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下)
小鹿開了房門往外走,在走廊內的電話機前摘下了話筒。單手扶着牆壁,他腦子裏轟轟的響,開口要號碼的時候,聲音和自己的耳膜之間仿佛隔了一層厚霧,迷迷蒙蒙的,連自己都聽不清楚。
然而電話很快就接通了,他又對着聽筒說要找何若龍團長,“何若龍”三字依然迷蒙,“團長”二字卻是在恍惚中清晰了一下。團長,團長,他緊閉雙眼緊咬牙關,也不知道是在忍着什麽,總之心裏存了一個模糊的意識:何若龍是團長了,不是小人物了,以後他還會升官發財,他說過他的理想就是這輩子當上省主席。
他握着聽筒等了很久很久,等的時候一直是單手扶牆,兩條腿也不知道是軟是硬,軟得站不直,硬得挪不動。程世騰從樓上走下來,站在樓梯口遙遙的望着他,他也一點知覺都沒有。
後來,聽筒裏終于有了回應:“小鹿?”
何若龍的聲音是緊張而又帶着喜意的——這一趟來天津,他幾乎就算是面聖,一路上始終是忐忑興奮。
小鹿咽了口唾沫,然後啞着嗓子開了口:“幹爹願意見你,明天早點兒來。”
電話那頭的何若龍幾乎是低低的歡呼了一聲,然後他也不感慨,也不道謝,只撒歡似的捧着電話喚了一長串:“小鹿小鹿小鹿小鹿小鹿!”
小鹿夢游一般的笑了:“瘋啦?”
何若龍笑道:“是瘋了。明天等我把這件大事辦完,咱倆一起去北平逛逛?”
小鹿握着話筒的手有些哆嗦:“明天再說明天的,你今天先想想你的大事吧!”
何若龍笑了一氣,笑過之後,很重的“嗯”了一聲,是個謹遵教誨的态度。
電話挂斷之後,小鹿轉身要回卧室。這個時候,他的眼淚就已經忍不住了。
他甚至都沒想哭,直接就木着一張臉落了淚。在轉身的一剎那間,他看到了樓梯口的程世騰。
程廷禮連他和羅美紳的交易都不知道,卻能知道他和何若龍曾經同床共枕,這不是內賊能傳遞出去的消息,有嫌疑的,就只有程世騰。程世騰曾經在那個清早撞見何若龍從他的屋子裏走。
這種事情,不說的話,也許能瞞半年一年、一年兩年。能有一年兩年的好時光讓他過,他就知足了,可是程世騰偏偏要說,還要對程廷禮說。他想程世騰就是看不得自己過一點好日子,自己讀書讀出成績了,他要攪局;自己在外面交到好朋友了,他也要攪局。自己都被他傷害成斷子絕孫的廢人了,他還是沒完。他也不想想,自己現在找個知心合意的人有多難。活了二十多年,不是也就遇到了一個何若龍嗎?
小鹿沒多說,推門回了卧室,心想當初自己若是沒被程家收養就好了。沒被程家收養,不吃他家的飯,也不欠他家的情。至多是去當小叫花子,可乞丐也有乞丐的活路,強似自己這麽多年來,心裏只有苦。
對于現實,小鹿總像是不能吸收領會一般。眼淚是落了,然而賊心不死,總覺得自己是在做夢,夢醒了還是先前的好天地。
他沒吃晚飯,糊裏糊塗的上床睡了,夢裏到了第二天,他站在樓前臺階上等着何若龍來。何若龍來了,穿着大棉襖大棉褲,一手抱着一只狗崽子,短頭發上還沾着棉絮。他見了何若龍這個倒黴德行,急得直出汗,當着衆人的面,又不好多指責他。
他出了很多很多的汗,直到程世騰輕輕的開門走進來,為他拉下了堆在上半身的羽絨被子。他毫無察覺,還在夢裏氣沖如牛。太着急了,他喘得呼哧呼哧,汗水順着青色鬓角往下流。
房內沒開燈,程世騰看不清小鹿的眉目,只能感受到他那潮濕的熱度。他不大敢碰小鹿,怕把小鹿驚醒。明明是冬季,然而小鹿的汗水讓他想起了許多年前的某個夏夜。那一夜他睡不着,且被蚊子咬了一身的包,癢得心煩意亂。于是小鹿就也不睡,坐在他身邊,像個稚嫩的小猴子一樣,在他身上東撓撓西撓撓。有時候撓的地方不對,被他呵斥一句,小鹿也不生氣。
程世騰往門外走,一邊走,一邊在心裏說:“小醜八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