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蜀中青門(十)
“其實早些年,家裏并不是這樣,”青風幽幽嘆息,将頭轉向窗外,陷入回憶,“那時我還不太懂事,整天跟在大哥二哥屁股後面瘋跑,爹也不愛訓人,總是笑眯眯的,我娘和大娘二娘的關系也很和睦,閑來無事,經常坐到一起刺繡喝茶。直到我八歲那年,大哥得了一場急病,沒救回來。之後大娘天天以淚洗面,我爹也一度消沉,後來不知怎麽四姨娘就進門了。再然後,四弟出生,我爹這才重新有了笑顏。不過眼見着四弟越來越受寵,我娘和二娘都不樂意了,家裏氣氛漸漸微妙起來,到如今,已經快水火不容了。呵,有時候想想,還不如生在那尋常農家,倒簡單快樂些。”
“聽說,四夫人是大夫人的親妹妹?”春謹然想起了來蜀中路上打探到的閑言碎語。
“嗯,大娘家裏有三個妹妹,四姨娘是最小的那個,”青風說到這裏,苦笑了一下,繼續道,“所以我娘總說,是大娘故意把她妹妹弄進來的。因為大哥走了,大娘擔心自己以後沒有依靠,便硬把親妹妹嫁進青門,這樣等四姨娘有了一男半女,她也算半個親娘,如果四姨娘能生兩個三個的,她八成還會過繼一個來養。”
“為了争家産嗎?”春謹然只能這樣想。
青風卻搖頭:“也不全是。你別看大娘從早到晚冷着臉,但她其實很在意我爹。有一年我爹染風寒,整個冬天卧病在床,她不眠不休地伺候了一冬,還時常躲到沒人的地方偷偷抹眼淚,我就見過好幾回。後來我爹病好了,她的身子卻差點垮了,調養了好久。所以我想,她之所以讓四姨娘進門,除了擔心以後沒依靠,也是希望四姨娘能幫她在爹心裏繼續争些位置吧。”
幼子夭折,紅顏已老,還要整日聽着新人笑,春謹然覺得自己能夠理解江氏那份無助和凄苦。只可惜,讓她陷入這份無助和凄苦的那個男人,未必能夠理解,甚至,他可能覺得自己做得還不錯。對結發妻子相敬如賓,對幾房妾侍溫柔寵愛,不始亂終棄,不拈花惹草,簡直是模範夫君。如果還要向他提出從一而終、至死不渝什麽的,那就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
“所以啊,”青風并不知道春謹然心中所想,卻鬼使神差地與他有相同感慨,“自古最傻是情癡。”
短短七個字,道盡世間情。
只是這話從風流浪蕩的青門三公子嘴裏說出來,總感覺,哪裏不對。
不過眼下容不得春謹然想這些有的沒的,他趕緊繼續問:“那四夫人,因何而去的?”
“四姨娘體弱,生完四弟之後身子一直沒調理好,後來就一直咳嗽,最終變成咳血,沒多久就去了。”青風說道,“那之後四弟就由大娘養着,一直到現在。”
春謹然:“大夫人對青宇公子如何?”
“怎麽講呢,”青風皺眉,似乎在尋找合适的說法,“大娘這個人性子清冷,喜怒不形于色,所以你也看不出她對四弟到底是個什麽想法。可是我剛才也說了,大娘需要四弟幫她在爹那裏争位置,何況她和四弟還有血緣關系,于情于理她都應該疼這個兒子,而不是去害四弟。而且這些年四弟備受我爹寵愛,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但脾氣秉性卻純良謙和,我想這和大娘的教導也是分不開的。”
“小公子性格謙和?”這倒讓春謹然挺意外,通常被寵愛的孩子都會有些嬌慣。
青風卻誤會了他的意思,解釋道:“四弟性格很好。讓我難以忍受的是爹的偏心,但這是爹的毛病,與四弟無關。”
春謹然:“小公子沒有恃寵而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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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風:“沒有。”
春謹然:“敬重兄長嗎?”
青風:“敬重。”
春謹然:“平素修文習武呢?”
青風:“都很勤奮刻苦。”
春謹然:“……換誰來當你爹都會偏心的好嗎!”
青風:“可我也不是一無是處啊。”
春謹然:“比如?”
青風:“天生麗質難自棄,詩詞歌賦滿胸臆,他朝有幸去廣寒,敢惹嫦娥魂夢系!”
春謹然:“……”
青風:“春少俠?”
春謹然:“再說說你二娘和二哥吧。”
林氏和青平其實并沒有太多複雜的情況,林氏娘家是開镖局的,嫁給青長清後,便少與家裏來往了。她兒子青平在青風的嘴裏,就同春謹然觀察到的一樣,性格木讷,不善言辭。
“所以二夫人和二公子對于青門主過分寵愛幼子,甚至可能會把青門交給他繼承,也是十分不滿的對嗎?”害人,總是要有動機,而動機,便在人與人的關系裏。
“二娘肯定是不滿的,可是二哥……”青風嘆口氣,“我真的不能确定。我倆一年也說不上兩句話,而且他那個人,臉上從來看不出喜怒哀樂。”
“那江玉龍呢?”春謹然想起了這個身份微妙的人。
一抹鄙夷從青風的眼裏閃過,很快,但春謹然捕捉到了,顯然這位江公子在三少爺這裏并不受歡迎。
“他是四弟剛出生那會兒來的,”青風道,“那時候四姨娘不是身體不好嘛,江家就派人來探望,結果也不知怎的他就跟來了。後面江家人要走,他卻不肯走了,非要認大娘做幹娘,死乞白賴要留在這裏伺候大娘。大娘哥嫂死得早,就剩下這麽一個孩子,大娘估計也是可憐他,就和爹商量,把他留在青門了。”
春謹然驚訝:“他現在是大夫人的義子?”
“沒有,”青風輕蔑地嗤了一聲,“你沒聽見他現在還是喊姑母嗎,大娘根本不認他。”
春謹然點點頭,然後道:“再說說孫伯和那幾個丫鬟呢。”
“孫伯從小就在青門,伺候完我爺又伺候我爹,要說全青門誰最不可能害我弟,那非他莫屬。桃子和鈴兒是大娘的貼身丫鬟,四弟年幼,一直還與大娘住在一起,所以她倆也算間接伺候四弟吧。至于燕子,确實是四弟的貼身丫鬟,但她平日裏連個螞蟻都不忍心踩死,我敢用我的名聲擔保,她絕對不是兇手。”
春謹然:“你的名聲有什麽擔保力!”
青風:“……”
春謹然:“算了,風流也好,逍遙也罷,人各有志,我無權置評的。”
青風:“其實我名聲還行……”
春謹然:“那是錯覺!”
說完了青家人,就剩下房書路和裴宵衣了,幾乎是下意識的,春謹然就把裴宵衣放到了最後。
“房家與我家是世交,這一代子弟來往得少了,但是上一代,我爹和房叔他們幾乎是從小玩到大的,去對方家裏就和在自己家一樣。所以這次四弟生病,旗山派立刻讓房書路過來探望,”青風說到這裏停住,思索片刻,才道,“我想不出房書路害四弟的理由。”
春謹然點點頭,他也同意,在青宇中毒事件裏,房書路一沒有下毒時機——在他來之前青宇已經中毒,二沒有下毒動機——青宇死亡對于他和旗山派都沒有任何好處,非說有嫌疑實在勉強。
“那……裴宵衣呢。”春謹然也不知道為什麽這個名字就這麽難出口,好像說出來渾身都不對勁似的。
青風沒有察覺春少俠的異常,自顧自答道:“這次四弟生病,很多門派都遣人來探望,天然居與青門素有往來,派人過來并不奇怪。不過之前我見過的天然居弟子都是女子,忽然冒出個男的倒挺新鮮。但還是那句話,我想不出他有害四弟的理由。”
是啊,凡事都要有個緣由,在青門這裏,便是下毒的動機。
如果青風說的都是實話,春謹然想,那目前看來最可能毒害青宇的只有林氏、元氏、青平和青風,原因無他,因妒生恨,許還摻雜着家産分配的因素。可除了這些人之外,還有一個江玉龍,讓他怎麽都無法忽略。這個人身上并沒有直接動機,因為即便青宇死了,青家還有青平青風,斷不會輪到外姓人繼承。也不大可能是為了獨占江氏的寵愛,因為在青風的描述裏,江氏就壓根沒有适合符合這一詞的行為。可不知為何……
锵锵——
突如其來的兵刃相接聲打斷了春謹然的思緒,他與青風對望一眼,後者不太确定道:“好像是二哥那邊……”
春謹然大叫一聲:“不好!”語畢不等青風反應,已循聲縱身而去!
青風也意識到了不對,連忙跟上!
青平的住所與青風挨着,一眨眼的工夫春謹然已經抵達。可仍是晚了一步。青平倒在地上,手裏仍握着佩劍,一把匕首插在他的胸口,鮮血從他的口中不斷地冒出來,染紅了地面。
“二哥!”青風撲過去,顫抖地扶起青平,聲音已經變了調,“到底是誰幹的,二哥你說話呀!”
青平或許是想說話的,可是他已經不能了,每次他掙紮着想開口,只會吐出更多的血,沒多久,便在自己弟弟懷裏閉上了眼睛。
青風抱緊哥哥,仰天長嘯:“啊啊啊——”
那撕心裂肺的聲音裏,帶着憤怒,帶着仇恨,也帶着悲傷,帶着苦痛。
春謹然別過頭,不忍再看,不忍再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