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夏侯山莊(二十一)
如果說之前“夏侯賦是兇手”的推斷讓所有人嘩然,那這會兒“本人就是兇手”的神推理則是讓所有人徹底瞠目結舌。圍觀江湖客懾于夏侯山莊的勢力,不敢直接嚷嚷,但每個人的表情都出奇一致——編也要編得像樣點,你他娘當我們是三歲小孩兒?!
夏侯正南也一臉愕然,沒料到春謹然所謂的真相竟是如此。也難怪衆人滿臉不信,他這個“前疑兇”的爹都感覺這推斷像是純粹為了将夏侯賦洗脫嫌疑而捏造的,并且還一點都沒用心,生硬牽強得讓人想哭。
但腹诽歸腹诽,面上夏侯正南紋絲不動,靜待事情往下走。
回應春謹然的,自然只有,也只能是,苦一師太。
經歷了最初的錯愕與憤怒,開口時,她已經将情緒克制平穩,除非仔細去聽,才能發現聲音裏不易察覺的輕微顫抖:“春少俠能否詳細解釋一下,我徒兒……是如何自己殺了自己?”
春謹然有些不忍,這樣的真相對于至親至愛之人來講太過殘酷,他動了幾次嘴唇,都沒有發出聲音。
林巧星忽然沖出來猛地推了他一把!
春謹然不查,一連踉跄着後退幾步,險些摔倒。沒等站穩,就聽見對方帶着哭腔喊:“春謹然你不能這樣!你說過會為我師姐讨公道的!你怎麽可以為了讓夏侯賦脫罪就睜着眼睛說瞎話!我師姐死的那麽慘,你怎麽還能忍心……”小姑娘說到後面已然哽咽,再說不下去。
衆俠客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弄得精神一振,紛紛偷瞄夏侯正南,因為林巧星說的就是每個人心裏想的,只不過沒人敢當面撕破。可惜夏侯正南神情未動,眼底也一片平靜,仿佛面前的一切都同他毫無關系,這讓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圍觀豪傑們多少有些失望。
春謹然無暇顧及旁處,此刻的他只覺得眼眶發熱,嗓子眼發幹,情不自禁就想去幫對方拭淚,最後還是忍住沒動,狠狠心,終于開了口:“你說從門縫看見了聶雙從外面回來,接着很快就聽見了哭聲,然後沒多久,哭聲消失了,一切聲音都消失了,一直到天亮,再無其他,對嗎?”
林巧星抽泣着不說話,只恨恨看着他。
春謹然嘆口氣,繼續:“之前我說夏侯賦很可能是跟着聶雙一起回房,然後趁她不備,下了殺手。但事實上,聶雙從外面回來時只身一人,別人可以不信,你不能,因為你就是人證。”
“他不一定非要同雙兒一起回來,可以等雙兒回來之後再行潛入。”說這話的是苦一師太,說完她沖仍站在正廳中央的林巧星冷然皺眉,“回來。”
林巧星擡頭看了看師父,又轉頭看了看春謹然,最後一吸鼻子:“不,我不能讓他把壞人放走!”
有了靳梨雲做時間證人的夏侯賦,此刻已經從“涕淚橫流痛訴自身清白的疑兇”恢複回了“風度翩翩卓爾不群的少莊主”,故而林巧星一口一個“壞人”的粗暴指責,聽得他十分刺耳,剛想出聲分辯,旁邊主位上忽然傳來短促卻清晰的冷哼,他吓了一個哆嗦,徹底沒了吱聲的念頭。
那廂春謹然已經開始向苦一師太解釋:“且不說靳梨雲姑娘已經幫夏侯公子做了時間證人,就算沒有,就算像您說的,夏侯公子是後面再行潛入的,那挽回無果傷心欲絕的聶雙姑娘再見到情郎,第一反應定是驚喜,人在驚喜之下是很難控制住情緒和反應的,可先前壓抑着的哭聲都能被林巧星師妹聽見,為何這驚喜之聲林姑娘卻半點沒有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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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一師太不知如何反駁,卻也不能甘心接受:“春少俠是想用這一處模棱兩可的疑點,推翻先前所有的證據嗎?別忘了,藏頭拆字詩是你破的,玉佩是你找到的,就連這是僞裝成自殺的他殺,也是你下的判斷!”
“是的,”春謹然的聲音有些懊惱和苦澀,“就是因為證據如此之多,我便想當然認定了夏侯賦是兇手,從而忽視了其他疑點,而這正是聶雙姑娘想要的。”
苦一師太仍執拗地搖頭:“一派胡言……”
春謹然不再與她争辯,而是自顧自道:“早先我與定塵師父勘察現場時,曾通過濺落的墨跡推斷聶雙姑娘遇害時,正在寫字,從而找到了那兩枚紙箋。而紙箋上一枚寫情,一枚寫人,所有一切順理成章,簡直是想要什麽便來什麽,以至于我根本沒有去琢磨,為何兇手只扯走了一半的詞,而不是把會引起懷疑的詞整張拿走?還有另外那首詩,或許兇手無法破解,可難道不會懷疑嗎,一個與自己糾纏多時的姑娘,忽然就寫了一首風馬牛不相及的感戴師父的詩,不奇怪嗎?我若是兇手,但凡有一點不踏實,都不會将這東西留在現場,留下它們,好像就是為了讓我們解出夏侯賦和聶雙姑娘有私情似的!這可是一個花費了大量時間,在沒有造成任何聲響的情況下布置出了狼藉現場的冷靜至極的兇手啊,為何偏在此處犯下如此低級的錯誤?”緩了一口氣,春謹然聲音漸沉,“所以真相是,根本就沒有所謂的兇手。聶雙姑娘自己殺了自己,然後布置成了他殺的樣子。這個他殺現場布置得太巧妙了,因為它竟然又蓋上了一層自殺的僞裝,一個一眼就能識破的自殺的僞裝,卻恰恰是最妙的他殺布局。于是我們一步步陷入其中,一步步鎖定夏侯公子,最終逼得他承認了與聶雙姑娘的私情。我不知道夏侯賦承認有私情這段是否在聶雙姑娘的計劃裏,如果在,那我只能說她還真是一丁點活命的機會都沒給她的負心郎留。承認私情,就是坐實謀殺,夏侯公子或許沒轉過來這個彎,天真地以為這是兩件事,但真實的情形是,當他承認與聶雙姑娘有私情的那個剎那,他已經是所有人心中的兇手了。”
苦一師太臉上出現動搖:“這些都只是你的猜測……”
“那我就再大膽地多猜一些吧。”春謹然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昨夜醜時,聶雙姑娘與夏侯賦在北苑後面一處荒廢小院會面,聶雙姑娘希望能借此機會挽回情郎,卻不料對方不僅沒有回心轉意,還将她羞辱一番。悲憤交加的她回到房中,傷心欲絕,泣不成聲,卻又擔心被師父師妹發現,只能用手或者其他什麽将這哭聲掩住。可哭着哭着,之前遭受的羞辱浮現眼前,恨便湧了上來,因愛生恨,因恨生魔,今生既無緣,那索性拖着你一道去來世吧。于是她将房間不動聲色地布置成了桌椅翻倒的狼藉模樣,又寫了一首詩,和半闕詞。是的,應該那詞只寫了半闕的,被扯走的或許只是一片空白,就為了引起勘察者的注意。而那首詩,怕早在她的心中百轉千回過,很可能她不止一次地想過等兩人相見時,寫來贈與情郎,可惜世事難料,寄情詩卻最終成了奪命鎖。我想聶雙姑娘寫下這首詩時,心中一定千般滋味,只可惜,最終留下的那一味,是恨。所以她将繩索勒上了自己的脖子,一個人要下多大決心,才能做到這樣,只一次,便讓勒痕深到幾近致命。那需要她在勒的時候,在繩子愈收愈緊的時候,在徹底無法呼吸的時候,還要繼續用力,再用力!我想松開繩子的一剎那,她的命就已經沒了半條,可她的心是整個死掉了,所以她毫不猶豫将繩索挂上房梁,系好,再然後,送走了最後一半的自己……”
在場的江湖客們原本都當春謹然是胡謅,可聽着聽着,竟入了神,仿佛昨夜的事情又重演了一遍,就在這個正廳,就在他們眼前,一個傷心欲絕又滿懷恨意的女子,一場精心設計寒意刺骨的騙局。
“師姐不會做這種事的!”林巧星的哭聲打破了積郁的沉重之氣,她那張小臉已經不是梨花帶雨惹人憐惜,而是涕淚橫流亂七八糟,但她不管,她就是不相信她的師姐會自殺,更不相信師姐會布局害人。
春謹然不與她争,只轉身看向定塵。後者點點頭,對着門外輕聲道:“擡進來吧。”
語畢,兩個山莊侍衛擡着蓋了白布的聶雙屍體走了進來,其中一人手裏還拿着被郭判砍斷的繩索。二人一直來到春謹然身邊,才将擔架和繩索穩穩放下,之後退到旁邊待命。
春謹然屈膝蹲下,稍稍揭開白布一側,然後将屍體的手拿了出來。
苦一師太簡直氣得發顫:“你這是幹什麽?!”
“我知道師太不忍再看,連勘驗也是讓林姑娘代為前去,若非逼不得已,我也不會驚擾聶雙姑娘。可我剛剛那番推斷的證據,就在屍身上,實在是沒有別的辦法。”春謹然話說得誠懇,眼神也真摯坦蕩,他翻過聶雙的手掌,再開口的語氣幾近懇求了,“師太,您看一下聶雙姑娘的手,就一眼,行嗎。”
苦一師太神色痛苦,掙紮再三,才挪了腳步。相比之下林巧星快很多,幾乎是一下子便湊了過去。
春謹然将聶雙的掌心亮給她們:“師太請看,聶雙姑娘手上的索痕非常均勻地分布在手掌上半面,從四個指尖開始,一直延伸到掌中橫紋處,而拇指和下半面手掌幾乎沒有任何痕跡。另外一只也是如此。”
苦一師太眉頭深鎖,并不言語。
林巧星卻是個藏不住話的:“這能說明什麽?”
“說明這個傷痕并不是掙紮中胡亂去抓繩索造成的。”春謹然說着将屍體的手掌放回白布之內,然後撿起繩索,起身将之繞到自己的脖子上,用兩只手在上面比劃,“若是被勒後掙紮,拼命去抓繩索希望可以扯開,那與繩索摩擦的傷痕應多集中在指尖,且反複去抓不可能痕跡如此均勻,拇指更是絕不會毫無痕跡;若是被勒緊之前已經抓住了繩索,手掌墊在了繩索與脖子之間,那兇徒用力勒緊繩子時,手掌就會被迫貼近脖子,随着繩索用力,手掌硌在脖子上的力也會逐漸加強,那最終脖頸上留下的就不可能只有索痕。因此,造成現在這種手上痕跡的,只有一種情形,那就是聶雙姑娘這樣攥緊繩子,”春謹然在自己脖子上做出同樣動作,攥緊繩子兩端,向相反方向緩緩拉扯,“手掌握緊繩索,拇指扣在另外四指之上,然後逐漸用力——”
衆俠客們起初以為春神斷只是做做樣子,結果眼見着繩子越來越緊,神斷臉色越來越駭人,這才覺出不對!
說時遲那時快,兩顆石子從人群中飛出,啪啪兩下,分別打在春謹然的手面上!只見他猛地張了一下嘴,似乎想怪叫,但抱歉,繩子太緊沒叫出任何聲音,不過好在,總算松了手。
“咳咳咳——”春謹然咳了個昏天黑地,好半天,才總算緩過來,“剛才哪個王八蛋打我!”
衆俠客面面相觑,終于,角落裏的祈樓主弱弱舉起了手:“我不能看着你自戕啊……”
春謹然無語:“誰自戕了!”
衆俠客:“你——”
春謹然囧:“我那是場景重現!”
祈萬貫:“你不能挑一個其樂融融的場景嗎,非整這麽恐怖的……”
春謹然懶得和他扯,反正目的達成了,而且平心而論,人家也确實一片好心。
“師太,諸位,請看。”春謹然舉起兩只手掌,将掌心亮給衆人。
衆俠客只能瞧個大概,但也明白是怎麽回事了,苦一師太、林巧星還有夏侯正南以及距離主位較近的掌門們則看得清清楚楚——春謹然手掌上的索痕遍布上半面,均勻,清晰,無反複摩擦痕跡覆蓋,拇指及下半部幾近無痕,與聶雙如出一轍。
苦一師太忽地有些站不穩,林巧星連忙上前扶住她。
一直沉默的夏侯正南,此刻終于開口:“師太,老夫教子無方,間接害了另徒,我現在把這不肖子交給你,要打要罰或者要殺,全憑玄妙派處置。”
苦一師太虛弱地搖搖頭,仿佛一夕之間又蒼老了許多:“莊主言重了。兒女私情終歸是小事,孽徒竟不惜以命設局,險些害令公子擔上殺人罪名,給貴莊和衆江湖豪傑帶來這許多紛擾,貧尼實在是……”
在場的江湖客都明白,夏侯正南不會真的不要兒子,苦一師太也并非全然羞愧難當,只是事情到了這裏,就必然要給彼此臺階,夏侯正南給出的臺階是我不計較你徒弟陷害我兒子,夏侯山莊也不會遷怒玄妙派,苦一師太給出的臺階是我不追究你兒子辜負我徒弟,盡管徒弟因此喪了命。
或許并非全然公平,但起碼告一段落,塵歸塵,土歸土,安穩落幕。
春謹然也說不上自己什麽心情,明明水落石出該高興的,可心裏卻有些空,有些無力,有些悵然。他下意識去看靳梨雲,不知是巧合還是注定,對方也剛好擡頭看他。
四道目光在空中交彙,個中滋味,只有彼此才懂。
靳梨雲嫣然一笑,沒有得意,沒有狡猾,就像一個單純的涉世未深的姑娘,對偶遇的路人都綻放着天真爛漫。
春謹然別過頭錯開視線,他不害怕殺人,不害怕屍體,甚至不怕夏侯正南,卻真的害怕與她對視。那是春謹然見過的世間最美的姑娘,那是春謹然見過的世間最可怕的眼睛。
聶雙醜時去見小院,寅時回住處,夏侯賦說他只在小院裏待了很短的時間,便拂袖而去,那剩下的一個多時辰裏,沒有回房的聶雙,去了哪裏?是否去找了某個“知己”?是否被提點過如何“布局”?她最初就是想要自殺嗎?還是原本只心灰意冷的,卻在某些有心撩撥煽動後,起了死也要拖着你一起死的恨意?
春謹然不敢深想。
因為他沒有任何證據,既說服不了別人,也解脫不了自己。
寅時已過,東方泛白。
破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