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不知名(下)
「坐穩了啊你,若看到甚麽喜歡或新奇的東西,告訴我,嗯?」
「嗯。」
真把這小孩架上了肩膀,這才發現自己那寬實的肩膀一側就夠她坐的了。
入世六十載,竟從沒出過那個破花園,還整天被關小黑屋,原來她的執念便是這般簡單。
花卿笑了笑,卻第一次覺得喉間堵了口老痰那般讓人不自在。
想了想,還是兩手虛環在胸前,花卿能知道肩膀上坐了個妖鬼,凡人可只能瞧見他一個,他只好用一種盡量不怎麽奇怪的方式,時時刻刻分一絲心神出來護着那小姑娘,別不小心将她掀了下去。
從這個攤面溜達到另一處攤面,些許琳琅滿目的好玩東西,花卿便都買了些。
眼尖的又瞧着旁側賣糖葫蘆的,買了一串,爾後用術法震松了幾顆,撸到了頭上來,反手往上方遞了遞:「你先揪一個下來,看看好不好吃。」
小女孩顯得有些局促,她也不知道怎麽了,原本還打算掐死她的人,竟在她莫名其妙睡過去,莫名其妙又醒來後對她這麽好。
「怎麽?」花卿一面盡量不動口唇的說話,一面盡量維持自己像個正常人那般繼續行走。
「我,我不配吃……」
腦海裏「叭」的一聲又想起今早桌子上留了的肉餡,花卿嘆了口氣:「你便吃吧,你家族人都不知道還存不存有了呢,如今……也沒甚麽能管得了你的,便随性些,可好?」
又開始連哄帶騙了許多有的沒的,小女孩這才伸手揪了一顆塞嘴裏去了。
爾後,一顆遞到了他嘴邊,花卿是不喜歡這些東西的,凡間的,除了美食他大概只好酒,可又不好憑空讓一顆糖球那麽飄着吧,只好張嘴吃進去了。
所以,他也沒有看到那一刻,那個小孩子瞪大的雙眼,慢慢,慢慢開心地彎了起來。
這般一游蕩便從早間蕩到了傍晚,看見前面一堆鬧哄哄的,花卿佯裝另一側肩膀痛似的把胳膊搭過去了,這樣便能徹底護得好小孩,也打算擠進去看看。
只見一個粗布衣裳的老者,手裏捏塊普通的小鎮紙,面前擺了一摞白花花的紙,将那鎮紙在一旁花紅柳綠的顏色裏一沾,便開始有棱有角的筆走游蛇起來。
花卿挑了挑眉,不就一破賣畫的麽,怎的圍了這麽多人,還以為有甚麽漂亮姑娘……
看了看那不出片刻就完成的山清水秀銀龍金鳳,色彩配的也煞是好看,又歪着頭看了會,花卿便一言不發的退出去了,那老人家真了不得,片刻而已,竟用畫完成了一個人的名姓。
旁邊又有新的人擠過去了,都紛紛掏錢讓老者也幫忙來一幅。
肩上坐了一個沒有名字的妖鬼,花卿只覺這種事太觸物傷人,已然轉身,打算尋一下處好玩的去處了。
卻不料,有軟軟的聲音從頭頂飄下:「你,你來一幅吧,然後……然後給我。」
越說聲越小。
花卿一愣,他就覺着從早間沒咽的下去的那口老痰,徹徹底底黏在喉嚨裏了,叫他多說一個字都費事。
得了字畫,花卿和她排排坐在大樹下等着晾幹,卻驚聞一陣不一樣的風。
風揚起花卿的墨發,在暗下來的天色裏肆無忌憚的招搖着,他仍舊維持的一個坐地的姿勢,雙手拿着那副百花圍繞簇錦繡而成隐約可見是「花卿」二字的紙,發着呆,似乎完全沒被風驚擾到。
「花公子,在下蛇竹鎮周邊鬼卒,得見有我族類未歸,特來領回……」
「呼呼。」花卿又多吹了幾口氣到紙上,看它徹底幹了,這才整整齊齊疊的板板正正的交給了一旁有些害怕的要往自己身後躲去的小女孩,露出一個清淺笑意道:「那便麻煩鬼卒大哥再寬限幾日吧,幾日後,我送她回去。」
鬼卒一愣,卻還是應了聲,消失無蹤了。
看着他遠去的那個方向,花卿卻無意識嘆了口氣,你說這群人是被歸冥吓得才那麽賣力呢,還是真的臣服了他?要不然,是自己臉上便真就貼了「我是壞人,說話不算」這八個大字麽?
可歸冥并沒有像花卿料想來的那麽快。
至少,他是四天後才來的。
而且,來的不是他該來的方向。
但這一天巧的很,卻正是花卿随着她去往她那個狗屁家族的方向。
「未同?真有過的,花開并蒂非同期。」
黑氣濃厚的化不開,低沉緩慢的話音都快消得沒了影兒,才見着繡了花紋繁複的黑亮衣袍的一角出現。
花卿掏了掏耳朵,放下小孩讓她自己先往前跑去,一襲紅衣帶着那些個琳琅玉飾叮咚作響,一面淡淡發問:「於是呢?」
「你用花瓣找我的時候,我并不在冥殿。」一個黑衣挺拔削瘦的身影走了出來,「後來接着鬼使來信,便趕過來了,當時在幽葉那裏,‘未同’是陌上告訴我的。」
花卿一挑眉,這又算是甚麽待遇?
他去幾次,幾次不受嫂子待見,你倒好,去叨擾不說,嫂子竟還主動與你搭話。
「別想多了,」歸冥無奈的捏了捏鼻梁,「我是和幽葉在給你翻上古的殘卷,瞧見有甚麽法子,順口聊到了,她又正好遞一些茶水過來,你也知道,花的品類繁多,旁人可能不知,她可是……」
「遞、茶、水?」花卿咬牙切齒道,成功的抓錯了話的重點。
歸冥懶得再同他廢話:「再不走,那小東西要沒影了。」
繞來繞去,不知繞了幾個大彎,才看到了那麽一座破敗的花園,說是花園都算不上,反而覺得只不過是随意圈了一塊地,便有些許……殘枝敗葉。
「原來開起來的時候,很漂亮。」
不知名姓的花妖也有些愣怔,爾後又輕輕,輕輕地退出了拐角去。
花卿知道有些事,該做了結便也是強留不住的。
踏步要進園子前,花卿回頭,一個并不怎麽有溫度的笑意挂在臉上:「歸冥,你也好歹積點德吧。」
歸冥沒有開口,術法凝音過去:「當初若不是蛇族争這出頭鳥,我又何須煞費苦心殺之以儆效尤。」
「你?呵,旁人不知,我能不知?殺個族長殺幾個長老那叫以儆效尤,全族滅之連魂帶魄,那叫借花獻佛。」
「花卿……」歸冥輕輕搖了搖頭,臉上看不出太多神色,只是目光幽遠起來,「若沒你當初三番四次阻攔,我也不必非要墨岚的勢力不可。」
花卿一愣,竟少見的沒再反駁,轉身鑽入園裏去了。
一襲紅衣的小孩手中還拿着半個咬破碎的糖人,瞧見歸冥來了,便也默默的停口不吃了。
歸冥有一瞬的晃神,似乎是隔着她看到了很遠很遠之處的人一樣,半晌,才淡淡道:「妖鬼……已經脫離了純鬼和純妖的控制,若任由你自我發展下去,很有可能便魔化成沒有神智的東西了。」
無意識疊起雙手,大拇指慢慢摩挲着另一掌上的拇指,許久才道:「可我能給你一個新的選擇,繼續回做妖,抑或,成了鬼,回冥殿。只要不出冥魔界,做甚麽都可,無人攔礙你,或者,再入冥羅盤,去投胎做人,再修仙,歷經幾世,入仙道。除了仙道我是無法直接給你的,冥魔系別的,你任選。」
小孩慢慢仰起了頭,似乎對歸冥給的這個答複很喜歡,也沒有其他鬼怪見着他害怕的那副模樣,甚至還有些高興的晃了晃手中的糖人。
稚嫩童聲清脆,一字一句點滴入心,好似還散發着剛才未吞進的甜味:
「我想,魂飛魄散。」
……
不知名的山路上,花卿在前面走的飛快,歸冥在身後默不作聲的跟着。
花卿看了看手掌心裏躺着的一朵‘未同’,那根部并沒老死,甚至一個分支上仍有莖液相連着,但另一分支上,早已是敗象,一朵零落枯萎的灰褐色不足拇指大小的花朵停留在掌心,又瞧了瞧雖然在枝頭,卻也枯萎的花芯,終于忍不住回過頭去破口大罵:
「就算再世為人保她一世平安榮華富貴極樂天下與你也不過是動動嘴巴的事情,便叫你這般難做?」
「你便告訴告訴我,你自己心裏就沒一點悔意?歸冥,醒醒吧,那些人和事都離你遠去了,抓住的也好抓不住的也罷,眼前的才是可以留有的。佛家有言放下屠刀方能立地成佛,你從現在積德,也能少一點罪孽深重的負罪感。」
像是習慣了這般有時尖銳到誅心的話根本得不到那個木頭一樣人的回應,花卿重重甩了袖袍往幽葉那裏趕去。
自從登上王位之後就沉默寡言面無表情起來的鬼主大人仍舊默不作聲的找了件廂房便繼續去探尋古籍,不理旁人了。
倒是他這個求人幫忙的大爺整天閑着跟甚麽似的同幽葉絮叨個不停,直說的幽葉恨不得拿酒杵狠狠往他那妖孽的臉上來一下方才清淨。
一身素白衣裳的女子端了茶盞過來,聞言淡淡一笑:
「若我說,是那丁點甜于她就足夠了呢?」
素白的手指輕巧斟滿了一個綠瓷小杯,陌上将其推到花卿面前:
「歸冥自是懂她的,別忘了,他可是最擅長攻心的人,不然我們這群人,最後又怎會都幫他做事了?」
暗下來的夜色将一山亮着星星點點不同色光芒的毒花草藥映照的更加瑰麗,花卿捧着一壇子酒大大咧咧踹開了歸冥的門,一襲黑袍的男子身旁正堆滿了古籍,還夾雜着些許連他自己都沒見過的符咒,仔仔細細歸了類準備過幾天帶回給巫師族的瞅瞅,被剛才花大爺那動靜奇大,氣勢其猛的踹門攜裹之風給吹亂了些許書頁,也不見有甚麽懊惱神色,淡淡反問:「怎麽了?」
「出來,陪大爺喝酒。」
你真是位大爺,解法是為你找的,酒也是得為你陪的。
歸冥在心底翻了個大大的白眼,他覺着,這麽多年一定是他死了太多同族,走了那麽多弟兄,又失去了最心愛的人,這才讓他莫名的,對這個唯二的還能稱得上些許「同類」的怪物,存了那麽幾分寬容心。
「用‘未同’加上那個鎮最出名的竹葉青釀的,便來嘗嘗吧。」
歸冥将有用的幾本頁腳折了又輕輕收好,這才踏着遍地古籍随他坐到了院落外。
一口入喉,并不似旁些個酒那麽嗆那麽烈,反而是有恰到好處的舒适,但過了會,只覺五髒六腑都開始悵然起來,一股子莫須有不知名的情愫從每一處縫隙掙紮着要破表而出,好似必須要輕啓唇,嘆出一口濁氣來,才能将這世間愁,人間事給統統消化作古,作虛無。
「叫甚麽?」
「不知名。」
似乎是恰巧合了最後那一句的落音,一股很久,很久才回味過來的絲絲甜又萦了回來,但恍惚到似乎只是一個錯神,一處分心。
「為甚麽……是非要想着要魂飛魄散不可呢?」
「因為她苦太久了,要是得到太多的甜,會讓她更加糟糕。而這一丁點的甜,于她來說,那就已經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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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蒂不曾花期同,不知何人名歸冢。
名歸冢,他處魂惜否?
酒釀篇之不知名,完。
古物先生,于二零一四年,六月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