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過去?将來(1)--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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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定七年(筱楓院家繼22歲,夜神月15歲)初夏。
那時候昭氏義信叔叔還在,父親總是告誡家平不許和昭氏來往。
“那是個自知花天酒地、醉生夢死的無庸之徒!”
橘清盛孝信的理由是這個。
昭氏叔叔才不是這樣!家平在心裏反駁,卻在表面上依舊喏喏遵從父親的話——他是橘清盛的出色的繼承人,不能讓父親失望,不能讓外人挑錯。
而偶爾,家平還是偷偷地,背着父親和昭氏去各處看風景打獵,喝酒作對。
十六歲少年的心裏,總歸有一些叛逆的,也許他也并不是真正的,完完全全遵從父親的指令,活成對方想要的那個樣子。家平是家平,他是個有靈魂的人,也有自己的想法和意識。
“我和朋友約好了要去山頭打獵。”在他檢查行裝的時候,母親在他身後站着看着,面上有些擔憂。
啊,對了,這不是他的親生母親。橘清盛的第一位夫人,他的母親,一條家的嫡長女公子,已經在七年前去世了。這一位是後來父親繼取的,是島津氏的女兒,。雖然這位夫人也有兒子,但待他也還是當做親生的一樣照顧,橘清盛家平一直很感激尊敬她。
“真是的,最近不是将軍去打獵嗎?吉田山已經被禦軍圍起來了,你和那朋友要去哪裏?倒不如和你父親一起随将軍打獵。”
橘清盛家平對她一笑,“不要,将軍那樣尊貴的人,我這種性子才容易沖撞他,給父親添亂就不好了,而且母親你也知道我不喜歡那些政治上誇誇捧捧的,将軍面前也說不出好聽的話。”
“将軍才用不着你誇誇捧捧的,他的實力倒是擺在那裏,你以他為榜樣不是很好?L家繼将軍像你這樣大的時候早就把政事處理得井井有條了。”
“是~是!”他背起行囊,轉身對橘清盛夫人說,“好啦,母親大人,我該出發了,我不能讓人家等太久。”
“那到底是要去幾天?!”橘清盛夫人在他身後關心地追問。
“不——清——楚——”他大聲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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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獵?
将軍已經要去吉田山打獵了,要是昭氏真想帶着他打獵,自然不會那樣麻煩,然而家平卻沒有想那麽多。
是以他們馬車停下 ,入目卻還是一片高高低低的房屋而非草木茂盛的山腳時,橘清盛家平自然驚訝。
“這裏是哪兒?”他問,跟着昭氏走。
昭氏用折扇拍拍他的肩膀,露出個別有意味的笑容來,“男人的游樂世界,吉原。”
!!!
橘清盛家平的腳步一下子釘在原地,他滿目排斥驚訝,張大了嘴,大聲重複:“吉原花街?!”
要是父親知道了絕對要打斷我的腿吧,絕對!
他轉身就走。
“诶诶诶?!!!”昭氏叫住他,“跑什麽跑,逛個花街怎麽了?花街而已!”
“花街而已?!!!”家平轉回身,加重語氣反問,透過吉原的大門看裏面一片緋紅的世界——一個個貌美豔麗的花魁正在街上行走。
他臉一紅,不知到底是羞的還是惱的。
“難道您家裏的夫人不知道嗎?您對得起她嗎?!”
昭氏一笑,“我夫人知道啊,但是我只在這裏聽聽樂,看看舞蹈,偶爾叫幾個花魁聊聊天。僅此而已,況且我依舊只待我夫人好,尊敬她,這也就不算什麽了。”
橘清盛家平一愣,他以為外面傳說昭氏大人常逛花街,是真的和那些游女……卻不想也只是表面功夫而已。
昭氏用扇子拍拍他的背促使他往前走,“有什麽好怕的。”他說。
橘清盛家平第一次看見他露出那種不甘又無奈的神情,“像我們這樣的人,婚事從來不是自己可以随意做主的……即使甘于收到身份血脈束縛,有時候也會想要反抗一下的。”
“走吧,我帶你去看看吉原的特殊之處——一般人難以看到一面的那些孤傲美貌的花魁。這大概是我們的財富和權利能用到的地方之一了吧……”
昭氏帶他在街上逛着。入眼是滿溢的豔紅,仿佛這一整條街,都像是在妖術變換下的,一至白日就會消散無形的幻境。
人群擠擠攘攘,他們只能在街道邊緣擠着走。頭一次來這裏的橘清盛家平睜大眼睛,驚訝地看着街中央一個個走過的長隊伍,以及在那最前面的那些衣着鮮麗,貌如仙妖的花魁。
“她們是美,但是卻不僅僅只有美貌,她們很有資本。”昭氏看一眼從他們身邊走過的一個粉衣的花魁,“那是茗香屋的花魁,叫流音……彈琴是一絕,而且文采也很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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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夜神月出現于人前的第一年——以花魁的身份。
“我的月總是能出人意料,讓我驚喜,”叔叔看着他穿上獨屬于花魁那豔麗華服時,面帶驚訝的感嘆過,“我想你已經把這整個吉原的花魁都比下去大半。”
【可惜了生來是個男兒】他從叔叔的眼裏讀到這個意思。
名取老板還要惋惜的是:明明是那麽優秀的孩子,做什麽都從不讓人失望,天資卓絕,文采斐然,卻背負家仇,将所有心力都花在扮花魁,刺殺将軍身上……可惜了這大好年華大好樣貌以及上天賜予的智力天賦。
夜神月知道昭氏很喜歡來這裏,也知道昭氏很喜歡看自己的才識技藝、很想和自己喝茶聊天。當然他從沒讓昭氏得逞過。
【花再多金錢再多心思也無法得到花魁月的青睐】
這已經成為秋葉屋的共識了,求而不得最讓人放不下,夜神月深知其理,而且他的目标也永遠只有一個——筱楓院家繼。
是以當昭氏帶着一個年輕武士進了秋葉屋後,正巧在閣樓走廊上的夜神月倒是一愣——他以為昭氏竟然還把兒子往這種地方帶。
而那年輕公子對昭氏的稱呼則在解決疑惑的同時讓他內心突然一陣震動。
“叔叔……我還是,還是回去吧……”那個少年這樣猶疑道,縮在昭氏近身,對上去招呼的游女們避之不及,臉頰也沒忍住泛紅。
整個江戶,輩分上可以叫昭氏為叔叔的,首當其沖的,就是現今筱楓院幕府的将軍:筱楓院家繼。
他放在廊把上的手驀地一緊,下方正廳中,昭氏身後那個少年躲避一個游女的撫弄,恰好一個擡頭,兩人眼神不由對上,那少年便頓然愣住,睜大了眼睛,發起呆來。
夜神月袖中的手忍不住一顫,收回視線轉過頭,繃着冷淡的面色走回自己的房間。
那個少年,請過來,還是不請過來?
若真的是筱楓院家繼,豈不是一個很好的機會?
然而前去打探的新造回來告訴他,那是橘清盛孝信家的長公子,不是将軍筱楓院家繼時,夜神月心裏一松,卻忍不住一陣失望。
他忘了,按輩分,橘清盛家平也算是昭氏的侄子。雖然都降籍為臣,公面上沒了什麽聯系。但從血緣上來說,還是扯的上關系的。
橘清盛是必除的,所以魅上來請示他要不要抹殺掉這個家平公子時,夜神月想了想,還是搖頭。
他們要殺的幕臣是以橘清盛孝信為首的貪官佞臣,這橘清盛家平雖然與之關系深厚,但到底心地善良,為人正義。只是少了主見,随他父親擺布而已,沒有什麽過錯,所以也沒必要趕盡殺絕。
然而夜神月這裏是過去了,他很快又忘了這麽一個人。唯獨那橘清盛家平為那驚鴻一面輾轉反側,久久不忘。
先攝住他心神的是夜神月那容貌,若單單是空有姿色也就罷了,看過就忘。然而從叔叔口中了解這花魁性格和技藝上的特色時,他心裏便對夜神月的印象便又加深一層。再後來,看見秋葉屋裝飾中的幾副出自這個小花魁手下的字畫詩篇後,他便徹底為之折服了。
誰會不喜歡這樣出色的人呢?
連衆多公家、武家大名女公子們都比不上的一個存在,卻偏偏是個吉原花魁。喜歡,卻因為兩人的身份懸殊而不能追求,即便追求,那花魁月也不願意見自己。
橘清盛家平十多年來倒是頭一次平常到了這種相思糾結之情。
他後來嘗試過再去吉原,也曾一擲千金,也為其寫詩,卻依舊不能博得夜神月一面。于是他便想:這樣就罷了,到底是個性子冷傲的,誰都不見,誰也沒有特權。心裏也就平衡下來。
而之後幾年他也還是忍不住常常去看,那種感情也積累沉澱起來,愈來愈深。
去秋葉屋時,運氣好的話或許能在廊上偶遇,就算只有一眼也能讓他高興許久了。畢竟要是遇到花魁心情好,說不定願意見自己一面,那就是大喜事——當然這個想法沒有成真過。
可在後來,一個來頭不明,叫做龍騎利澤的人竟然打破現狀,博得了夜神月的青睐和注意……
可這些事到底已經過去,當時聽聞這個消息橘清盛家平究竟是怎樣一個複雜的心情也就不必再提。
先說當時橘清盛家平被帶去了吉原,昭氏和他還是沒有按兩人說的那樣去打獵。
所以從吉原回去後,昭氏想想平日無聊,總該有點事做,于是又收拾了行裝去了吉田山跟着禦隊打獵。
至于橘清盛家平?
他在橘清盛孝信沒有注意到時去外頭混,自然讓他那父親生氣了。所以他一回到家,也被橘清盛訓了一頓,提着去了吉田山,一并在将軍面前露了一個臉。
筱楓院家繼将軍很年輕,二十歲出頭。他的弓法、騎術都十分厲害,推測思考能力也強得鮮有人能及。
橘清盛家平在那裏倒是真正見識了一回,才相信傳聞的确不虛。
他的确十分佩服筱楓院家繼,視之為榜樣。但這終究是當年的心境了。
少年那時心性單純,不懂政治上那一套。而随着橘清盛家平年紀漸長,見的龌龊事也越來越多,心思也就不再單純。
橘清盛孝信那時也開始露出鋒芒,愈發按捺不住。
家平開始明白,自己和将軍到底不能說是一路的,細追起來,他們甚至算是敵人。而自己的父親,也并非是小時候記憶中那樣慈眉善目,清廉偉大。
随着知曉的陰謀越多,自己記憶中那個父親也變得陌生起來,父子倆的關系也從那時開始僵硬。
而後來,福山局的那番話,還是讓他沒忍住去了那私宅一探究竟。于是一貫的認知翻天覆地,虛僞的世界如同樹皮剝落,露出斑駁殘酷的現實。
曾經的橘清盛家平,到底是只愛蜷縮在自己的世界裏,自欺欺人的,不成熟的少年。
不止心愛的人保護不了,連母親的去世,自己也是被蒙在鼓裏。每天對着父親那張假面孔,恭恭敬敬以之為尊。知道真相那一刻,什麽都變得蒼白可笑起來。
為了獲取更大的家族支持和權利,連結發妻子也狠的下手毒殺的人,自己卻尊敬他十多年,一直以孝道侍奉。真傻,真傻……
權利下的世界很黑,橘清盛家平知道。卻不知道那其實不只黑暗,還肮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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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被問及是否要趁亂離宮時,夜神月忍不住遲疑起來。他透過交手的兩隊人馬看向遠處的拱門——家繼在趕過來,他知道,那個有時候蠢得要死的男人此刻一定在趕過來。
【我會保護月君和竹千代的】這是筱楓院家繼的承諾,那個人從來不會背棄承諾。
“要走的話現在趕緊走,我們也撐不了多久。”一個忍者突然閃現在夜神月面前,對橘清盛家平說。
熟悉的聲線讓夜神月渾身一怔,他睜大眼睛,看向這個從頭到腳都包的烏漆墨黑的人。那忍者知道他是在懷疑什麽,對着他撤下了面罩。
夜神月呼吸一滞,魅上照!他差點就沒忍住叫出這個名字來。
“請快些做出決定。”魅上照又催促一番,他的視線有些銳利,似乎看穿了一切似的盯着夜神月的眼睛。
夜神月目光閃了閃,仁司在他懷裏咿咿呀呀的叫着,不知道是在說什麽。什麽都不懂的孩子,在這種血與殺戮的情境下也還是一臉懵懂單純的笑容。
他收回視線,看向跪在地上,一臉嚴肅的橘清盛家平。腦中一番思緒糾結鬥争,卡在齒間的話最終還是被收了回去。
他說:“好。”
選擇離開,選擇自由,這才該是他,這才是對的決定……或許吧。
魅上照等人和橘清盛家平送他到已經安排好的轎子裏,接下來只要又橘清盛家平出面,出宮就不是什麽困難的事。
“我接下來會按計劃去做。”看着橘清盛家平在前方開路,魅上照走到轎子旁邊說。
“等等!”夜神月反對地阻止他,“那個計劃不用執行了。”
他知道,魅上照所說的,就是趁亂坐收漁翁之利,除掉橘清盛孝信的同時,也一并抹殺筱楓院家繼的計劃。
真的要抹殺筱楓院家繼嗎?那麽多次機會,自己卻下不了手,答案已經很明顯了。
要是魅上真的從中推翻幕府,殺了筱楓院家繼的話……夜神月不願意去想象那樣做之後的結果。
“您不是一直要除掉筱楓院、推翻這個幕府的嗎?這不是少主您二十年來的唯一的目标嗎?”魅上照皺眉,聲音也嚴厲起來。
“那只是以前,現在的情況與我們的認知有所出入,筱楓院家繼不是我們以為的昏君,所以計劃擱淺。”夜神月也毫不處于下風,他直直對上魅上照的眼睛:“計劃是我定的,情況是我來看的,要不要殺也是我來決定,我才是你的主人,我是你的少主!”
“……您對那個将軍動心了。”魅上照深吸一口氣,平穩地說,他的話不是問句,而是肯定。
夜神月轉開頭,沉默不答。
魅上的視線瞥過夜神月懷中的筱楓院仁司,“這個孩子,按道理本來也是不該留的。”
夜神月抱着襁褓的手忍不住一緊,往後避開魅上。他的這個動作讓對方更加惱怒,但是魅上還是分的清對錯的。
“他只是一個孩子,我知道,”魅上接着說,“少主你很清楚,我還不至于那麽殘忍。我也知道這孩子到底是哪兒來的,但我沒想到您居然這樣屈辱自己,真的願意給那個男人當後宮,給他養名義上的繼承人!”
“……我的決定不是你該管的。”夜神月冷冷地看着他,“我很清楚我在做什麽。”
魅上緊緊地抿住唇,他額頭青筋亂跳,似乎根本沒想到僅僅是入宮做刺殺筱楓院的任務而已,自己奉如神明的少主竟然會将心也折在裏面。這難以想象,甚至不可能發生,然而卻還是可笑地發生了。
那個筱楓院家繼到底是怎樣一個人,連少主都沒能狠心下手殺掉他,反将一顆心都送了出去!!!
他的拳頭攥的死緊,“您忘了十五年前您的父親是怎樣死的了嗎?您忘了當時那個将軍是怎樣将這件事壓下來,不聞不問的嗎?”他一字一字的咬牙問。
“……現在家繼已經着手此事……”
“家繼?”魅上的聲音帶着一抹不可置信,甚至是抓狂,“您竟然那樣……那樣親昵地叫那個男人……”他的語氣說不出的憤憤難平。
“我已經說了,是我們認知錯誤,父親當年是自願的,這個我一直不管也不恨,但是問題只出在筱楓院幕府前代将軍身上……現在筱楓院家繼早就已經開始着手于鏟除腐敗昏懦的根源,他比我們更關注這個,也比我們更了解這個。我們沒有道理殺他,也不用殺他……我想用不了多久多久,這一切都會回到正軌……要是他死了的話,”
夜神月低頭看着一直抓着自己前襟,吮着手指睡去的仁司,“他的繼承人在我手上,我會按照我的想法培養這個孩子,到時候繼承的幕府會更加名正言順,而且也一如我們的意願。”
“所以您已經打定主意了是嗎?”
“是!”夜神月肯定的回答。
不管怎樣……不管怎樣,筱楓院家繼在的幕府,都沒有讓他失望,筱楓院家繼這個人,也沒有讓他失望。
“那要是筱楓院家繼沒有死呢?他來接您,您會跟着他回去,繼續做那個正夫人嗎?”魅上照的聲音聽起來已經平穩很多,他輕聲問,讓人平白覺得心神一凜。
夜神月一怔。
“……我已經決定離開大奧。”他回答。
“……這樣最好。”魅上不由松了一口氣,這樣最好,他想。
“既然您這樣說,那麽我不會再堅持去殺筱楓院家繼,但是也不會幫他。但不得不說,您讓我失望了,少主。”
“……我知道。”自己讓魅上失望,夜神月很清楚。畢竟他自己也沒想到,最後會是這樣的結果,他自己也沒想到,自己居然最後選擇站在筱楓院家繼那一方,與曾經自己的思想對立。
“我沒有什麽理由再帶領你們了,”他說,“要是你還堅持以前的想法的話,你可以為自己而活,但是要是你仔細去關注一下筱楓院家繼這個人的話,也許就會發現他還不賴。”
“您是什麽意思?”
“不用再跟着我了。一直抹想着殺奸佞幕臣,建立一個更好的幕府的我,此刻已經看到一個我想要的,好的幕府了。所以我們沒有必要再像以前那樣……曾經那樣做或許是為了正義,但如果現在還是那樣做下去的話,正義似乎也就不再正義……魅上,你會懂這個道理的。”
“您放棄了,是嗎?”魅上咽了咽幹澀的喉嚨,“您太讓我失望了!您不該是這樣的。”
“人的想法總有要變的時候,我沒有改變要建立一個好幕府的初衷,我只是覺得,該殺的那個人,其實也不用殺了而已。”
魅上照沒有回應他的說法,也沒有再堅持要鏟除筱楓院家繼,他默不作聲,然後突然消失了身形,離開了。
夜神月閉上眼睛,靠着轎子休息。
我沒有做錯過。
我的想法也許出過錯,但是我做的事沒有過錯,而如今我的決定也沒有錯。
他這樣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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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BC
這篇文很快就要完結了,也許還有一章,也許還有兩章……然後大概還會有番外(大概,如果我不偷懶的話)
好困啊,完全不知道在寫點什麽了,我仿佛腦子被糊住,哈欠連天。算了睡覺了,晚安(′-ω?`)
(=-ω-)zzZZ乙乙
第12章 --過去?将來(2)-- ——————————————————————————
“橘清盛到哪裏了?”
“正殿外。”
“裏面呢?”
筱楓院家繼擦試着手裏染血的刀,看向提刀入殿的模木,禦醫正在他身側小心地揭開緊黏在傷口上的衣料,為他處理肩膀上的刀傷。那傷口的位置說危險也不很危險,肩膀本就不是致命的地方,但若不是将軍那時避得及時,那一刀砍下去,就不是單單的肩峰,而是要命的咽喉了。
“将軍放心,都是我們的人,大奧吳服之間(區域名)被放了一場大火,為了疏散大奧的人,我們不得不緊急打開了通往中奧的側門。”
“燒了就燒了吧,人比較要緊,眼下安排好她們的暫住處,派人保護起來為先。”
“是!”
在模木視線下,筱楓院家繼半身衣物都浸染了幹涸變黑的血跡,有別人的,也有他自己的;從将軍十五歲繼位,除了橘清盛少有的幾次大型密謀暗殺,将軍很少會這樣浴血拼殺。連這一次橘清盛的逼宮,若非是因為細作被發現而傳回的消息有誤,致使原本早該被安全轉移的禦臺所和少主被攔截在大奧外,将軍也不會心急之下不顧計劃是否周全就沖去,弄得一身傷。
袖子被小心的剪開,猩紅近黑的鮮血将整個肩頭都染得模糊不清,但隐約可見血紅綻翻的傷口血肉下,淡粉近白的胛骨。即使是從年輕時就從刀劍血肉屍體中走過來的人,模木也不由得轉開了視線——誰有這樣的傷口都還好,可唯獨是将軍,反倒更讓他難以接受,顯得下屬保護不力,讓他自責起來。
然而筱楓院家繼卻感覺不到疼痛似的,要不是那稍皺起的眉頭,以及額上的冷汗,誰都不會覺得那是什麽嚴重的刀傷。
“将軍!”從窗口躍進一道黑影,跳入筱楓院家繼身後的綢布屏風後,在燭火映照下唯留一道黑色的剪影。
筱楓院家繼側頭,“人呢?”
屏風後的人沉默了一下,然後又铿锵堅定地說:“是屬下們辦事不力,去得遲了;橘清盛家平先到了那裏,率先帶走了正夫人和少主。”
筱楓院家繼一愣,然後轉回頭低着,又沉默很久。
“晚了啊……既然是橘清盛家平,想來也沒有危險了。” “請将軍責罰!”那鷹部的人大聲道。
“不,你做得很好了。”筱楓院家繼淡淡地說。唯有模木看見,将軍拿着擦拭刀的布巾的手背筋骨暴露,過度用力下隐隐顫抖,而指節,早已深深陷入布帕中。
“有橘清盛家平守着,想必也會少一分被找到的危險,眼下夫人和少主暫時不用擔心。現在只等太政大臣渡和松田中将、紀田大人(鷹部分頭領)在正殿順利擒拿橘清盛了。至于潛逃的部分橘清盛的殘餘勢力,往後再做計較也不遲。”
筱楓院家繼看着反映着自己臉的窄亮的刀面,低喃:“我只是擔心……”月這樣離開,是否再也不肯回來了……
模木似乎聽見将軍說了什麽,但聲音低如輕風,未及他耳旁便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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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之時,霧霭沉沉,細雨含春灑灑如煙幕。 房間的垂簾在和風下輕搖浮動。
“唔……”仁司抓着自己的兩只小腳,歪頭看拿着書明顯走神的夜神月,滿眼的懵懂好奇。
“啊啊……”他松開自己的小腳,又習慣的把手塞進嘴裏,含含糊糊地喊着,他還不會說話,只能靠這樣來引起別人的注意。
這處宅子位于京都宮城附近的一個隐蔽的巷子裏,布置風景和格局精致清雅,一般是橘清盛家平不願意待在家裏時住的。橘清盛府邸中沒有人知道他在外面有這樣的一處宅邸,宅邸不多的幾個侍從也不知道他其實是橘清盛家的長公子。此刻拿來給夜神月住倒是很安全。
見夜神月一直不管自己,叫喚膩了的仁司又回歸安安靜靜的狀态:有的時候,果然還是父親大人比較有趣一點吶,會給竹千代舉高高,雖然他的手勁有點大……
他轉着烏溜溜的眼睛,四處打量這個完全不同于自己長期生活的大奧宮殿風格的房間,心裏懵懵懂懂卻也清楚自己不再“家”裏:但是有什麽關系呢?“母親大人”陪着就好了,要是“父親大人”也在就更好了。
橘清盛家平到的時候夜神月依然目光遙遠地看着庭院,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反倒是小竹千代最先發現他,不過兩眼,那孩子就沒了興趣,轉過頭玩起自己的手指。
“宮裏的政變結束了。”他說着走進去,讓夜神月回了神。
“結束了?”
“結束了,”他席地坐下,礙于禮節而沒有越過那道他與夜神月之間的竹簾,“我想你會很願意聽到這個消息的,将軍沒有事,他很好。”除了受點傷的話。
夜神月認真打量他的表情,卻礙于竹簾而看不清什麽:“……你的父親失敗了,你不難過嗎?”
橘清盛家平似乎是沒料到她會這麽問,微怔了一下,他斂下眼睑:“我不知道,如果是之前的我,那麽一定會很難受,雖然我現在也并不舒心……畢竟他是我的父親,我從心底希望他好好的。”
“……萬愛千恩百苦,疼我孰知父母。你現在為他難過,那就說明他其實對你一定很好、很愛護吧?”夜神月淡淡的問,他對“父母”一詞,從來都是向往的。
“如果不算将我的言行人生全部框定,只談生活教導的話,他的确待我無可挑剔。但那大多也是因為我是他的繼承人罷了。父親的心裏,從沒有什麽的地位會比那個位子還要高。”
“這樣站在幕府一邊,親眼看着自己的父親走入死路,不後悔嗎?于私心,總該想着要維護一下的吧。”如果一開始就想着站在幕府一邊的話,作為兒子,橘清盛家平早就會勸橘清盛孝信放棄奪位了,甚至,也早就出賣了他的父親才對。
“曾經我不喜歡那些謀反陰暗的事,又礙于他是我父親,便什麽都不想管,就這樣看着他們相鬥,誰贏誰輸都是天命。後來,我知道了我的母親是怎樣被我父親毒害去世的,我便惱怒,憎恨,不平起來,想着為母親做點什麽……”
夜神月不再繼續問他父親的事,這下面所隐瞞的一切,到底是太肮髒黑暗了,他轉了轉面前矮圓桌上的茶杯,一句話到了嘴邊卻什麽也說不出來。
“……将軍今天召見了我,我剛從宮裏出來。”橘清盛家平似乎知道他想問些什麽,看向夜神月在簾後的身影,“他問我……你的處所,他說他會來接你。”
夜神月拿着茶杯的手一抖,茶水濺出幾滴,燙在手面上泛起點點淡紅。
“如果您希望的話,我明天會安排好一切,寫書信上呈。”
“既然如此,那麽便請求你這一件事,橘清盛家平公子。”
“……請說。”
夜神抱起筱楓院仁司,站起來繞過簾子,在橘清盛家平驚訝無措、回避閃爍的目光下走到他面前。
“請告訴将軍大人:既然他說他會來接,那便明天來吧。”
橘清盛家平微張着嘴擡頭看他,眼中驚訝有之、了然有之、釋然有之、落寞有之,最終眼裏點點光芒如天明時的燭火,黯淡下去。
“是!”
…………
【月君選擇了我】
起碼在到達私宅前,筱楓院家繼心裏是十分高興地這樣認為的。如果此刻他所見到的,不是只有可憐兮兮的細聲弱氣地哭着的竹千代的話,他還會一直那麽高興下去。
“月人呢?”他接過自看見他後就一直掙紮着要往他懷裏撲的竹千代,沉着臉問面無表情的橘清盛家平。
“她昨天自己離開了,沒有說要去哪裏。”橘清盛家平回答。
最讓人頭疼的是竹千代發現夜神月不要他了就開始哭,從昨天開始,累了就睡,睡醒繼續哭,哭到筱楓院來為止,新來的乳母怎麽也哄不停。
“将軍……這……”完全沒有想到是這個結果的渡驚訝地看看一臉淚水的竹千代,又看看筱楓院家繼。
他本以為将軍和正夫人早該和好,然後和和美美的在一起了,看來事實并不是如此順利啊。
筱楓院家繼抿了抿嘴,問: “她沒有要說什麽嗎?”
“沒有。”
“将軍,接下來怎麽做,要立刻去找嗎?”渡站在他身後問。
“不用,回去。”筱楓院家繼瞥一眼橘清盛家平,不打算多留或者再逼問他,把竹千代交給跟來的小林,利落地轉身上馬。
“叫紀田再派人去找,他知道該去哪裏查。”
他拉起缰繩,然後看向橘清盛家平,“說到底,我還是要感謝你。”不管是那些證據,還是救了月,又或者是照顧月和仁司。
“不用謝,畢竟,這些本來就是我該做的。”他回答得疏離而不留餘地,同筱楓院投來的視線交彙,不甘下風 。
這句話一出口,空氣便仿佛一下子凝固了似的。
兩人間之間敵意和冷意迅速擴散蔓延,兩雙對視的眼中似乎都有凝結的寒冰。渡知道,橘清盛家平這句話算是觸了将軍的底線。
“走。”筱楓院引缰驅馬,絕塵離開。
橘清盛家平靜立在宅門前,看着隊伍漸行漸遠直至消失在巷頭,轉身回了宅內,緩緩行走在綠植花樹間的青磚小路上:他羨慕筱楓院家繼,甚至嫉妒。
他嫉妒筱楓院能在三年前得以見夜神月的一面,嫉妒他明明比自己遲出現在夜神月的面前卻比自己還要幸運地得到對方的青睐,嫉妒他能娶到夜神月,最終還能有屬于兩人的孩子(盡情腦補吧苦情的熊孩子)。
于是他忍不住想:是不是筱楓院家繼曾經在先将軍去世後那樣令人同情地生活掙紮在與幕臣的爾虞我詐下;曾戰兢地為自己的生存而被逼手染鮮血;曾因為那個生來的地位而失去父母,失去常人皆可有的朋友、親人、甚至感情,像個沒有自我的人偶一樣和所有人保持距離,過着坐在權利頂峰的孤寂的日子;所以上天才會關懷他,憐憫他,将月給了他?
畢竟,那樣看來的話,筱楓院家繼所失去的、想要的一切:家人、親情、愛情、信任、平淡的生活,都是只有夜神月才能給予的。他的世界,是真的除了夜神月以外什麽都沒有的啊。
這樣一想以後,似乎又覺得可以理解了。
他想起昨天的情景:
“請告訴将軍大人:既然他說他會來接,那便明天來吧。”
“然後請替我将竹千代交給他,幕府的繼承人,到底該回到他身邊的。”那時夜神月将筱楓院仁司放到他懷裏,神情淡淡,看不出任何情緒來。
“那您要去哪裏?”他忍不住追問。
“這是我一個人的事情。”夜神月避而不答,也不再看仁司一眼,毅然轉身離開。
“您……沒有什麽需要我轉告的嗎?”他跟在他身後追問,不曾想到夜神月竟然是準備随時走的。
仁司似乎也發現了自己要被抛棄,一皺臉就大聲嚎哭起來,揮舞着手想要回到夜神月懷裏。
“沒有,什麽糾葛都該當即結束了才好,越拖就越難解開。”沒有為仁司的苦惱所動,也沒有回過頭,夜神月一路走到宅門外:那裏已經有馬車等候了,而守在馬車旁的人則是橘清盛家平也十分眼熟的秋葉屋小禿和新造——彌海砂、高田清美。
他沒有想到接夜神月的人來得竟然會那麽快。對方走得也那樣決絕而不帶一絲留戀。
在夜神月踏上腳凳時他終于忍不住邁出一步,出口問:“如果,如果我當時再早一點,趕在那個人之前的話,是不是……是不是我們就不會這樣……我是不是也還有機會成為站在你身邊的那個人?!”
夜神月一頓,側過頭,審視一般打量橘清盛家平。他的眼中除了淡漠便是疏離,讓橘清盛家平心下一片灰涼。
夜神月說:“不,不會有那一天的。也不是你早了或晚了的問題,我當時選擇了他,只是因為因為他是他,是筱楓院家繼。”
橘清盛家平一開始就比筱楓院家繼早出現在他的視野中,然而夜神月一開始的目的,卻僅僅是一個叫做“筱楓院家繼”的人,幕府的将軍,兩人注定無緣。而在遇到“龍騎利澤”之後發生的一切,則都是意料之外。
“既然選擇了他,那為什麽現在又要離開?”橘清盛家平追問。
夜神月沒有再回應他,推開馬車的移門,身影徹底沒入垂幔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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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木在進殿前刻意整理了一下自己,确定沒有任何問題之後才走到一個禦侍面前問:“将軍現在在裏面做什麽?”
不能怪他這樣小心顧忌,說到底還是那天将軍沒能接回禦臺所夫人,這幾天心情差得很,別說笑了,連像以前一樣平平和和地處理政務都做不到,成天都面無表情,渾身萦繞一股子冷氣。
那小侍刻意低了低嗓音回答:“太政大臣來了,和将軍在裏面談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