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程廷禮悲苦難言、如喪考妣;大眼賊無端的沒了爹娘,雖然還不懂得喪親之痛,但是坐在陌生人的大腿上,也很不安。上火車下火車的回了北京城,他惶惶然的環顧四周,開始喃喃的要娘。

程廷禮無心哄孩子,直接帶着他回了家。随手把他往書房裏一放,程廷禮被軍務勾着,匆匆的又出了門。

與此同時,大少爺聽聞父親抱回來一個小男孩,登時在他那屋裏就坐不住了。

他立刻就要去看望這個新來的小夥伴,可他的奶娘給他梳頭更衣,逼着他先去太太屋裏請安。大少爺不敢對他娘不恭,乖乖的跟着奶娘出門去了太太院裏。程太太獨自一人住着一所大院落,大少爺進門之時,她正在廂房裏屋的涼炕上躺着看書,看古舊的老書,也看洋文的雜志。見兒子進來了,她一動沒動,只從鼻子裏哼出一聲。

這樣一位母親,顯然不會讓兒子感受到母愛。大少爺怯生生的走到炕邊,喚了一聲娘,又自動的爬上炕去,要象征性的在他娘身邊玩一會兒。

程太太放下手中的雜志,半閉着眼睛問道:“今天讀英文了嗎?”

大少爺拿起了個繡花繃子翻看,同時規規矩矩的答道:“讀了,一早就讀了,讀的是老師昨天教過的單詞。”

程太太打了個小小的哈欠,又問:“密斯瑪麗教得怎麽樣?”然後不等大少爺回答,她忽然睜眼,一把扯過了繡花繃子:“別用手摸,手髒!”

大少爺吓了一跳,但還保持着鎮定:“密斯瑪麗……挺好的。”

程太太的眼皮又漸漸阖下去了,聲音也變得冷淡溫柔:“密斯瑪麗那一年給毓齡格格補習英文,我去跟着聽,都說她的學問好……”

說着說着,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似睡非睡的不言語了。

大少爺想走,但是又感覺自己還坐得不夠久,真要是這麽走了,保不齊要被奶娘唠叨教訓。尋尋覓覓的在炕上爬了一會兒,他沒找到什麽有趣的玩意;最後百無聊賴的一伸腿,他只聽“嘩啦”一聲大響,卻是把炕邊的線笸籮給蹬到地上去了!

這回可是了不得了,程太太睡覺很輕,如今驟然受了驚動,登時坐起。大少爺見了他娘那個怒目金剛的樣子,吓得溜下炕就要逃。程太太沒輕沒重,抓起一本硬殼厚書扔向了他,同時口中怒喝:“張媽,快把這個混賬種子帶走,吵死人了!”

硬殼書是本詞典,分量不次于磚,結結實實的砸到了大少爺頭上。守在門外的奶娘聽裏面動靜不對,慌忙進去把大少爺拉扯了出來。大少爺捂着腦袋哭喪着臉,小皮鞋都沒來得及穿。虧得奶娘身體健壯,一手拎着他,一手拎着鞋,宛如黃花魚一樣,順着牆根就溜了。

大少爺被奶娘營救回家,站在自己那個小院裏哭了三分鐘之久,頭頂心上也鼓起了個大青包。奶娘愛他和愛自己兒子是一樣的,很心疼的想要給他弄點好吃的,甜甜他的嘴。可他在洗掉滿臉涕淚之後,野馬駒子一般又跑出去了。

大少爺忍着頭痛,要看父親到底給自己弄回來了個怎樣的小伴兒。可是逆着風跑到父親那國的屋裏一瞧,他只看到了一個小小的大眼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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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少爺想要朋友,不想要大眼賊,尤其還是這麽幼小的大眼賊。盯着大眼賊的臉看了良久,他忽然又想哭了——世上怎麽會有這麽醜的東西?

大眼賊的鼻子和嘴全都輕描淡寫,也沒個輪廓和形狀,滿臉就只有一雙眼睛!

眼睛這麽大,眼窩還凹陷,額頭則是鼓凸得像個壽星老,腦袋上統共也沒多少頭發,頭發還是灰黃色的。

長得這麽醜,站在地上還哭唧唧,還扭來扭去,還不理自己。大少爺活了這麽大,從沒見過這麽氣人的長相。方才在母親那裏受的委屈忽然加了倍,讓他忍不住揚起手,對着大眼賊的腦袋就扇了一巴掌。

扇完之後,他又氣沖沖的喊道:“醜八怪,別在我家呆着!”

大眼賊被他打得跌倒在地,當場開始咧嘴哭泣,聲音還不如只貓崽子響亮。哭過幾聲之後,他開始咩咩的叫媽。大少爺看他還滿地打起滾了,立刻彎腰又要捶他:“醜八怪,你少跟我耍無賴!”

話音落下,醜八怪忽然伸出葉子一般的薄薄小手,在他臉上狠撓了一把。

一把過後,房中十分熱鬧,因為兩個孩子這回一起開叫了。

大眼賊雖是個小門小戶裏的孩子,但是作為體弱多病的獨子,也是一直被他娘捧在手裏供在頭上的,起碼在他那個小家裏,他是獨一份的至尊。如今也不知是怎麽搞的,家也沒了,娘也沒了,又來了個大孩子打他。他自認為不能受這個氣,故而一爪子就撓花了大少爺的臉。

大少爺是受了傷,他那軟薄脆弱的指甲也被撓劈了,于是一大一小兩個孩子開始對着哭。有個小勤務兵隔着窗戶看見了,手足無措的開始大呼小叫,但是也不肯進去勸架,因為大少爺年紀雖小,卻不是個好惹好哄的。

幾嗓子喊出去,小勤務兵把程廷禮喊回來了。

程廷禮本來是打算出城去趟軍營,然而人在車中坐,一點精氣神也沒有,所以走到半路又折了回來。進門之後見到這兩個鬼哭狼嚎的崽子,他也沒心思管,只橫眉怒目的吼道:“哭什麽?”又踢了大少爺一腳:“往後他就算你弟弟,你——你這臉是怎麽了?”

大少爺一天之內連受兩次創傷,真是委屈死了:“這醜八怪撓的!”

醜八怪踉踉跄跄的爬起來了,用他那比毛還細的小嗓子叫道:“他先打的我!”

程廷禮第一次聽大眼賊清清楚楚的說話,聽完之後,他也沒打算給兩個孩子斷案,而是狗吠一般又吼了一嗓子,把兩個小崽子全攆出去了。

大少爺不敢和父親抗衡,乖乖的低了頭想要往外走,走出幾步之後他一回頭,見大眼賊還哭喪着臉站在原地,便轉身回去一拉他的小手,一言不發的硬把他拽了出去。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院子,又走長廊穿過了一道月亮門。月亮門後是個綠蘿滿牆的小花圃,花圃裏除了一叢一叢爛漫花朵,還有兩只半人來高的大魚缸,缸裏養着碧蓮紅魚,魚是肥魚,停在蓮葉下面半晌不動,只偶爾一擺尾巴,擺出水面淡淡的一點漣漪。

大少爺跑到水缸前踮起腳,想要在水面上照照自己臉上的傷。大眼賊獨自在月亮門口站了一會兒,随即讪讪的跟了上來,仰着大腦袋問他:“你看什麽呢?”

大少爺扭頭瞪了他一眼:“你少跟我說話!”

大眼賊聽聞此言,當即用小籠包大的拳頭打了他一下,打完之後扭頭就跑,跑出沒有十米遠便停了,很警惕的回頭看他。

大少爺對他這小賊行徑嗤之以鼻,故意的轉向水缸繼續看影看魚。如此過了片刻,他沒聽到身後有動靜,側臉斜眼向後一瞟,他發現大眼賊蹲在一叢花草旁,正在用一根小樹枝掘螞蟻洞。

大眼賊一安靜,大少爺反倒沒法子保持冷淡了。狀似無意的轉身溜達到了大眼賊身邊,他用皮鞋尖輕輕一踢對方的小屁股:“你叫什麽名字呀?”

大眼賊沒有正經名字,所以不擡頭也不說話。

大少爺沒有等到答案,于是換了個問法:“你姓什麽呀?”

大眼賊垂着頭,盯着地上的螞蟻答道:“鹿,梅花鹿的鹿。”

大少爺在萬牲園見過梅花鹿,所以此刻福至心靈,當即做了決定:“那我就叫你小鹿吧!”

自作主張的在人家身邊擠着也蹲下來,他開口又問:“小鹿,你往後是不是就留在我家,再也不走了?”

大眼賊聽到“小鹿”二字,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反應了過來。茫茫然的擡眼望着大少爺,他微微張開了小嘴,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留在他家。

大少爺一想到小鹿往後“再也不走了”,不知怎的,心裏忽然生出一陣快活,小鹿的怪模樣似乎也能看入眼了,好比是自家的貓貓狗狗,再不好看,看着也親。握着肩膀把小鹿扳向了自己,大少爺跟他的英文女教師學出了一身西洋派。撅起嘴巴探出頭,他很慎重的親吻了小鹿的眼睛。

小鹿下意識的一閉眼,而大少爺親完左眼親右眼,一邊親一邊還在腹诽,心想這倆眼睛可真是太大了,臉再窄一點的話,中間就得長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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