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夏侯山莊(八)

春謹然不知道杭明俊的住處,倒清楚裴宵衣在哪兒——接風宴上夏侯正南曾講過,北苑荷花成片的睡蓮池,是山莊最清麗風雅之地,荷風送香,不勝嬌羞,最宜女子居住,故而特地留給了天然居。靳夫人當然十分領情,連忙表示了有勞莊主多費心。話很普通,但靳夫人說出來就是帶着那麽一股子軟香柔情,聽得夏侯正南身心舒暢,一連喝了幾杯茶。

“荷花池,荷花池……”春謹然已經在北苑這棵最高的大樹上栖息眺望很久了,連這片地界有幾處閣樓幾座屋舍都快要了如指掌,卻偏偏沒瞅着荷花池。更要命的是你說你院子裏種點什麽柏樹槐樹楊樹的多好,為啥偏要種松樹,還太娘的全是!就不能考慮一下夜行者的感受嗎!

就在春少俠被密密麻麻的松針伺候得無比酸爽時,一抹窈窕身影從他眼皮子底下閃過。

春謹然連忙定住,屏住呼吸,目光緊緊鎖定對方。

那人走得很快,在春謹然發現時已經越過了他藏身的那棵樹,所以這會兒的春謹然只能看見她的背影。是的,雖然只有背影,但毫無疑問,這是個姑娘。而且這位姑娘顯然并不打算隐瞞身份,仍穿着接風宴時的那身衣衫,更重要的是她的發髻,相比尋常女子要簡單樸素得多,實在太過好認——玄妙派這次共來了三人,年過七旬的苦一師太自是沒這般身段,那個十七八的沒這般高挑,于是只剩下二十五六的那位,如果春謹然沒記錯,苦一師太曾向夏侯正南介紹過這位女弟子的名字,聶雙。

茫茫深夜,一個未來注定要青燈古佛相伴的女子獨自外出,且行色匆匆,怎麽瞧都透着巨大的可疑。

于是春少俠在“好奇心”和“裴某人”之間徘徊掙紮,最後一咬牙,選了前者。

哪知道跟蹤沒多久,人家姑娘一個轉身,消失在了茂密松林。山莊裏為啥會有松樹林春謹然已經沒力氣去想了,鬼打牆似的轉了半天,他才在樹林裏尋到一條若隐若現的小道,然後順着小道,竟一路走到了別有洞天——

碧綠蓮葉,荷香撲鼻,月色下的睡蓮池,不似日光多明媚,卻有靜夜一種幽。

美景當前,春少俠卻有點哭笑不得。為了包子,放棄了餅,結果面沒發好,到頭來還是只能烙大餅。

不過好在沒餓着肚子,也算圓滿。

想得開的春少俠立刻改變計劃,運息提氣,縱身躍上屋頂,幾無聲響。

裴宵衣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輾轉反側地睡不着,反正就是衣服也脫了,床榻也躺了,眼睛也閉了,就是思緒無比清明,好像外頭不是無邊夜色,而是豔陽高照。

這樣的假寐——雖然裴少俠不承認并堅持自己是真睡——持續到大約醜時三刻,豎了大半宿的耳朵總算捕捉到了異常聲響。

聲音是從房梁上傳來的,但屋內肯定是沒有人,那麽只能是屋外,有人踩着瓦片,細微的聲響便順着瓦片一層層穿透屋面,最終抵達屋內橫梁。

裴宵衣睜開眼睛,幾乎是瞬間起身,連眨個眼的工夫都沒有,便跳下床來到敞開的窗口,然後站定,任憑夜風吹拂臉頰,一動不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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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已經是第四間屋子了,要還沒人,那他可真要哭了。春少俠一邊悲傷地想着,一邊艱難地把身子往屋檐外面蹭,終于,屋檐卡到了腰,他一個翻身倒挂,腳背牢牢勾住屋檐,身子則倒晃着正對上敞開的窗口……

“早。”

嘩啦!

啪!

“啊唔——”

靠!

何謂暗夜最好夢,故人月下喜相逢。

生生被人從窗口拖進來的春謹然簡直要瘋。瓦片被帶下來了沒關系反正他用兩只腳夾住了,嘴被捂住沒關系反正他也狠狠回咬了一口,腰在被屋檐硌完又被窗戶框硌了也沒關系反正頂多疼兩天,但人吓人就他媽的有關系了因為真的吓死人啊啊啊!!!

【你大半夜的不睡覺站在窗口幹嘛!!!】

為表達激動之情,春少俠的眼珠子都快爆出來了。

裴宵衣仍維持着摟人在懷同時兇殘捂住對方嘴巴的潇灑姿勢,貼近不速之客的耳邊,低聲地坦誠告知:“如果你接下來将要發出的聲音像你現在的眼神一樣熱情,那我可能沒辦法松手。”

【放開我啊啊啊啊啊!!!】

“……”

【放開我!!】

“……”

【放開我。】

“……”

【人生啊,果然是沒什麽可眷戀了呢……】

春少俠心如死灰的眼神終于讓裴宵衣滿了意,後者兩手同時松開,可憐的春謹然總算重新獲得了喘息和自由,立刻從窗邊竄到門口,仿佛這樣就能與危險分子拉開安全距離。

裴宵衣無所謂,只要這家夥不咋呼,趴地面還是上房梁随他便。

仍心有餘悸的春謹然一邊努力把氣喘勻,一邊用與剛剛男人警告自己同樣的音量低聲地問:“你剛才在幹嘛?”

裴宵衣皺眉,這個時辰光景還能幹嘛,又不是人人都跟他一樣喜歡随風入夜:“睡覺。”

春謹然瞪大眼睛:“你逗我?”雖然沒點燭火的房間烏漆抹黑,但借着月光也能看得出來男人這身并非寝服而是外衣,加上半點淩亂都沒有的頭發,這他娘的是睡覺?登門做客都沒穿戴這麽整齊的!

裴宵衣聳聳肩:“就算睡覺,也需要一定程度上保持警惕,否則碰上某些不請自來的,沒等梳洗完呢,客人都站到床邊了,多失禮。”

春謹然沒好氣地磨牙:“所以裴少俠有床不睡,睡窗口?”

“那倒沒有,”裴宵衣一臉無辜,“是春少俠的動靜太大了,我以為來了賊人,所以便去窗口觀望。”

“鄙人學藝不精,還真是班門弄斧了。”春謹然用力扯出一個微笑,心裏已經把對面的人屠了一百遍!他這輩子就兩件事最驕傲,一個輕功,一個智慧,裴宵衣那王八蛋絕對是故意的!

眼神殺人在裴宵衣這裏基本沒用,他甚至有點喜歡上了被這麽瞪着,或者說,被春謹然這麽瞪着?忽然閃過的念頭讓裴宵衣渾身一寒,連忙甩甩頭,言歸正傳:“說吧,你深夜前來,到底想幹嘛?”

這還用問?當然是想看看某個返回虎穴準備連蒙帶騙偷藥的家夥是否順利,有無危險,抑或需要什麽幫助。可經過之前的“親切交流”,要是現在還能說出這話,春謹然都想抽自己!

“看你死沒。”春謹然很滿意自己的回答。

難得的是裴宵衣也很接受,仿佛答案就該如此,簡直聲聲入耳:“真對不住,還活蹦亂跳。”

春謹然:“別跳太猛,當心閃了腰。”

裴宵衣:“不勞費心,我很柔軟。”

春謹然:“……”

裴宵衣:“……”

春謹然:“總覺得哪裏怪怪的你要不要換個說法……”

裴宵衣:“滾。”

其實就算沒有逐客令,春謹然也不打算多待,畢竟靳夫人和靳梨雲就算沒在隔壁,也鐵定住得不遠,此地并不宜久留。

“需要幫忙的時候記得找我。”春謹然說着,越過裴宵衣,重新跳回窗戶上。

“幫忙?”裴宵衣樂了,“你能給我什麽幫助?”

春謹然:“鼓勵。”

裴宵衣:“……果然很有用。”

“我可真走啦。”春謹然蹲在窗戶框上,依依不舍地回眸——雖然每次聯絡感情都以慘淡收場,但一想到身後這家夥曾經遭的那些罪還有目前所處的危險境地,他還是不自覺就挂起了心。

“不然呢,等我踹一腳送你一程?”裴宵衣本是揶揄,可說完之後發現這個提議好像真的充滿了可行性以及……一絲絲的謎之魅力?

春謹然不知道裴宵衣在想什麽,但那雙眼睛裏閃爍着的火苗他可認得,分明就是小皮鞭之舞!

此時不跑,更待何時?

春少俠不再猶豫,一個縱身翻上屋頂,然後噠噠噠,踏着輕巧小碎步漸行漸遠。

直到夜風裏再聽不見任何聲音,裴宵衣才長舒口氣,虛掩窗扇,回到床榻,與前半夜或者說每一個夜晚一樣,和衣而眠,不同的是,這次他很快便去見了周公。

一如既往,夢中的會面也不大愉快,他總覺得周公想害他,到最後周老人家勃然大怒,拂袖而去,他的夢就成了一片白茫茫,無悲無喜,無怒無懼,死般靜谧。往日裏,到了這時他就會變得坦然而自在,無須提防,亦不用算計,夢境也就成了仙境。可不知怎的,今夜的他忽然覺得這仙境很沒滋味,但你硬要說少了什麽,他又答不上來。如此這般的糾結中,一不速之客從天而降,迷蒙的白霧中看不清楚臉,只知道一襲大紅衣衫,喜氣洋洋,落地之後就開始東游西逛,指指點點,明明聽不見聲音,可他就是知道對方在挑刺——這裏不好,改!那裏不好,變!這什麽玩意兒,扔了!那什麽東西,不要!裴宵衣來了脾氣,自己夢境,豈容他人撒野?唰地一鞭就甩了過去,正中那人後背,只聽那人嗷一聲……

“嗷嗷嗷嗷——”

呃,這叫得也太真切了吧。

半睡半醒的裴宵衣不自覺皺眉,下個瞬間忽然睜開眼睛,騰地翻身下床!

随着窗扇吱呀一聲徹底敞開,刺耳的尖叫終于清晰——

“出人命了啊啊啊!!!”

五月十四,宜動土,忌嫁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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