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若水小築(五)

解毒的要求并不讓春謹然意外,讓他意外的是對方話裏的篤定:“你憑什麽認為丁若水會聽我的?”

裴宵衣卻似乎沒料到會聽見這樣的反問,在觀察完春謹然的表情确定他是真心詢問後,裴宵衣的笑容變得玩味起來:“你還真是,把聰明勁兒都用在破案上了……”

裴宵衣的笑容似乎帶有某種魔性,看得春謹然莫名心悸,渾身都不自在,就像被猛獸盯住的獵物,看似猛獸未動,實則它已經在考慮先吃你的頭還是腳。相比之下,那個總是冷着臉的裴宵衣,倒更讓人舒坦。

“我還是喜歡你從前的冰塊臉。”春謹然從未像此刻這般真誠。

“可惜凍得住別人凍不住你,”裴宵衣帶着笑意,淡淡看着他,“那就索性化了吧。”

春謹然不自覺後退一步,弱弱地商量:“能再凍上嗎……”

“有點難,”裴宵衣為難地皺眉,“你像豔陽,太光芒四射了。”

春謹然在恐怖的惡寒中福至心靈,讀懂了裴少俠:“我能把它理解為,因為我不要臉,所以你為了對付我必須更加不要臉麽?”

“我更喜歡文雅一點的說法,”裴宵衣想了想,“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不錯。”

春謹然磨牙:“信不信我讓丁若水直接把你弄死……”

裴宵衣眨眨眼:“不信,你還想知道天然居的秘密呢。”

春謹然:“……”

裴宵衣:“旺盛的好奇心是我最欣賞你的地方。”

春謹然:“現在奉承來不及……”

裴宵衣:“它讓你充滿了弱點。”

春謹然:“我剛剛以為你在昏迷中被人調了包,現在發現你還和從前一樣讓人讨厭,真是不知該不該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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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宵衣:“我在昏迷的時候想了很多,為了活下去,我可以像風一樣瞬息萬變,遇見枯葉,我就卷起,遇見柳絲,我就輕拂,遇見好人,我就讓步,遇見淫賊,我就跳舞。”

春謹然:“難為你了,昏迷中還要動腦子。”

裴宵衣:“天生勞碌命,沒轍。”

春謹然不想再跟裴宵衣說話,并向他扔了一塊抹布。

感受到春謹然的氣息在房間內消失,裴宵衣終于松開了被子底下緊握的手,可即便如此,指尖仍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

賭贏了。

毒發時,他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幸運的是,他低估了春謹然的好奇心和恻隐心,也低估了丁若水的醫術。所以在蘇醒的一瞬間,他就知道,那個他曾無數次奢望卻又很快打消不敢去深想以免更加絕望的命運轉折點,來了。原來沒有什麽天注定,只要不認命,再長的夜,也會迎來曙光。不過人心是這世上最不可靠的東西,他必須用某種切實的利益交換,将這曙光牢牢攥在手裏,才能安心。

其實好奇不是春謹然最大的弱點,好勝,才是。

裴宵衣并不愧疚自己的所作所為,江湖上本就是算計來算計去的,真品德高潔心清如許,怕是早就一命嗚呼屍骨無存。況且春謹然也沒虧,他不光得到了天然居的情報,還随心所欲地将抹布扔到了他不喜歡的人的臉上,且不用承認任何後果,這很幸福。

丁若水被告知要來救人,可一進門就發現等待救援的人臉上蓋着一塊白布,這讓他一顆心沉到了谷底:“怎麽了?好端端怎麽就死了?!不應該啊……明明早上的脈象很穩定啊……嗚嗚嗚我的醫術只能治病,不能起死回生怎麽辦……”

“你能不能別每次都哭這麽快!”春謹然受不了地翻個白眼,上前拿下“白布”,“看清楚,這是你家擦桌子的抹布!他還喘氣兒呢!”

丁若水愣住,臉蛋梨花帶雨:“對啊,你不是說人醒了嗎,不過人都醒了為什麽還要往臉上蓋抹布?”

裴宵衣很想告訴他,人沒醒也不應該往臉上蓋臭抹布,但是為了大計,他只能保持微笑。畢竟,人在病床上,不得不低頭。

除非始作俑者仍一本正經地睜眼說瞎話——

“人雖然醒了,但是昏迷太久,陽氣不足,魂魄虛浮,抹布吸世間之煙火氣,集壯人之生命力,乃守魂固魄之佳品。”

“啊?這樣嗎?那要不要再捂一會兒……”

“不用了!我很好!”

“你看他剛才連臉上的抹布都抖不掉現在居然坐起來了可見我所言不虛!”

“……”

怪力亂神一類并不在丁神醫的學識範圍,所以眼見着裴宵衣鯉魚打挺似的坐起,只得連連感嘆:“真是活到老學到老……”

裴宵衣不想再糾纏任何與抹布有關的話題,以免在萦繞不去的油膩味道中克制不住血氣逆行直接去見閻王:“丁神醫,多謝搭救。你我并無交情,你卻将我帶回醫治,裴宵衣感激不盡。”

春謹然瞪大眼睛,這王八蛋絕對又換了一個靈魂!

丁若水不知前因後果,卻仍沒吃裴宵衣的這一套:“不是我想救你,是謹然拜托我救你的。你想殺他,他卻要救你,你該謝他。”

春謹然第一次見到帶着刺兒的丁若水,而且是別人以禮相待,他卻夾槍帶棒地嗆了回去!要不是眼眶條件有限,春謹然估計會把眼珠子瞪出來!

裴宵衣卻好似早已料到,依然謙謙有禮:“已經謝過了。對于之前想要害他一事,我也真心道了歉,并獲得了原諒。”

如果“睜眼說瞎話”是一種武功,那裴宵衣絕對可以出本秘籍!

丁若水回頭找春謹然确認:“真的?”

春謹然還能說什麽,只得點頭,并保持良好的微笑。

丁若水不再懷疑,而是讓裴宵衣坐好,并開始給他切脈。

裴宵衣老實地遞出胳膊,就像一個乖寶寶。

可是春謹然知道,他與這個形容毫不相符,甚至,他現在可能就在心裏算計着什麽。

第一次相遇時,男人直接道出人性本惡,沒有人值得相信,春謹然以為是他坦誠,可現在才明白,那是他知道,這些話講給自己這個萍水相逢的人聽,不會給他帶來任何威脅。同理,他知道以丁若水的性格,必不會贊同用天然居的秘密換治病救人這件事,不贊同的後果可能是他不需要說出秘密,便會得到醫治,但也可能被沒有得到秘密的自己阻撓,從而失去解毒的機會,他不能冒險,便選擇幹脆什麽都不講。更可怕的是,他也算計得到,自己同樣不會将真相告訴丁若水。

雖然求丁若水救人的時候,自己有講過想從裴宵衣身上知道天然居與青門之事的關系的話,可講過是一回事,真的變成了交易又是一回事。他看不慣丁若水的爛好人,但他卻想守護對方的這個缺點。

裴宵衣把人心吃得太透了。

仿佛感受到了春謹然翻滾的思緒,正被診脈的裴宵衣忽然擡起頭,看過來。

春謹然皺眉,回瞪回去——看什麽看!

裴宵衣莞爾。他見過很多江湖客,形形色色,去過很多大門小派,千奇百怪,卻從沒遇見像丁若水這麽好騙的,像春謹然這麽好玩的,像此時此地這麽安心的。或許一切都是短暫,或許下一刻便天翻地覆……

“你體內的毒已經被壓住了,但最多十天半月,只要不解毒,總會複發。”

他只是随便說說并不是真覺得天翻地覆無所謂啊!

“您的意思是此毒無解?”裴宵衣心中剛剛燃起的一點希望再次湮滅,這讓他難掩焦躁,“您不是壓制住了嗎,能壓制住就一定可以解,藥理不是相通的嗎!”

“你先別急,”切脈的過程中丁若水已經完全将對方當成了病人,所以此刻倍加耐心地安撫,“壓制你體內的毒,用的是封脈,這和中的是什麽樣的毒沒有關系,但解毒,就必須先要知道你中的是何種毒,才能對症下藥。”

“那如何才能知道中的是什麽毒?”裴宵衣追問。

丁若水無奈:“如果連你這個中毒之人都不知道,我就更無從知曉了。”

裴宵衣眼裏的光慢慢黯下去,但他仍不肯死心:“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嗎?”

丁若水思索了很久,總算想到一個法子:“若是你能把那毒藥拿來,我或許可以分辨得出。”

裴宵衣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春謹然以為他這輩子都不會開口的時候,男人終于擡起眼睛,簡潔有力地吐出一個字:“行。”

因為裴宵衣提前蘇醒,原本的藥方需要調整,所以丁若水見沒什麽需要再聊的,便轉身回藥爐了。作為大夫,他不好奇毒藥的來源,也不好奇裴宵衣要如何取藥,他只會醫病,也只想救人,所以裴宵衣既然說可以,那麽他等着便是了。

直到丁若水的身影消失在門口,春謹然才嘲諷道:“不就拿個毒藥麽,反正你定時吃着呢,偷偷留下來點又不會怎樣,幹嘛弄得像要執行致命任務似的。”

裴宵衣挑眉:“誰告訴你我一直吃着呢?”

“若水啊,他說你從小就被喂……等等,”春謹然反應過來,“難道你現在已經不吃毒藥了?”

裴宵衣無奈地嘆口氣:“那是毒藥不是糖豆,怎麽着,我還吃上瘾了?”

春謹然試着去理解:“也就是說現在不用再吃毒藥,你也已經是中毒體質了,就好像一塊地,播的種子足夠多了,便無需再播種,只等着它茁壯成長秋天大豐收就好,對吧。”

裴宵衣眯起眼睛:“你該慶幸,我還不能下地。”

春謹然燦爛一笑,露出兩排大牙:“能下地也沒用,鞭子我已經藏起來了。”

許是被鬥嘴轉移了注意力,直到裴宵衣離開若水小築,春謹然才反應過來,一個不再吃毒藥的人要想弄到毒藥,該怎麽做?春謹然不敢往深想,也忽地明白了為何裴宵衣在說“行”之前的那段沉默,如此漫長。

不過這些都是後話了。

當下春謹然可沒想到這些,早已按捺不住的好奇心驅使着他言歸正傳,開始索要交易的報酬——

“現在能說一說你為何要給江氏碧溪草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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