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固有一死???“我會死的

太史公司馬遷道: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

李诏自覺不是前一種。

發頂疼得腦袋欲裂,伸手一摸,發覺發冠和釵子都被拆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一頭的銀針。

悻悻地放下手來,卻發覺自己的手指與胳膊也不大靈活。

屏風遮掩住來來往往的人,婧娴也好、李章氏與李罄文乃至于她的姑母李畫棋,她是一個人影也沒看到。

聽到李罄文熟悉的腳步聲,李诏立刻閉上眼睛。

“管醫丞,小女究竟如何了?”光聽這句話,李诏便能想象出來李罄文此時是什麽表情。見他人為她擔心,李诏竟然還有幾分樂在其中的意思。

“李參政,令嫒是四肢暈厥僅是一個病征,實則乃為厥脫,伴有代脈與喘症。”

這個聲音叫人覺得熟悉,李诏想了想,是那日來過她府上的管中弦。這人前一次還說無大礙,需調理,眼下又報出了一堆病名,李诏聞言蹙起了眉,如此看來此人醫術簡直不可信極了。

“厥脫該如何醫治?”李罄文又問,言語之間盡是緊張。

“厥脫是陽虛,陽氣不足,陰血不生。此症無藥可除,只能慢養,調以諸如枳實桂枝三七粉等每日送服。倘若有胸悶氣短的急兆,則吞服丹參滴丸。且,厥脫之症萬萬不可輕視。”

“管醫丞需多費心,懇請這段時日隔日臨府,替小女診治。”

“明白,”管中弦答道,又将那一瓶丹參滴丸交給了李罄文,遲疑道,“只是……恕在下直言,倘若今後再有幾次病發,會加劇心力衰竭,令嫒……恐活不過二十。”

二人的話語之間出現了短暫的留白。

李诏腦子一嗡,只有一種不切實際感萦繞,将她包裹起來,仿佛聽到的并不是在談論自己的事。

恍惚不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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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參政?”

“此話……當真?”李罄文再度确認。

李诏耳朵像是被什麽東西堵住了一般,聽不清聲響,此時此刻她的腦仁兒疼得很,注意力都在頭頂的銀針上,又思酌着元望琛的聽力是不是就和她現在一樣,像是隔着水,不夠也不能明晰。

她分明才成人,還不容易學着該行事妥當,背上大人的包袱,就被告知不久會死。

當然,死是不可逆轉的,但對于這個年紀的她來說,是不是太過早了一些?

似是一根弦繃得太緊,如今一下子便斷了。

李罄文走入屏風內,看了一眼躺在床上沒有動靜的李诏,不忍嘆氣,只是停留了一會,替她掖了掖被子,又往她手中塞了一個符狀物,将手合好,塞入被子裏頭。

李诏不知道他待了多久,只覺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直到聽到腳步聲音後,才曉得他是要離開了。

她自覺與他并不親近,李罄文也不是慈愛寬容的那類父親。只是事關自己的生死大事,又從他的身上多感受到了一絲平日裏不曾感受到的歉意。李诏沒有睜開眼睛,豎起了耳朵,試圖聽到外頭的一切動靜。

李罄文的聲音隔着屏風傳來,是在與管中弦相商:“今晚便讓诏诏住這兒罷,待會會有姑子過來陪着。若她醒了,會叫她及時來喚你。”

“明白。”

李诏躺在床上,思慮着還未活通透,還未歷經種種,為什麽就得了厥脫這種怪病。

李诏覺得委屈,又覺命運不公。

以佛法的業障因果來解釋,想着自己未曾做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憑什麽得到如今的結果。

卻又在下一刻猛然醒悟。

唯有一件事,唯有一件事令她後悔內疚不已。

“噔、噔”,左側的隔斷竹屏被敲了敲。

李诏未曾想到這一間屋子裏還有人,沒收拾好心神,卻也不曉得該不該繼續裝睡下去。

待那人将竹屏推折起,她才眯起眼睛,在昏黃的燭燈之下看清他面色複雜的臉。

即便身周這樣柔和暗雅的光線,也令她感到刺目極了。

少年俯視着看着她。李诏對上了那雙濃稠如夜的眼,似将她全身心吞噬,她腦內有一個聲音似是無可奈何地道:

這是報應。

少年顯然是聽到了方才的對話,亦聽到了右側最開始傳來的動靜,這才推開隔斷,不知能不能推開隔閡,李诏想。

如今有着不知所措的情緒的人,倒變成了他了。

元望琛不知自己為何要去敲開屏風,忽覺緊張。

他也沒見得多樂意瞧到李诏失去精氣神的頹敗模樣,他根本對付不來少女泫然欲泣的模樣。

無法幸災樂禍,他亦不能悲戚與共。

李诏于他而言,算是什麽人呢?

兒時玩伴?鄰居?同窗?仇敵?還是肇事者?施害者?

他又是一個什麽樣的身份呢?以什麽樣的姿态去評定、去參與這件事,都難以立足。本可以冷漠走開,裝作什麽皆不知道的。

而一個道不清原由的莫名沖動,便使他亂了陣腳,如今倒好,不知該如何收場了。

這是報應。

元望琛說服自己想,這是上一輩的恩怨由子女來償。

他應該拍手稱快的。

可李诏真的是十惡不赦的大惡人嗎?

元望琛望着躺在床榻上眼眶微紅的少女,無法惡語相向,取而代之的,滿腦子反複出現的都是一首慶生的詞:“象服華年兩鬓青,喜逢生日是嘉平,何妨開宴雪初晴。酒勸十分金鑿落,舞催三疊玉娉婷,滿堂歡笑祝椿齡。”

他不知道宴席上是否觥籌交錯其樂融融,只是再如何的盛大與恢宏都好似與眼前的這個看上去無助弱小的少女全無關系。元望琛猶疑又服軟一般地道了一句:

“生辰安康。”

可惜她既不安,也不康。

李诏難以在這種情況下控制住自己的脾氣,也沒能去在意少年對她的好惡,不管不顧自己的失态,徑直斷然地回複道:“今日不是我的生辰。”

或許是此刻憐憫心泛濫,元望琛倒不是這麽氣惱。

李诏吞咽下了酸澀情緒,覺察到了自己方才說話太過生硬,沒有好意思看向元望琛,似打發時間一般,只是随意道:“你今日做了些什麽?”

“國子監上了一整日的課。”少年不知她問這個做什麽,遲了半晌,後又說道。

“那麽現在怎麽來醫館了?”李诏繼續說話,只不過是為了不想讓空氣太過安靜冷清,不想要一個人在這醫館裏面胡思亂想。

不願多提,元望琛話語又冷淡了下來:“拿些藥,做些尋常複診。”

“這樣啊。”李诏也無法去控訴責怪他今日不赴宴,只能給自己不知從何而來的失落找一個合理恰當的借口。

試圖轉移聽到自己這不治之症的注意力,卻還是控制不住自己背過身去,偷偷掉眼淚。

元望琛覺察到了李诏的小動作,瞬間不自在極了。

只聽到李诏吸了吸鼻子,道:

“我會死的。”

“人都會死的。”元望琛顯然不懂得什麽叫做安慰。

“你不是我,你不懂。”李诏背對着元望琛,拿袖子抹了抹鼻子。

“我已經死過一次了。”少年反覺得有些可笑,倒是坦坦蕩蕩。

李诏回身猛擡頭,淚痕未幹,睜着眼睛空愣愣地看着元望琛,幡然醒悟過來少年的死過一次是什麽意思。

想着這人在這個時候說這些話,是刻意令她難熬麽?好激發起她對孩提時錯事的反複回憶?

“或是老天也看不過我,小氣極了,拿我的命去換你的命。”李诏的态度無法強硬起來,鼻子又酸了,難受道,“元望琛你可活得長久,小時候我祖母去給我算過,我本該有八十二年元壽,卒于冬月中。”

“李诏你現在在胡說些什麽。”

“我錯了。”李诏沒忍住,眼淚又直流。

“你有什麽錯的?”元望琛的這句話,讓李诏分不清是不是反問語氣。

她擦着眼淚:“你看我可憐,對我的脾氣都好了些。”

“沒有。”元望琛立刻否認,過了片刻沒等到李诏回應,則又補充道,“你今日經歷大喜大悲,感官都遲鈍了些。”

“什麽大喜?”李诏無奈地哂笑,睫毛上還濕漉漉的。

“及笄不是大喜?準入東宮不是大喜?”元望琛總是能毫不動搖地說出讓李诏驚疑的話語。

李诏等不及将之打斷:“你聽誰說的?”

元望琛見她這般強硬,愣了愣,一時還以為自己說錯,分明有眼睛的人都顯而易見這個事實。他拿道聽途說反問她:“你不是有一根玉釵嗎?”

啊,這樣啊。

李诏心中暗嘆,又是這根玉釵。

她同元望琛道:“我要死了,趙玠沒必要娶一個活不了幾年的人。本就沒敲定的婚事,算不得什麽。”

“你覺得,皇後會叫別人知道此事嗎?”少年覺得李诏竟然也天真極了。

李诏看了元望琛一眼,幹笑:“你以為自己多了解我姨母嗎?不過就幾日前進宮會面過罷了。”

“我不了解。”元望琛眼裏掩蓋不去憎惡之色。

“容姨出殡當日,你在宮裏也是這麽一個臉色嗎?”李诏見了他那張臭臉又有些不快。

“方失怙,難不成我該笑臉相迎麽?”

李诏沒有同他争起來:“這般直莽,她不與你治罪,看來姨母的确大度。”

元望琛忽覺李诏刻薄了許多,不似從前好像對他特別關照,言語間也沒那麽克制了。

大抵是人之将死,也就無所謂什麽僞裝了。

他有些不習慣,但也弄不清什麽才是本來二人的相處習慣。

罷了,她是要死的。

元望琛也不與她過多計較,只是偏過頭去看了看窗外的靜谧卻嘈雜的夜色。

想了想,難得耐心地與她道:“人這東西,本就難以了解,知人知面不知心,哪怕是再熟悉的人。”

“你說這話倒有些沒有必要了。”

元望琛站在他的立場上說了不中聽的話,這話叫李诏聽了只覺得他是在叫她提防自己的姨母。

元望琛沒有在意李诏的不滿情緒,顧着自己說了下去:“方才我沒進來的時候,好像看到了宮裏的嘉柔姑姑。”

是皇後楊熙玉身邊的大宮女了,今日亦是陪同着帝後二位來的。即便此時此刻在這太醫署的醫館裏出現,也再尋常不過了,估計是她姨母放心不下,要她看過問過之後去回禀的。

李诏挑出了他話語中的兩個字,重重地道:“好像。”

不屑一顧地駁斥他的揣測。還同從前一樣,她務必在聲勢上壓倒他一頭。

可再如何在他人面前裝作無事,心中的一分顧慮依舊無法消除。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申上榜單啦!希望下周也如此!

小可愛小元出現了,手足無措.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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