他一眼:“沒看到太子爺是打那顏色的傘?你這奴才什麽時候變這麽糊塗來了?”
一把傘而已,至于嘛,方順心下嘀咕,卻也不敢說出來:“爺,奴才方才與茶水間的小安子打聽過了,說是他跟着進去給皇上奉茶的時候看到太子爺正與皇上一塊坐在炕上說笑,後來似乎太子爺惹了皇上不快,與皇上争辯了幾句,不過皇上倒也沒怪罪于他。”
“嗯,”胤禔漫不經心地點頭,突然又似笑非笑地橫了方順一眼:“你給了那個小安子什麽好處?”
“嘿~爺吩咐過不要給玉飾,就給了幾粒金豆子,不值幾個錢。”
“做得不錯。”胤禔随口誇贊,低頭看手裏的暖手爐,輕哂了哂。
“皇上對爺可真好。”方順也看到了他手裏的東西,不禁嘆道,主子受寵,他做奴才的也跟着有福。
那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想到在西暖閣內康熙說的那番話,再看一眼自己如青蔥一般白皙的手指,胤禔一陣唏噓,這雙手,還沒有因為常年持弓而布滿老繭,而他,依舊是稚氣少年的模樣,也是他額涅唯一的希望。
念到惠嫔,胤禔嘆了口氣,吩咐道:“下雪了,下午的騎射課怕是上不成了,一會下了學我要去鐘粹宮給額涅請安,額涅這幾日身子不大爽,你先回東頭所去把上回皇上賜下的滋補藥材拿上,等會兒我帶去鐘粹宮。”
“嗻。”方順慌忙應下。
胤礽回到毓慶宮時,意外地發現前院裏擺放的幾盆他夏天時問太皇太後讨來的臘梅竟然全都綻放開了,在風雪中招展着,粉的,白的,不張揚的顏色卻是賞心悅目。
幾個小太監圍着盆花在說笑,見到胤礽進來慌忙收起笑意規矩地站到一旁,胤礽走上前去,随意撥弄了一番,發現其中一盆竟然呈現一株雙色之姿,粉白相間,煞是好看。
“太子爺,一株梅花開兩種顏色這等稀奇事情都讓您給遇到了,這可是好兆頭呢。”人機靈嘴也甜的何玉柱搶着說道。
胤礽聽罷,便也笑了起來:“你不也看到了。”
“奴才都是沾了太子爺您的光,要不哪有這個眼福。”
“油嘴滑舌,”胤礽笑罵,而後又吩咐道:“這盆送到慈寧宮去給太皇太後,再另挑兩盆好的,一盆送去寧壽宮,一盆送去乾清宮。”
“嗻。”
想了想,胤礽又補上一句:“再挑幾盆給衆位皇子一人送一盆過去。”
“奴才記下了,太子爺放心。”
吩咐完事情,胤礽最後看一眼給這冬日裏的毓慶宮帶來了一抹亮色生氣的花朵,進了大殿裏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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