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蕭可不記得後來又和徐導說了什麽,甚至對離開茶室以後的事也是恍恍惚惚。心中似乎千頭萬緒,又似乎什麽都沒想。等他回過神來,已經站在公寓門口,韓熙林正在開指紋鎖。
“今天好快。”他沒話找話地說道。
“……剛才路上堵了半個多小時。”推開門,韓熙林将公事包放到玄關櫃,看了他一眼。
蕭可茫然道:“啊,是嗎,我都沒注意到。”
見他還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樣子,韓熙林終是打消了等他自己開口的念頭,主動問道:“小可,想和我談談嗎?”
“我……”蕭可自己都沒理清頭緒,更不知該如何與韓熙林說,便搖了搖頭,避開他的視線,向廚房走去,“我肚子餓了,先去做夜宵。”
“去吧。”
韓熙林不太放心,決定把公務暫且押後。脫下外套後坐在沙發上,随手打開電視當背景音,實際注意力一直集中在廚房。準備等蕭可出來,再找他聊聊。
沒想到這一等就是大半天。廚房裏先是悄無聲息,繼而忽然響起剁肉餡兒的聲音,一刀一刀斬在砧板上,沉悶無比。
眼看電視劇連廣告都出來兩次了,刀聲卻仍在持續,韓熙林漸漸快坐不住了。
進去一看,只見肉沫松松散散地攤在案板上,還有不少濺到了臺面。蕭可卻視若無睹,依舊快一刀慢一刀,不停地剁着。
韓熙林不得不問道:“小可,你準備做什麽?”
“獅子頭。”
這道家常菜蕭可以前做過幾次。當時韓熙林已經意識到了自己的心思,卻尚未告白,便天天別有用心地跑到廚房沒話找話。耳濡目染,也記住了這菜的要點。
當下見他用刀跟砍柴似的,韓熙林不禁提醒道:“你不是說獅子頭應該細切粗斬,口感才會好。最忌剁成肉泥嗎?”
蕭可動作一頓,旋即說道:“我今天就想吃剁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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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他收刀去拿調料。
看他拎起醬油瓶子不斷往裏倒,韓熙林猶豫一下,又說道:“你不是向來喜歡加鹽白燒,不喜歡放醬油紅燒嗎?”
“……你今晚話真多。”
韓熙林識趣地住嘴。
等這份每個步驟都拙劣如新手的獅子頭放進陶缽上火悶起,蕭可終于從亂如麻絮的思緒中抽離出來。不顧雙手還濕淋淋的,毫不客氣地一把抱住韓熙林,将下巴支在他肩膀上。
他這副自知有錯卻不肯低頭、純靠賣乖蒙混過關的模樣,看得韓熙林又好笑又心疼。安撫地摸了摸他的頭發,低聲問道:“遇上什麽不愉快的事了?”
沉默片刻,蕭可才說道:“我父母……和我期待的很不一樣。”
雖然他對這個時代的父母毫無記憶,更談不上有什麽感情,但彼此終歸有着斬不斷的血緣關系。
即便已經有了新生活新家庭的戴芸從此不再與他聯系,但父親那邊卻遲早需要面對。随着對方漸漸老邁,贍養照顧也要提上日程。可是,他真不知道該如何與他相處。
原諒過去發生的一切?抑或追究到底?他無法決斷。
血緣往往意味着一筆糊塗賬。是一方的免死金牌,是另一方的不甘無奈。
或許,當個陌生人對待也不錯。每月按時支付各種費用,每逢年節上門探望。不必深談,不需交心,公式化地客氣寒喧就好。反正他很擅長演戲,不愁應付不了。
最初的震驚煩悶過去後,蕭可漸漸恢複平靜,認為找到了最佳解決方案。
見他神色變幻不定,韓熙林沉默地拍了拍他的背。對于外人,他可以肆意品評。但對于伴侶的父母,卻不便多說。
擁抱片刻,蕭可刻意忽略掉心中殘存的兩三分郁結猶豫,随手關上竈火——反正東西即使蒸熟也只能丢掉。然後摘下襯衫上的小領結,說道:“今天好累,我先去睡了。”
在他即将踏進房間的時候,韓熙林忽然問道:“明天有空嗎?”
蕭可回頭看他,“怎麽?”
“我帶你去個地方。”
蕭可以為是他之前在電話裏說的景點,便拒絕道:“我在山上待了半年,不想再爬山了。”
“不是去玩。”韓熙林說,“就是陪我去看看。”
略一遲疑,蕭可點了點頭,“行,出門時你叫我。”
他以為韓熙林是想帶他欣賞什麽風景。但次日駛到郊區,停下的時候,他看到的卻是一處類似空城的廢墟。
一座高塔矗立在田地中央,背後是冉冉升起的紅日。冬日晨光灑落在灰色牆體上,頹敗而燦爛。
“這是攝影基地?”蕭可不确定地問道。
“不,是一座廢棄的游樂園,我們進去看看。”
與罷,韓熙林熟門熟路地停好車。從那架勢來看,顯然不是第一次過來。
蕭可不知道他帶自己到這裏來幹什麽,但也沒有多問,依言跟在他身後。
穿過圓形大門,他才發現裏面比想像中大得多。歐式風格的建築群連綿不絕,一望無際。一排排藍瓦尖頂高聳入雲,襯着淡灰色的天幕,漂亮得像電影裏的童話城堡。
但與漂亮建築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各處大堆大堆的黃沙,還有開裂的地面。野草在磚礫垃圾間見縫插針地冒頭,鏽跡斑斑的鐵窗門框上,挂着幹枯的藤蔓。
這座廢墟裏除了他們之外,不遠處還有一組組背着攝影器材的人,不停地比劃着器材,挑選角度。蕭可疑惑道:“你又不拍照,到這裏來幹什麽?”
韓熙林輕車熟路地帶着他登上一座城堡的平臺,指着不遠處的田地說道:“原本那一片也會被推平改建,這裏将成為整個亞洲最大的游樂園。但因為不可控的意外,項目被迫停工,從十幾年前荒廢至今。”
蕭可隐隐覺得到韓熙林是想借機對自己說點什麽,便不再開口,站到他身邊,聽他繼續說下去。
“當時我爺爺還在世,給我詳細講解這個投資案例的失敗原因。老實說我不太喜歡這裏,但自從來過一次之後,基本每年都要抽空過來走走。每一年,我都能在這裏悟出點新道理。”
寒風凜冽,韓熙林轉過身來,雙肘向後撐在圍牆上,身體微向後仰,黑色長大衣在風中不斷飄搖。
“以前的就不管了。單說今年:清明回來掃墓路過這裏時,我突然覺得世上也許真有所謂的天意:這裏本來該成為全國知名觀光景點、地标建築,結果卻陰錯陽差成了廢墟。我本來該沒滋沒味地過一輩子,結果卻遇上了你。”
說到這裏,他轉過頭,蕭可也恰好向他看來。
四目相對的小默契裏,韓熙林凝視着他的面龐,說道:“雖然我平時喜歡規劃一切,但不得不承認,有些事、有些人真是沒辦法講道理的。這種時候,歸結為天意,至少可以先把心情理順,再決定下一步該怎麽走。”
他仍不清楚蕭可和父母發生了怎樣的争執。看蕭可的反應,多半不是反對他們的戀情,而是其他矛盾。既然蕭可不願細說,他也就體貼地不多問。只是根據昨晚那名男子激動大叫時的只言片語,猜測可能和家庭不睦有關,便勸蕭可不要再鑽牛角尖。既是無可奈何之事,且退一步來看待。
曠野之風呼嘯而來,将韓熙林的話沖得斷斷續續。為了聽清他在說什麽,不知不覺間蕭可越靠越近,幾乎快貼到了他胸膛上。
某些方面比蕭可還在意的韓熙林,立即提醒道:“下面有人。”
話音未落,蕭可忽然猛地把他按坐到地上,旋即半跪在他雙膝之間,深深親吻。
頭頂是北風獵獵,攝影者的笑鬧聲從下方傳來,在空曠的廢墟傳得極遠。韓熙林還沒有在室外吻過蕭可,加上他難得如此熱情,雖然明知場合不對,依舊忍不住激烈地回應。
過得許久,蕭可微微喘息着離開他的懷抱,“你說得沒錯,既然天意讓我有這樣的父親,我也只能接受。你今天有空嗎?沒事的話,陪我去見見他。”
抛開心裏的猶豫,蕭可決定擇日不如撞日。反正遲早要面對,與其等對方找上門來,不如自己占主動權,把話說清楚。
見他決心已定,眉宇間更是沒了之前淡淡的煩悶,韓熙林微微一笑,“當然有空。”
b市距h市大概有四五個小時的車程。上車之前,蕭可向韓熙林要了上次監控樓敏動向的私家偵探聯系方式,交待了一通。
有曾經的地址,又有前妻名字,不到兩個小時,蕭父現在的住址以及近況便發到了蕭可手機上。
蕭父名叫蕭輝光,是某家化學制劑廠的工人。年輕時在車間做過幾年,曾近距離接觸過有毒物質。根據特殊工種特別照顧的規定,今年年中時申請了提前退休。現在住在父母留下來的老公房裏,每日除了買菜倒垃圾,基本足不出戶,成天琢磨推算彩票公式。
事務所還從社保局那兒弄來了一張近照。将三寸照片裏那張嚴肅端正的面孔暗暗記在心中,蕭可靠着車背,閉目沉思,稍後見面該說什麽。
下午三點多時,兩人抵達h市。與b市相比,這裏小得多也安靜得多。打開地圖,只十幾分鐘,他們便找到了蕭父現在的住處。
那是幾幢老舊的水泥紅磚房,就在前方低矮的圍牆後面。
“要我陪你上去嗎?”
“不用,我自己去。”
取出墨鏡戴好,蕭可下車走進小區。曬太陽兼串辣椒吊玉米棒的幾位大叔大媽看見有陌生面孔進來,不禁都盯着他看。滿臉好奇,只差沒直接上前盤問了。
被他們像嫌犯似的盯着,蕭可略感不自在。正好沒在小區牆體上找到幢號牌,便問道:“請問2幢是哪幢?”
“這裏。”一位坐在小平房外灌香腸的大媽指了指最近的那幢樓,又試探着問道:“小夥子,你是不是來找蕭輝光租房子的?”
“……你怎麽知道?”蕭可想,難道他最近要搬家?
“都是同個小區裏的,我當然知道。”見自己猜對,大媽得意極了,忍不住多說了幾句,“早上就有人來找過他了,也是個年輕人。他常來往的朋友裏可沒這號人物,除了來看房子,還能幹什麽?那年輕人走後,他還整理了房間,清出一堆舊書來,說在我家雜物室暫時放一陣子。這不明白着要騰房子嘛。”
聞言,蕭可注意到,她身後敞開的大門裏,入口處放着一堆零亂的雜志,中間似乎還夾了幾本筆記本。他心中一動,不由說道:“我喜歡看老雜志,能讓我翻一翻嗎?”
這要求有些奇怪,大媽不禁猶豫了一下。但想想不過是幾本破書,這舉止斯文的小年輕沒啥可圖的,便點了點頭,“行啊,看完放回原處就好。”
進屋背對着衆人愈發好奇的視線,蕭可抽出一本筆記本翻了翻,發現裏面居然都是自己的近照。有報紙,有雜志,還有訪談,都被整整齊齊地剪下,又精心貼好。
再看剩下的幾本,也是如此。從親子節目到電影,從訪談到電視劇,同期報導基本全有。大概只有最熱情的粉絲,才會收集得這麽齊全。
這是……蕭父收集的?他還關心自己?那為什麽又把東西都搬了出來?
心情再度變得複雜的蕭可,走上三樓,敲開了走廊盡頭的房門。
屋中很快有人應門。高大瘦削,嚴肅端正的面龐與照片如出一辄。
看到蕭可瞬間,老者沉默了足有十幾秒,忽然猛地別開頭去。
片刻之後,他才說道:“我知道你會來,但沒想到來得這麽快……放心吧,我什麽都沒對那記者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