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chapter 23
“她不能申請全獎留學嗎?”助理問。
“她的成績,GRE都不可能過。”
“我跟她說先結婚,再申請簽證出國。她起初是不贊成,也不反對。過了沒兩天,她就話裏話外地表示讓我先出國,她想留在國內。”
“她也許是覺得出國負擔太重,也不現實吧。”
“如果只是這麽簡單就好了。那時她應該對簽證具體事宜一概不知。”
“那是誰告訴她的?”
“還能有誰?”陶正南的臉色陰沉,“我後來去找了那個人,他全都承認了。還給我上了一堂課,讓我以後都受益匪淺。”
“您怎麽還聽起他的課來了?”
“說得對的為什麽不聽?”陶正南冷笑着說,“他跟我說,他的行為不叫搶,叫收割,自古以來,強者可以收割弱者擁有的任何東西,因為成本很低。反過來,弱者想要接手強者的東西,傾家蕩産也未必能得到。”
“這個……好像的确如此。”
“他說我這麽弱,即使他不從我手中收割,也還會有別人。誰讓我擁有的東西,別人都想要。”
“那是人,并不是物品啊。”
“可人心難測,”陶正南說,“誰不想依附強者,因為可以不勞而獲。”
“難道她就真的見異思遷了?”
陶正南搖了搖頭,“我想不出別的理由,突然就找不到她了,說好的結婚不結了,人也找不到。過了一個月,我快出國了,終于在她家樓下找到她——”
他說着痛苦地皺了幾次眉,“她一句話都不說,問她什麽都點頭承認。樹上掉了個橡子,打到她頭上,她突然伸出雙手用勁推我,然後厭惡地看我一眼就跑掉了。”
助理臉上的嘴張開,一臉有話要說的急迫,卻在這時,他的手機響了。
“是小江,您家那邊的事應該有消息了。”助理說着接了電話,剛講了一句,就把手機遞給陶正南。
陶正南把手機貼到耳邊,聽着電話,準備往回走。剛擡起腳,身體猛地往前一晃,還好被及時扶住。
他轉頭望着托着他手臂的助理,望得眼珠發直,直到淚水湧出來。
“再說一遍,是怎麽死的?”他試圖去咬緊哆嗦的牙齒,卻撞得咯咯響。
“燒炭自殺。”手機裏響起清晰的聲音。
陶正南的兩腿癱軟得站不起來,只能靠在助理身上。
手機裏還響起說話聲,“具體的請周局長跟您說吧。”
那邊換了個人,條理清晰地說道:“這件事正巧我清楚得很。事發後,我任臨時調查組的組長,在學校裏調查了一個月,沒有調查出領導和同事排擠壓榨等醜聞。同時警察在他家裏找到了一些精神方面的藥物,最終确定他生前患有多年抑郁,是自殺無疑。”
3 應激事件
黎若谷去辦出院手續了,房間裏就剩下收拾行李的趙寧靜。
沙發上堆着穿過的衣服,有她的,也有黎若谷的。為了節省行李包的空間,不分是誰的,她都一件件地折好,疊到一起。
做這些事時,她的心裏劃過微妙的幸福。
住院這些天,黎若谷生活起居都在這張沙發上。白天在這裏工作,晚上也在這上面睡。
門口響起腳步聲,她飛快地轉過身去,看到門口站的人是陶正南時,她捏着襯衫的手控制不住地開始發抖。
陶正南盯着她手裏那件男式襯衫,原本青影濃重的眼睛,此刻顯得更加地吓人。
她連忙把襯衫藏到身後,不安地朝門外看。
陶正南似乎知道她在盼着什麽,随手把門關上。
黑影仿佛随着他一起到來,病房裏突然變得暗沉,她被一股恐懼懾住,一步步地退到了沙發後面,背抵着窗戶。
陶正南走到一把椅子跟前,停了下來,他的神情帶着扭曲的痛苦,“我很多天沒法睡了——”
趙寧靜繃緊的雙肩微微一松,卻仍是防備地盯着他。
他們之間,隔着一把椅子,一張茶幾還有一張長沙發。
趙寧靜冷靜地說:“門診八樓是心理科,失眠應該去那裏。”
“我不需要看心理醫生,”陶正南陰沉地盯着她說。
“我沒有諷刺你。”
“這個不重要,我知道那時發生的事了。”
“那時的——我趕着出院,還要收拾行李,”趙寧靜的手指摳着沙發,“有事以後再說吧。”
“我想知道,那時你爸是不是跟你說過什麽?他留下什麽話沒有?”
“今天真的不巧,”趙寧靜慌亂中拿起一件衣服來折,折起袖子又打開,打開了再折,“改開我們再約時間,下周可以嗎?——”
她擡起頭,看到陶正南抽出雙手,垂到身側,像眈視獵物的野獸。
“然後你又消失?”
趙寧靜的嗓子頓時發幹,她吞咽了一下,盯着床頭的呼叫器,并開始挪動腳下。
“你爸留了遺書沒有?他是不是寫了要你跟我分手?”
趙寧靜接近床邊,陶正南卻先一步察覺到她的意圖。他拔腿撲過來,一腳踢翻了椅子。
椅子倒地,摩擦地板的尖銳響聲,像一根針紮進了趙寧靜的神經。
她看到朝她撲來的陶正南,下意識地使出全身力氣去推他,然而他就像野獸一樣,可怕且無法撼動。
當她意識到不但不能自保,還被他緊縛住雙手時,她在心裏發出了撕裂的尖叫。全身的血管仿佛快被脹破一樣,血液倒流到了臉上,爆裂的痛感擠壓着她的大腦。
她就像一只被人揪住翅膀的蜻蜒,無助地掙紮。
櫻桃紅又在腦中閃現,越來越多,淹沒了她——
世界突然寂靜了,她的耳朵聽不見任何聲音。
随之而來的是胸口絞痛,喘不上氣,手腳冰涼,渾身顫抖,心髒像故障的機械,瘋狂地跳動後停擺——
“誰讓你進來的!”
一聲含着怒氣卻依然穩沉的呵斥響起。
趙寧靜還沒來得及擡頭,就被一個身影擋住,眼前眩目的雪白,是他的白襯衫。
她看到他把雙手插進口袋裏,雙腿分開閑适地站着。
她漸漸能夠均勻地呼吸,心跳也慢慢平複。
“我有要緊的事情要問她。”陶正南說,“麻煩你回避。”
趙寧靜緊張地盯着黎若谷的後背,剛要開口懇求他,就聽見他諷刺的笑聲,“回避?”
他的手伸到後面,把她拉到身邊,“看懂了沒有?如果你以後再接近她,和上次你非法入侵我家一樣,我不會對你有半點客氣。”
“你家?”陶正南擡頭,神情微妙地望着他。然後看向趙寧靜,冷笑,“原來如此。”
“別多管人家的閑事,”黎若谷說,“看來你挺健忘的,有些事我必須得提醒一下你。”
他說完,撥出一個電話,“寧輝,叫薛琪暫時不用回學校,下午去科大報到。”
“你想幹什麽?”陶正南問。
“作為導師,總是希望學生感情順利,婚姻美滿。”
“你這是公器私用。”
“是不是公器私用,可不是你說的算的。”
說到這裏,他的手機又響了,“去找物理系的秘書辦手續,有什麽不懂的就去問寧輝……住處麽?給你一筆錢,你自己找住的地方怎麽樣?……我知道你那個男友,投行的嘛……你去跟江老師溝通……”
再次挂掉電話,他的手機一揚,對面前的人說道:“祝你們早日終成眷屬!”
“導師權威很好用吧?”
“男人為了自己的女人,財産,發動戰争都稀松平常,何況我只是在合理的範圍內,做了個小的調整而已。”
“什麽調整?”
“怎麽都得讓我的那位高徒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了,你那麽想知道,私下裏多關心一下自己的女友。”
沉默持續了幾秒鐘。
趙寧靜看到陶正南轉身,往門口走去。
她的心一松,提高聲音說道:“爸爸什麽都沒跟我說過,也沒有留遺書。”
陶正南停住,突然仰起頭,站了一秒鐘,才又落寞地走出門外。
他一離開,黎若谷立即就轉過身來,問她:“你還好吧?剛看你的樣子,好像很難受的樣子。”
趙寧靜搖了搖頭,擔心地說:“你那麽做,不會有什麽影響吧?”
“能有什麽影響?我師兄的錢,可不是那麽好拿的。”他說,“別管那個了,你剛剛怎麽了?能跟我說嗎?”
趙寧靜擡起頭,他的關切與擔憂落進她眼裏,一股說不清的情緒在胸口酸酸脹脹地蔓延開來,有點暖,也有點刺痛。
她的眼淚簌簌地落下,“就是一些不敢去想的事情,還是想起來了。”
“是什麽事?——算了,當我沒問——”
“爸爸死了——”她哭着說,“是自殺的,幾年了,我都不敢回想。”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他一伸手扯進懷抱裏。他的手按在她的頭頂,在她耳邊說道:“好了好了,別去想了。”
“可是剛剛已經全部都想過一遍了,”她靠在他的肩上,“我一個人站在停屍間裏,進來兩個警察,他們說爸爸的皮膚上有櫻桃色的紅斑,是死于一氧化碳中毒。”
他摟着她的手收緊了一些。
“他們讓我見了爸爸。他的臉上真的有很多紅斑,櫻桃的紅色,”她痛苦地回想,淚水洶湧,“後來,只要一睡着,我就會夢到大片大片的櫻桃紅,總是哭着醒來。白天也極度驚恐,樓上響起拖椅子的聲音都會把我吓得躲進衣櫃裏。那時我每天想的事就是,我還要不要活着?還要活多久?”
第 24 章
黎若谷的雙手按在她的肩上,退後一些,膝蓋稍彎,與她的眼睛平視,“如果他知道你這麽難過,他一定不會那麽做。”
趙寧靜搖了搖頭,“他計劃了五年。五年前他租下了城郊的房子,經常帶碳過去。其實死也不是那麽容易,有兩次中毒時他醒了,及時開了窗。最後一次,他吃了足劑量的安眠藥。他走後,他的床底下掃出大把大把的頭發;他的床頭櫃裏放着幾十粒安眠藥,是一粒一粒攢下來的。這些我都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他有抑郁。然而,我靠着他留的藥,熬過最痛苦的時間。”
“你是說他策劃過多次自殺?”黎若谷不可思議地問。
“雖然對我來說,這是種無法面對的痛苦。對他來說,死卻是一件他極度渴望的事。”
“渴望?”
“抑郁症的痛苦,只有得過抑郁症的人才知道。”
“你——”
“每天被抑郁折磨,就渴望得到解脫,”趙寧靜說,“也許死後的那個世界,沒有冰冷和陰暗,沒有腐爛和潮濕,沒有漫漫無邊的絕望,沒有自責與悔恨。所以,我再痛苦也沒有關系,起碼他獲得了平靜。”
她的手被握進黎若谷的雙掌之中,擡起頭,才看到他的眼睛裏藏着深深的擔憂。
她擠出一個勉強的笑,“我現在已經沒事了。剛剛甚至還有點怕死。”
他環顧了下病房,“別待在醫院裏了,我們回去吧。”
“我還要去個地方,”趙寧靜說,“我得去找下我的心理醫生。”
徐培宇集中注意力聽完趙寧靜的敘述,眉間輕輕地皺了一下,“具有攻擊性,極度驚恐,閃回的情況持續了多久?”
“不到兩個月。”
“身體方面呢?”
“得了胃潰瘍。”
徐培宇往前翻她的病歷記錄,确認了她并沒有創傷性應激障礙的相關症狀,他松了口氣,只是遭遇了應激事件後,産生了急性應激障礙。雖然當時沒有及時治療,但也沒有發展成創傷性的。
既然她已經可以面對創傷,就沒有必要再去考慮應激障礙的症狀,把情況弄得更複雜。
“如果以上症狀沒有超過三個月就沒關系,”他說,有些心神不寧看着病歷。
“我——我以前其實策劃過自殺。”
徐培宇驀地擡起頭,以從未有過的鋒利目光注視她,“是有過念頭,還是實施過?”
“實施過。”趙寧靜心虛地垂下頭。
“為什麽一開始沒說?”徐培宇的語氣也少見地含着指責。
“說不出口,很鄙視那麽懦弱的自己。”趙寧靜吸了下鼻子,低頭拿出來紙巾來擦眼睛。
“你只是生病了,”徐培宇的語氣緩和了一些。
“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就有了罪惡感,一天一天比加深。剛開始是不敢快樂,到後來吃飯都會想,啊,你這個廢物怎麽還能吃得下飯呢?又過了很久很久,就覺得自己連空氣都不配呼吸,”她平靜地說,“到了那樣的程度,就會想死了。”
她的聲音開始不太穩定,“很多人結束生命,都會選擇從高空墜落。據說觸地的那一瞬間,會聽到自己的頸椎“咔嗒”折斷的聲音,但是一點不疼,溫熱的血從後腦汩汩流出,開始感到疲倦,疲倦到眼皮都擡不起來,只想沉睡——”
筆尖戳進了肉裏,徐培宇才從悲傷中回神。
他用手遮住額頭,做着深呼吸,很快便讓自己的情緒恢複平靜。
趙寧靜繼續說道:“別問我為什麽會那麽想不開?就是我自己,回憶那段時間,也不可思議。準确的說,是藥起效後,我經常為那時的自己捏了把汗。”
“你說的實施,”他竭力發出正常的聲音,“後來——”
“那時手機響了,”趙寧靜說,“當時有個奇怪的念頭,想知道最後一個跟我通話的人是誰,就接了這個電話。”
“是很重要的人?”
“不是,是一個VIP顧客。”趙寧靜說,“她要我送一件衣服去一個地方,我要她找其他同事,但她說事關她兒子升學的事。我想我不能耽誤了她兒子那麽重要的事。”
徐培宇說不出心裏有多難過,這就是抑郁,天天活在自責當中,死都不怕,卻怕耽誤和拖累別人。
“幸好當時有人需要那件衣服。”
“那件事,讓我相信一些以前覺得很荒謬的東西。”
“什麽東西?”
“命運挑選的人,”她說,“當命運把挑選好的人送到你面前時,你沒有理由不去愛他。”
徐培宇愕然擡頭。
“找不出一個不愛他的理由,也找不出一個離開他的理由,”她強調說,“他一出現,你就知道他是最好的,不可能再有更好的。”
“你知道對方什麽想法嗎?”徐培宇擔心地說。
“他只要有一點點喜歡我就夠了,”她的眼裏閃着淚光,“那一點點喜歡,就能夠讓我平凡人生發光了。”
“你想過壞的——”徐培宇搖了搖頭,沒再繼續問,“今天就先到這裏吧,我中午有別的安排。”
他和趙寧靜一起出去,走廊的坐椅上,有一個清隽的男人立刻站起來,走向趙寧靜。
“好了嗎?”他問完,擡手去攬了一下趙寧靜的肩,馬上又紳士地放下來,和她說着話,一起離開。
徐培宇顧不上注意更多,快步下樓,走到洗手間裏,擰開水龍頭,捧着水潑到臉上。然而腦子裏還是一片濃烈的血紅,躺在那粘稠的血泊之中的,是早上還微笑着送他出門的女友。
他一連抽了幾張紙巾,擦幹臉後,鏡子裏照出的臉,一雙眼睛又紅又腫。他拿出手機,撥了個電話,“陳主任嗎?午休時可以嗎?……是的,那就麻煩您了,謝謝,一會兒我去找您。”
“心理醫生原來也是需要做心理疏導啊?”
徐培宇往鏡子裏一看,他的旁邊,站着剛剛在診室外等候趙寧靜的男人。他把擦過手的紙巾投進廢紙簍裏,一言不發地往外走。
“我想問一下,抑郁症的親屬都要注意些什麽?”
徐培宇走到門邊,轉對對那個人說道:“要麽一開始就離得遠遠的,要麽就永遠陪在身邊。半途而廢的話,你會害死她。”
他說完。那個人輕松的神情,逐漸轉為凝重。
他掉頭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