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霧栖大澤(四)

大事談定,門窗重開,夜風吹起一室其樂融融,仿佛之前發生的一切緊要密談都是幻覺。各掌門沒事人一樣紛紛起身告辭,神色如常,無懈可擊。春謹然一邊在心中感嘆,果然能做掌門的都不是凡人,一邊轉身也要往外走,卻被夏侯正南叫住——

“春少俠留步。”

春少俠其實很不想留步,尤其是眼見着最後一位祈樓主也同自己擦身而過,而且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對方好像還加快了離去的速度。

眨眼功夫,議事廳裏只剩下春謹然和夏侯正南。

“莊主還有事?”他只好硬着頭皮轉過身來。

“你難道不好奇我為何找你參與此事?”夏侯正南似話裏有話。

春謹然不解,歪頭看他:“不是莊主說的嗎,我聰明絕頂古道熱腸只要相助必定事半功倍。”

夏侯正南愣了下,繼而樂出聲來:“我就是客氣客氣……”

春謹然也笑:“真抱歉,我又當了真。”

夏侯正南不笑了,若有所思看了他一會兒,了然:“你其實什麽都知道。”

春謹然攤手:“如果聰明是一種錯,那我改掉?”

夏侯正南瞥他一眼,似不滿,又似無奈,語氣也緩了下來:“和你想的一樣,我覺得這事不簡單,我和杭老頭的交情也沒好到這個地步,那可是赤玉啊,誰會願意與別人分享?”

春謹然試着去猜測:“可能他覺得以杭家一己之力,很難成功找到?畢竟是個誰都沒有去過的地界。”

“或許吧,”夏侯正南不置可否,“可惜,景萬川不願帶路。”

春謹然道:“他才是真正的聰明人,這趟渾水,不管最終尋沒尋到赤玉,都清不了。”

夏侯正南挑眉,眼裏都是玩味:“那你為何不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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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謹然驚訝地張大嘴:“莊主你在逗我嗎,這個江湖上你說一,誰敢說二?”

夏侯正南不緊不慢地呷了口茶:“我沒調侃你,你倒似在諷刺我。”

“絕、對、沒、有!”春謹然把頭搖成了撥浪鼓。

夏侯正南放下茶杯,定定看了春謹然一會兒,忽地笑了,悠遠的目光似在看春謹然,又好似在透過他看別人:“你是我這輩子見過的,第二大膽的人。”

既然大膽了,春謹然索性大到底:“第一是誰?”

夏侯正南沒說出任何名字,只淡淡道:“死了。”

在夏侯正南這裏何謂大膽?春謹然的理解,那就是頂撞不恭敬呗,一如自己所言所行。可頂撞的人死了該高興的,為何此刻老頭兒眼裏卻只有落寞和懷念。

敏銳如春謹然,就是再吃口豹子膽,也不會多問了。

直到離開夏侯山莊,春謹然都沒有再見過裴宵衣。聽說靳夫人在商議完霧栖大澤之事的當晚便已離開,春謹然不知道她心裏究竟在想什麽,但記得清清楚楚,當景萬川提到赤玉時,眼裏驟然閃出異樣光芒的,只有圓真大師,和她。

春謹然不敢肯定地說那代表什麽,但得赤玉者得天下,若江湖最有勢力的門派中,得天下之心最切的反而是一個女人和一個和尚,那不是這倆人瘋了,就是武林瘋了。

春謹然對天下沒興趣,但對赤玉傳說卻興味盎然,偏巧夏侯老頭找他做耳目,那就順水推舟好了,而且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配合讓老頭很是滿意,竟然痛快答應了他再帶一個幫手的條件。

只是不知道,這幫手願不願意同行。

六月初一,若水小築。

“當然要去啊!”丁若水沒等春謹然把話說完,便一口答應下來。

這可與春謹然的預想大相徑庭:“你什麽時候也喜歡上湊熱鬧了?”

“那是你的愛好,我才不敢搶,”丁若水沒好氣地回了一嘴,卻難掩眸子裏燦爛的憧憬之光,“西南啊,霧栖大澤啊,據說有好多特別珍貴的藥材,随便采一樣,都是珍寶啊。”

春謹然莞爾,同時也很開心,畢竟前途兇險,有真正能夠動力滿滿的目标,不管天下,解謎,抑或草藥,都是好的。

之後的兩個半月,春謹然和丁若水各自準備着,其實要準備什麽呢,無非是些幹糧,水。為防走漏風聲,那張山川地貌圖仍放在杭家,所以春謹然也只能憑記憶,預想着那片地界上會遇見什麽危險。

整個夏天最熱的光景,便在這樣的忐忑、興奮、期待中,飛速流逝。春謹然甚至都沒覺得熱,一晃神,天氣已涼,然後便在這涼意中想起某個人來,想得不重,不濃,就淡淡的,淺淺的,像初秋清晨的風,吹過院子,留下幾片落葉。

如此這般,終是到了八月十五。

往年這個時候,春謹然都是坐在春府的院子裏,喝喝酒,賞賞月,偶爾會去丁若水那裏,因為其他友人,總要與自己的家人或者師父過節。像今次這麽多人的月圓相聚,放在以前想都不敢想——

夏侯賦,杭明哲,杭明俊,定塵,林巧星,房書路,青風,戈十七,裘洋,白浪,郭判,祈萬貫,以及,裴宵衣。

明月當空,渡口晚風,十五個年輕人,氣度各異,神色不一,或許稚嫩,或許浮躁,但誰敢說,二十年後的江湖,不會是他們的呢。

又或許,都不用二十年。

“這是我的至交好友,丁若水。”春謹然向衆人介紹道。

杭家兩兄弟還有青風、房書路都認得他,齊齊驚訝出聲:“丁神醫!”

原本摸不着頭腦的小夥伴們也明白過來,敢情這是春謹然帶來防身的。不過隊伍裏有個懂醫術的總是好的,都不用神醫,不庸,就成。

集合之地在滄浪幫的碼頭,一艘大船已在此停靠多時,見人已來齊,白浪和裘洋便率先上了船,開始做準備。岸上,丁若水被青風他們四人拉過去寒暄,定塵原地打坐,夏侯賦似想和林巧星攀談,但碰上的都是冷臉,郭判和祈萬貫不知為什麽又争吵起來,剩下戈十七和裴宵衣,一個靠在這邊的樹幹上把玩匕首,一個靠在那邊的樹幹上擡頭看天。

春謹然猶豫了一下,先去找了匕首。

“怎麽派你來了。”戈十七在暗花樓算受重視,但第一位肯定排不上,所以春謹然本以為會看見戈十一或者戈十三。要說這戈松香也是個冷面冷心的,收了那麽多義子,培養成殺人工具也就算了,連名字都起得敷衍。

戈十七擡眼看他,似乎笑了一下,可定睛去看,又好像沒有:“不希望我來?”

“怎麽會,”春謹然想都沒想便脫口而出,“我巴不得是你呢,要是你們樓旁的人來,這一路我不用幹別的,光防他了。”

戈十七終是彎了嘴角,雖然很淺:“那就行了。”語畢他把匕首收進懷裏,站直了開始拍身上的灰塵。

春謹然看着他這一幅時刻準備出發的樣子,便知道想套答案是沒戲了。

這就是戈十七,你永遠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或者可能根本什麽都沒想,你唯一能确定的只是他對你是否有敵意,若沒有,那恭喜,你的日子還很長。至于自己和對方算不算朋友,認識這麽久了,春謹然依舊沒底。

有的沒的磨蹭半天,春謹然總算走向了另外一棵樹。那人還在看天,春謹然好奇地也擡頭看了一眼,除了月亮圓點,沒發現有什麽比平日裏更美妙的地方。

“喂。”春謹然在距離大樹一步之遙處停下,叫他。

看天者不為所動,仿佛元神已出竅奔向廣寒宮。

春謹然皺眉,又叫了一聲:“大裴。”

看天者總算收回視線,然後動作極其緩慢地看過來,又過了好久,迷茫的雙眸才逐漸清明:“小春?”

這家夥絕對是故意的。

別的不說,就自己剛才介紹丁若水那陣勢,哪怕你真元神出竅也肯定能瞬間歸位。所以答案很明顯,裴少俠故意晾着他呢。

好吧他确實是沒特別熱情洋溢地第一時間直撲過去,但那不是怕被人看出他倆關系不一般嗎!他自己還好說,裴宵衣那邊兩個女人就能組成龍潭虎穴似,能不防嗎,他的苦心誰人懂啊!

“你有話呢,要麽說出來,要麽就幹脆忘掉,在心裏咆哮別人是聽不到的,只能看見你眉毛眼睛鼻子嘴都扭曲到一塊兒,雖然确實很壯觀。”裴宵衣的聲音涼涼的,聽不出是一本正經還是戲谑揶揄。

但不管哪種,都不會令人愉快就是了。

“多謝大裴兄提醒!”

“不客氣。”

春謹然恨恨地看着那張臉,忽然特別希望時光倒流,然後自己就回到春府把那個看着落葉思念蔓延的丢人家夥掐死在院子裏!

裴宵衣知道這家夥又在心裏腹诽了,雖然沒辦法窺見真正的內容,但光看他那張各種情緒交替出現的臉,就莫名樂趣無窮。說句真心話,比今天的月亮好看。

“大裴?”

突然插進來的聲音讓春謹然一愣,回頭去看,原來是祈萬貫。

裴宵衣挑眉:“怎麽,祈樓主也喜歡這個稱呼?”

“不不不!”祈萬貫快把腦袋搖掉了,“我是想問誰起的啊,太不吉利了!”

裴宵衣看向春謹然。

春謹然黑線。

祈萬貫說着說着又回過味兒來:“其實也不能全怪起稱呼的,你這個姓就不好,幸虧你不做生意,天天裴,咋活啊!”

裴宵衣眯起眼睛。

春謹然忽然興奮起來,抽鞭子,快抽鞭子,這麽銷魂的事兒不能就我一個人嘗啊!

結果等到祈萬貫被郭判叫走,裴宵衣的鞭子也沒出手。

春謹然有些失望,又有些來氣,見四下無人,直接問:“你咋不抽他?”

裴宵衣聳聳肩:“不好聽。”

春謹然沒聽清:“啥?”

裴宵衣深深地看他一眼。

春謹然感覺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就像那次與靳梨雲隔空相對一樣!嗷嗚,天然居絕對是妖魔鬼怪聚集地!

“各位兄弟,可以上船喽——”

白浪的召喚就像一根救命稻草,春謹然二話不說,噌一下就竄了上去。

裴宵衣不緊不慢地走在後面,來之前他并不知道隊伍裏會有春謹然,乍見到那家夥,他還以為自己想人想得太頻繁,出現了幻覺。直到那家夥向衆人介紹丁若水,直到那家夥先走向了戈十七。

為何自夏侯山莊一別,他就總鬼使神差地想起這個人?為何一見到這個人,他就不受控制地手癢?為何這個人也要去霧栖大澤?他究竟想從這個人身上得到什麽?

困擾他的問題太多,不過沒關系。

路途漫漫,總會找到答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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