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八月初九
初秋,黃昏。
天空陰沉沉的,烏雲低垂,悶熱地叫人喘不過氣來。
從窗戶裏望出去,幾座山峰晦暗不明,山瀑洶湧,似要将人吞噬。
突然,一聲雷鳴,狂風呼嘯而來!
文荊頂風把劇烈震動的窗戶關上,頭發淩亂飛舞。他口中默默念着,竭力鎮定:“八月初九,黃昏。八月初九,黃昏……”
路雲飛冷冷盯着他:“荊兒,你自言自語什麽?”
文荊轉身,冷靜地看着路雲飛,說出一句讓路雲飛等了好幾年的話:“爺爺,我已經升到練氣四層了。”
路雲飛的眼睛微微一亮,狂喜之色一閃而過,卻又黯淡下來,臉上聚起一抹虛假的驚異喜悅:“好好!有出息!明天爺爺就帶你去洵陽鎮玩!”
說完卻若有似無地攏眉。
……哎,這複雜的心情。
文荊看得出他的躊躇。奪舍畢竟是逆天行事,失敗的機率太高,路雲飛怕死了一輩子,現在豈能不七上八下?
他假意高興地說:“那我先去睡覺了。”
“……也好,明日早些起床。”
文荊轉身,剛要回去自己的小房間,身後卻猛然一陣涼風。幹瘦滿是皺紋的手枯木一般搭在他的肩上,如同墳地裏爬出來的人骨,讓文荊全身的汗毛豎了起來。
路雲飛和藹又蒼涼地說:“荊兒,咱們爺孫很久沒聊天了,今晚說說話吧。”
這語氣不容抗拒,文荊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只好深吸一口氣坐下來:“爺爺想聊什麽?”
Advertisement
路雲飛緩緩走動,點起一盞油燈,消瘦的身影在黯淡的光下拉出長長的影子。
疾風亂雨拍打着窗戶,一片肅殺意。
他似乎沉浸在往事之中,蒼老混濁的雙目半垂着,緩緩開口:“荊兒,爺爺養育你十多年,待你可好?”
“自然是好的。”
“你可知道,爺爺的父親是誰?”
牆上的黑影随着搖曳的燈光晃動,似鬼魅般吓人。
“曾祖父?是誰?”
“爺爺的父親,就是名揚天下的古鏡派長老,路之山!你可曾聽過?”
路雲飛滿是皺紋的臉霎那間柔和,雙目溢出光彩。
文荊呆了呆。
這麽重要的事情,為什麽書裏沒有寫?
《衆生之劫》裏,路雲飛是個炮灰,正文介紹他養孫奪舍的事不過一句話,對于他的身世毫無交待。
一個炮灰,怎麽來頭如此之大?那路之山是五大門派當中唯一的木系天靈根,不到一百年便進入金丹期,竟然是這老鬼的父親!
路雲飛的雙目又黯淡下來,露出難堪痛苦之色:“可惜我資質不佳,從出生以來,他的眼中只有我的三個兄弟,從未正眼看過我,連教訓責罵都不曾有!荊兒,爺爺的痛苦,你知道嗎?”
文荊默默垂下頭,沒有說話。
路雲飛激動着:“我不服,我也是他的兒子,憑什麽他這樣對我?我弟弟十五歲時練氣十層,将他惹得一陣大怒,罵我弟弟沒出息。可是我二十歲了,他卻連我的修為也不知道!總有一天,我要揚眉吐氣,叫他悔不當初!叫他看看這個、連名字也叫不出的兒子,如何——”
說着一陣劇烈的咳嗽。
文荊沉默着,動也不動。
路雲飛抖着手從懷中掏出一塊黑黝黝的牌子,似金非金,似木非木。他的眼角挂着淚痕,臉上的線條柔和,竟然又恢複之前的和藹。路雲飛輕輕握住文荊的手腕:“荊兒,爺爺等下要做一件事情。倘若爺爺死了,你可以拿這塊令牌去古鏡派找你爺爺。他雖然不見得記得我,但你也算路家的後代,他不會不管。更何況,你的資質——”
說到這裏,路雲飛貪婪地看着文荊,雙目流轉,又隐隐發亮。
文荊在心中冷笑。
路雲飛若奪舍成功,自己的小命不保。路雲飛若奪舍失敗,自己還要千裏迢迢給他家中送牌子,報喪事!
他望向路雲飛的手,那枯枝一樣的手指,似要把自己身體裏的年輕都吸走。
“荊兒,你聽到了嗎?”
文荊緩緩将手腕抽出來,輕聲說:“怕死之心,人皆有之。現在我總算知道爺爺想奪舍的原因了。可是我、我從——沒遇到過像你這麽惡心的人。”
路雲飛呆了一下:“你說什麽?”
文荊已經撒腿向門口沖出去,扯開嗓子叫着:“神仙!神仙哥哥!救命啊!神仙哥哥!”
·
天邊黑雲翻滾,來勢洶洶。
山雨欲來,漫天漫地的疾風響雷。
村口清澈的山泉邊站了三個人。
文雅的書生身着白衫,面龐俊雅,看似二十七八。他的目光四下裏一掃,落在村口的石碑上,沉吟念道:“清泉村……天色已晚,今夜在這村子裏借宿一晚吧。”
灰衣少年相貌清秀,大約十七八歲,慢吞吞地說:“是,大師兄英明。”
他二人身旁立着一個修長的男子,一襲樸素的青衣已被雨水打濕,沉靜地說:“我去看看有沒有人家肯收留我們。”
灰衣少年慢吞吞地邁開步子:“四師兄,上次和三師兄路過這裏,幾個砍柴的看我們竟能禦風而行,都當我們是神仙呢,豈有不肯之理?”
白衣青年嘴角一抽:“……竟然說自己是神仙,真是……”不要臉。
村子裏的人都已經回到家中躲雨,只剩幾個小孩在村子盡頭呆呆看着他們。
昏暗中,幾人的長發在風中亂舞。
青衣男子緩步前行,路過幾戶人家未停。正欲敲門詢問,突然間,不遠處傳來一聲男孩的呼喊。聲音恐慌尖銳、突兀可怖、幾乎絕望。
“神仙!神仙哥哥!救命啊!”
灰衣少年茫然道:“誰在喊救命?”
白衣男子臉色一變,飛身上前,一腳把一戶人家的大門踹開,沖了進去。
青衣男子瞬間而至,冷冰冰地望向院子裏。
地上跪着一個滿身泥濘的少年,一團黃色的淡光正在拼命往男孩身上擠。
“神仙哥哥!救命啊!”男孩的臉色蒼白,極其痛苦,黃色的淡光如同一柄利劍,刺在他的身體之上。
“奪舍!”灰衣少年發出一聲呼喊,聽起來卻還是不慌不忙。
立時,一道白色的光不知從誰的手中發出,猝不及防地打向淡黃色的光團!
無聲無息的,兩團光撞在一起,激起一道絢麗的光圈,将周圍照得如同白晝一般。頃刻間,光圈消失,似乎力量耗盡,同時散了。
文荊的臉滿是泥濘,額頭冒着冷汗。斜眼看去,身旁倒着一個老人的屍體,腹部插了一把短劍,正在慢慢變冷僵硬。
方才真是千鈞一發……
青衣男子渾身是雨,緩步走進來,摸了摸那老人的屍體:“自殺而亡,元神出竅,意欲奪舍。”
他瞄了瞄文荊:“這人是誰?”
文荊呆呆地看着他。
雨水順着青衣男子的臉流下來,眸底含冰,薄唇無情,隐隐中似乎透出一絲陰寒,通身的氣質卻叫人如沐春風,是如同流水般溫柔的性情。
這男子站在這裏,仿佛帶來絲絲暖意,讓這可怖的院子也稍稍柔和起來。
“你是……”君衍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