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如舊
花卿在這小破林子裏幹禿禿的樹杈上,呆了小半個月。
每天一大早看着那個被裹得嚴實臃腫的似頭小熊的人抱着堆小木頭籃子的人匆匆上了路,每天日暮用目光接着她再踏入歸途。
房子依舊沒蓋好,慢工出細活,好似是他們便打算定居在這裏,那房子竟然蓋得極為堅實和牢固,大體有了個樣子,只是裏面并沒有多少個家具。
那晚下了一夜的雪雨,狂風用一種最淩厲的速度挾帶着冰渣往皮膚裏狠狠打去,花卿老僧入定似的盤腿坐于樹杈頂端,單手支在膝蓋上撐着自己的下巴,單手搭在另一個膝蓋彎處晃蕩着一個小細瓷瓶子。
「解了咒,你是可以放心的去死了呢?還是更輕松的活着?」
仰頭猛灌了一口酒,衣服褲子發絲都濕漉漉粘連在身體上,蛇一般的扭曲着姿态,像是他瞳孔裏又燃起的修羅之火。
他瞳孔最中央那代表身份的修羅之火于歸冥面前總是藏不住的,就像是很多細小的心思,依舊再怎麽遮掩也顯得蒼白無力。
「其實不用我說,你也定是知道答案的。」
「那你便說與我聽吧。」
黑衣的男子緩緩說了甚麽呢,換來自己一陣冷嘲熱諷。
「歸冥,我說,我說你怎麽就這麽讨厭,非要告訴我不可。」
而後又是誰像個瘋子似的,一遍遍将酒往對方身上澆:「你真是讨厭的很,我們,我們好歹互相鬥過狠掐過架卻也真的無數次生死一線過……你便,你便說句貼己話騙騙我,能死是不是?」
「是。」黑衣男子毫不猶豫道,一面推開身上爛醉如泥的那個家夥,若放在以前,別說是近身,便是離了近了些,便都要戒備他突然發難。
「你當你還是個小孩子,需要人哄麽?花卿,現實些吧。」
花卿用嘴叼住瓶子,将纏繞在脖子上似乎被雨雪淋的有越勒越緊架勢的頭發撩到身後去。一道驚雷從身側閃過,帶着九天玄火未燃盡的怒氣似的,直鑽入地底。
花卿突然「嘿」了一聲,也不用手扶瓶子,直接仰足了脖頸,感受液體猛灌入喉的刺痛。
「花卿啊,你說,願意還是不願意?」
小半個月過去了,距離那場驚人的雨雪也過去了五六天,花卿這天早上按時睜眼,卻沒等到那該有的身影出現。
花卿渾身上下摸了一遍,發現并沒有甚麽太見不得人的地方,便跳了下去,向着那個建成的房子走去。
他臉上銀色的面具經過那場雨雪已然生出了些許鏽跡,本就是從一個小娃娃手裏換過來的,也不是甚麽值錢的東西,花卿此刻卻突然生出一種莫名的惆悵來。
不知我,不知我,何日芳草昨日錯,連風起差池,湖光綠水色。
怎知我,怎知我,忽覺他鄉過歸客,倦容掩風沙,心寸燭光綽。
石門之內,有些許暖意,有些許琴音。
溯澈輕輕拉開了門,臉上仍舊是一片溫和的笑意,懷蝶側坐在桌旁,那叫他随手棄了的琵琶不知何時修好了,正被她校對着琴音。
「給人家姑娘還回去吧,琴裏融合了她的心血,便叫你那般不值錢的往路邊一扔。收好了它。」
花卿伸手接過,下意識的咬緊了嘴唇,才不讓自己哽在喉嚨裏的音節洩露。
「我去摘些梅花,你們先聊着吧。」
「等等,」花卿突然出口,淡聲道,「死活抱守枝頭的就莫要強求了,世間萬物,指不定哪一個,是有靈性的。他們會哭,我聽到過的。」
溯澈一愣,臉上露出一種恍然大悟的神情,而後真摯低頭道:「受教了。」
石門一阖,寂靜滿座。
暖意從旁邊燒的旺盛的枝梗裏竄出些許,而後還未抵入皮膚便消散無形了。
「面具拿下來,我瞧瞧長做甚麽樣子了。」
「那是要給錢的。」
花卿笑了笑,不知為甚麽,在剛才那一瞬,在那個男子一臉真摯又認真道「受教了」那一瞬,在剛才懷蝶那一聲根本不帶着甚麽蠱惑,卻讓他莫名其妙伸出手就接過了琵琶的那一刻。
花卿突然甚麽都釋然了。
有些人根本用不着下蠱,因為他本身,就是最好的蠱。
「這些年還好?」
「好得很……」
「嗯,我後來聽說過了,那是我們的福氣,終于不用怕被同類追殺了,遇上個明君。」
「嗤,他是明君,是因為他是個傷心人。傷透徹心了,反而看的清醒了。」
花卿手指無意識劃過重新續好的弦,卻聽懷蝶淡聲道:「你心底越認同的人,你反而卯足了勁往泥土裏貶。」
花卿哈哈一笑,他忽然覺得,他簡直是在做夢一樣,竟然會有同她這般閑話家常的光景。
「他其實是被我騙出來的。」
「金鳳凰其實過得很苦,她把我抓上山,并沒有想要傷我,她覺得,大家都存活到如今,本就不易。大概物傷其類吧,那時候我确實打不過她,她已經活了好久了。久而久之的,她把我的存在忘記了,只有她的替身代她坐在山上,欺騙着外界。後來,他出現了。」
「那天我正在雪地裏睡覺,反正死活也出不去,幾百年了,也死心了。他卻以為我是甚麽誤打誤撞闖入禁守地的仙獸,差點把我送下了山。還是那個替身發現不對,及時趕來了。」
花卿低頭繼續玩弄着琴弦,「嗯」了一聲,表示他在聽。
「後來,他用仙術探我,竟沒發現我曾誤傷過一條凡命,便覺得我是個可感化的,竟然想着要來普度我。」
「那時候,我也卯足了勁修煉術法,希望有一天能從那山上逃下去。」
「所以,我趁他不備,蠱惑了他。他與金鳳凰一戰,竟然重創了他師尊,我又害怕第二次被抓住,便找到她的替身,下了夢蠱,将自己藏起來了。臨得即将遠走了,才發現他仍舊呆呆的看着我,跟着我。我從沒試過下惑蠱,也不知道,原來我于蠱術一途有那麽強的潛力。他被我騙了,傷了師尊,天界定不能容他,他現在又癡癡傻傻的,自保不了……你也知道的,我未曾傷過一絲一毫無辜性命,哪怕是年幼時被仙魔兩道同時追殺,也不敢下狠手。我總是覺得,可以把修羅狐的名聲挽回來的……」
「於是我便帶着他跑了。人世間多少年過去了,他的神智才開始慢慢回複清醒,不知道搭上了幾生幾世。」
「我曾以為他會怪我,會對我刀劍相向,但是那麽多年過去了,兩個人相互煮酒暖茶,對弈閑話的日子,卻也那般過來了。」
「都是怕習慣的,弟弟,很多事情……一旦習慣了,便很難改掉。他無法從頭回仙界,我也無法回頭踏歸途。」
花卿一哂,感情溯澈竟也是個傻子,蒙呆呆的就被毀了大好前途,一起厮混于人間小日子了。
突然又想起甚麽似的道:「那麽……你也沒有回頭去洞穴找過我了?」
「……沒有」懷蝶輕輕低下了頭,「我們生來帶有的雙生咒,可以彼此證明,我們都活的好好的。」
「是啊,活的好好的。」花卿側首,繼續撥弄了兩下弦音,忽而擡頭道,「你喚一聲我的名字好不好?叫我一聲花卿,成不成?讓我,多少也有點挂念。」
懷蝶一愣,對面是一張與自己并沒有多少差別的面容,卻有着男子那般天生的刀削斧刻之感。
她曾以為,她這麽做會讓他很難堪,畢竟無法同列祖列宗交代,卻沒想到……
花卿看了看懷蝶那淡紫色眼瞳中忽而飄忽的修羅之火,一邊放聲大笑一邊用手指揩去眼角似乎是笑出的淚:「別那麽驚奇啦,我都放蕩一輩子了,甚麽荒唐事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也沒短過,多不多這一件,少也不少這一樁……」花卿剛想脫口而出,「指不定祖宗的屍骨就讓我在泅澤谷給扒拉散了」,又想到甚麽似的,默默收了音。
「花卿。」
「嗯。」花卿垂下眼笑了笑,忽而想起甚麽似的,從懷裏掏出個那個很久很久之前就做好的胭脂盒子,「你的玉佩後來讓歸冥撿着給我了,我給不小心弄丢了。這一個是我仿着那個做的,算作賠罪。你便收下吧。」
心如擂鼓,些許惶急些許想要氣喘出聲,聽到她淡淡的嗯了一聲,才剎那将所有念頭破滅。
抱着琵琶起身道:「若是以後沒甚麽事,我也不來叨擾了,總之……你是要好好活着啊,別那一天突然死了,我也要跟着遭殃。」
爾後身形一展,已如一只翩飛的蝶,遠去了。
懷蝶追出門外,那白茫茫的一片天地裏,是花卿忽而停住的背影。
他轉過臉來,銀色面具遮蓋了他那傾盡天下的面容,讓懷蝶看不真切,似乎,就像一場幻夢一般模糊。
「那甚麽,金鳳凰名叫玉涅金,你若是閑着沒事,便多念叨念叨,讓她記得,她也是有人惦念着的罷。我一爺們,總歸是不好老念着一個老女人的名字。」
花卿在原地品了品這句話,頓覺如果玉涅金要是聽到了,一定會跟他拼命不可,只是魂飛破散的幹幹淨淨,是沒這個機會了。
名字其實是個很奇妙的東西,被所想要挂念的人喚的久了,便也想要留下來了。
哪怕這世間濁浪,連浮塵都顯得略微蒼白呢。
「我走啦。」
花卿轉回頭,高高舉起一只手,繡着大合歡花色的袍子松松垮垮的堆疊到了肘部,只露出那麽一截顯的蒼白無比的手臂來,輕輕的揮了揮。
爾後天邊再也不見他的影子。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