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天佑女王

令親王殿下“神魂颠倒”的主人公正在接受群衆的歡呼。

“女王陛下!”

“女王陛下!”

“……”

在如浪如潮的呼喊聲中,8月23日,女王的加冕慶典如期而至。

天剛亮,人們就早早地聚集到了夏宮的廣場上,這裏是城堡主房正面,它帶着一個弧形的陽臺,王室重要成員在節日慶典的時候,會在這裏出現于公衆面前。

當女王阿黛爾·羅蘭亮相的時候,呼聲達到了一個頂點。

帝國的年輕統治者穿着塔夫綢的長裙帶有銀線和金線交織成的提花織繡,肩膀上披着潔白如雪的短鬥篷,邊緣鑲嵌的珍珠在陽光裏圓潤柔和。長發被凱麗夫人盤起一半,绾在腦後,然後以整整十二枚閃亮的鑽石發針将它們和一襲輕薄的銀色頭紗固定在一起。半透明的頭紗綴滿了細碎的鑽石——這是她母親留給的禮物。

陽光之下,她的面容被群星般的光輝照亮,她的眼角點綴着天使的神光。

——毫無疑問,是神派她來到人間。

不論人們以往對女王抱有何等态度,至少在這一刻,他們堅定不移地相信了這一點。當女王朝他們揮手時,他們心甘情願地高聲歡呼起來:

“天佑女王!”

“天佑女王!”

……

女王只在陽臺停留了短短一會,但人們的遺憾不會持續太久,因為很快她将出現在夏宮大門的階級上,從那裏出發開始這場備受關注的慶典游行。

阿黛爾在衆人的陪伴下走下回廊。

Advertisement

上千位的達官貴人等候在夏宮東門外,他們都穿着華貴的衣裳,隐約之間能夠看出這些人分成了或大或小的若幹派別。

海因裏希站在衆議員前,左肩上佩戴着古銅色的雙頭蛇徽章,蛇的眼睛由祖母綠寶石嵌成,在日光下反射幽光。道爾頓站在另一側,依舊是那天被女王授封為騎士時的打扮,只是肩膀上多了一枚醒目的黃金玫瑰。

道爾頓微微朝女王點頭。

自那天之後,他在女王面前消失了有那麽一段時間,直到女王召喚時才出現。盡管如此,他把自己該做的,完成得十分不錯——女王目光在人群中掃過,只能憑直覺辨認出哪幾名是喬裝的火槍手。

作為帝國大主教,羅德裏在今天必須出場。他立在階梯出口處,在女王和他擦肩而過的時候,嘴唇蠕動極快極低地說了聲“小心”。

阿黛爾面帶微笑,笑意未抵眼底。

她當然會小心。

遠處教堂的鐘聲回蕩在城市上空,數千只白鴿被同時放飛,在白鴿振翅的陰影裏,她看見群鴉的影子。

這是她的加冕紀念日,也是她前世的受審之日。

“第一條:國民會議宣布阿黛爾·羅蘭可恥地竊取了不屬于她的權力,以異端之身禍及帝國。”

書記官宣布判決書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他們将她加冕為王的這一日定為審判她的日子。

阿黛爾一級一級地走下臺階,裙擺從粗糙的岩石上刮過。

“第二條:國民議會宣布将阿黛爾·羅蘭判處死刑。”

她的目光劃過那些熟悉的面孔,他們身着黑衣群鴉般立着,幽靈般立着。他們剝奪她的王冠,剝奪她的榮耀,強加她以恥辱以無由之罪。

阿黛爾走到最底層臺階,宮殿巍峨的影子到此為止。

“身為女人頭戴王冠,就是我唯一的原罪。”

不,不是她的原罪,是他們的。

阿黛爾向前,掙脫了那漫長的黑暗。

喧嘩的人群在這一刻突然安靜了下來,他們伸長脖子,瞪大眼睛,被一種莫名的力量震懾住。

——女王背後是籠罩在陰影裏的夏宮,窗棂、細柱和尖塔鐵槍般垂直向上,直刺天空,鋸齒形牆橫貫掠出像展開的烽火長城。女王的身前是近千名肅然靜立的議員、修士和護衛,數百匹披着分成白金綢緞的駿馬垂首等候。

她一步踏出,踩在光明與黑暗的分界線。

風揚起女王的頭紗,最後一只白鴿振翅掠過天空。管風琴、喇叭與鐘聲一起奏響,磅礴如世界将抵末日。

人群在短暫的,奇特的寂靜之後,宛若受到了聖靈顯跡的召喚,爆發出了比先前任何一次更為響亮的歡呼“天佑女王!”“女王萬歲!”“天佑女王!”……排山倒海的聲浪裏,女王高高舉起手臂,以同樣的聲音回應:

“天佑我民!”

天佑我民!

“……她的美永遠地留駐于在場所有人的心底,不論是仇視她的,還是敬戴她的,不論是她的敵人,還是她的朋友,都為那一刻她的美麗所征服。那是一種令人屏息,令人戰栗的美,無法比肩,無法直視,只能臣服……那仿佛是一個預兆。”

多年後,一位曾親眼目睹過這一幕的史學家,在回憶錄如此寫道。

阿瑟親王不知道後世史學家為還原這一幕,追查了多少書信,多少傳記,多少文件,他只知道,此時此刻他失去了語言,失去了思維,失去了感官。

他看着女王披着光輝朝自己走來,心跳如雷聲轟鳴。

每一根神經,每一條血管,每一個活着的訊號統統離他遠去。

在女王朝他伸出手的那一刻,他毫不猶豫地單膝下跪,虔誠地親吻她的手背。

嚴格來說,他現在代表魯特帝國的皇帝,地位與羅蘭女王平等,在公衆場合率先做出這樣的舉動,有失尊嚴。但沒有人苛責他,沒有人嘲笑他,哪怕是本該對此不滿的魯特使臣們。

女王所過之處,所有随行官員都深深彎下腰去。

“出發。”

阿黛爾在阿瑟親王的扶持下,坐上以鍍金釘子固定深紅皮革的敞篷馬車。阿瑟親王代替她的未婚夫奧爾西斯坐在她旁邊。

游行隊伍開始前行。

………………

慶典的游行路線以夏宮東大門為起點,以聖瑪利亞大教堂為終點,走的是著名的王室大道。海因裏希無法改變女王堅持游行的決定,只能盡可能地縮短從宮殿到教堂的距離,選擇盡可能筆直寬敞的路線。

道爾頓作為騎士統領則騎着駿馬緊随在女王身邊。

在他深紅短外套外邊的黑披風下,燧發槍緊貼腰際。除了宮殿門前那一會,他竭力避免自己的目光落在女王同阿瑟親王身上……這是你應得的……女王的聲音,女王站在夏宮前的面孔交錯着在他的腦海掠過。

他以驚人的毅力将那些壓了下去。

現在不是想那些的時候。

道爾頓的目光鷹隼般掃過游行大道兩邊的人群,偶爾很快地打出一兩個隐蔽的手勢。而随着他每一個手勢,在女王龐大的随行隊伍中,就會有那麽一兩個人秘密地消失在人群裏。随後,街道邊的人群裏就有那麽一兩道身影被捂住口,無聲地拖了下去。

奮起反抗的,将被毫不猶豫地切開咽喉。

每一段,每一條街道都是戰場。

海因裏希和道爾頓誰都無法斷言,是否會有一把十字弓靜靜地架在某一扇窗戶後,等待女王經過的時候,一擊致命。因此,海因裏希家族的間諜控制了所有臨街的窗戶。而他們同樣無法斷言,是否會有某個瘋狂的舊神教徒,攜帶鋸短的獵槍,僞裝成喜悅的民衆,抵近射擊。

蛇與狼同時行動,女王微笑着回應人們的呼喊時,血腥與死亡同時在陰影裏威脅她的生命。

這場游行,其實是一場掩蓋在陽光之下的戰争。

女王、帝國、他們與舊神教派頑固分子,與所有想要渾水摸魚的敵人的戰争。

被海因裏希家族從窗戶後帶走的人裏,有三分之一的舊神教徒與雅格王國的間諜有所往來,有三分之一的教徒跪下來親吻過來自教皇國的火漆信,只有三分之一的人是真正的宗教狂熱分子。

這就是女王為什麽決意用最狠辣的手段來完成這場清洗。

羅蘭帝國距離教皇太近,近到當它衰落之後,那些帶冠穿袍的人和雅格王國一樣,将垂涎的目光投向這個古老的帝國,試圖讓它像“自由城邦”一樣淪為附屬城市。而舊神教派在帝國也存在太久太久了,久到它早已朽敗不堪,日複一日地朝着淤泥墜落。

“……這一部分舊神派信徒,好比是帝國傷口的腐肉,塗抹藥膏不能治愈它,只能将它徹底切割下來,然後再輔以良藥,助它恢複。”

——這是女王的原話。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坐在王座上,合上舊神教派推崇的經文,臉龐在霞光下蒙上血腥的面紗。

那是自那天的争吵後,他第一次見到她。

多年的戰場生涯,使他聽出了隐藏在女王輕柔話語後的號角聲,那是宣戰的訊號。那一刻的女王,正如所有國王一樣,不僅是處理政務的統治者,更是戰場上縱橫披靡的将軍。

“羅伯特·道爾頓。”

女王緩緩地念出他的名字,雙手放在王座兩側。

“我以帝國女王之名,問你,是否願以劍為我征戰?是否願以盾為我守衛?”

他們的目光在空中碰撞,她沒有提及那天的那些話,他的口袋裏還放着那份簽署于7月15日的帝國元帥委任書。

這是最後一次機會。

道爾頓明白她的意思。

血色的太陽墜于西邊的地平線,他緩緩單膝下跪,擡手叩擊心髒。

——我的劍即您的劍,我的盾即您的盾。

女王以手觸碰他的肩膀。

沒有牧師,沒有寶劍,沒有見證者,但那才是真正的授封。

陽光灼目,道爾頓緊緊抿着唇,面無表情地跟随在女王的馬車旁側,他的目光一刻不歇地巡視着,像一只盤旋在天空中的獵鷹。

女王已經以過人的膽魄,将自己作為誘餌,擺在了最危險的地方,剩下的戰場就該由她的臣子和将軍來厮殺。

如果連僅餘的這些都做不好,還有什麽資格自稱為——

騎士。

………………

當聖瑪利亞大教堂的尖塔出現在視野裏的時候,道爾頓已經記不清自己打了多少次手勢,但……諸神在上,這還是他第一次實心實意地在看到教堂時,如此心生感激。這意味着,女王的第一場戰争将迎來勝利。

但是,很快地,他臉上的微笑就斂去了,下意識地将手按在槍柄上。

“道爾頓。”

女王正側着臉,同街道左側歡迎的市民問好——海因裏希向來不贊成她對平民太過親和,認為統治者應該時刻保持威嚴,由此來維持人民的畏懼。

但女王更在意民心所向。

此刻,她眼角的餘光剛好瞥見道爾頓的動作,立刻壓低聲制止。

道爾頓緩緩地把手從槍柄上移開。

阿黛爾收斂了笑容,目光筆直地注視前方。

在通往聖瑪利亞大教堂的最後一段石板路上,靜靜地站着三道的身影。——三名蒼老岣嵝的神父。他們和羅德裏大主教做差不多的打扮,穿着黑沉沉的罩衣,腰間系着粗糙的麻繩,腳上是草編的涼鞋。

仿照傳說裏聖人詢問暴君他的權柄從何而來時的打扮。

阿黛爾若有所思。

“陛下。”

海因裏希策馬抵達女王身邊,低聲詢問。

“我将他們驅逐開。”

阿黛爾微微搖頭。

舊神教派的人并非一無是處,至少他們最後這一手也來得精準狠辣。三名蒼老的神父在人民面前遠勝于三千名勇敢的神殿騎士。

“繼續向前,然後停下。”

她吩咐。

馬車接近三名神父面前停了下來,道爾頓不動聲色地上前了一些,如果他們是接受過神殿騎士團培訓的神父,哪怕看似蒼老幹枯,也未必沒有一擊之力。

喧嘩漸漸平息,人群靜靜地注視着這一幕,注視着年輕的女王。

她不僅沒有動怒,還依照禮儀朝那三名神父伸出了手,讓他們行禮:“先生們,你們在烈日之下等候,如果有什麽想要說的,我願以我最大的真摯來聆聽。”

女王親和謙遜的态度令人們展露笑顏,但是很快他們的笑容就變得不安起來了。

因為,為首的那名神父沒有俯身行禮。

與此同時,海因裏希認出了他背後的那兩名神父。

他們被稱為“約翰兄弟”,是北方苦修士的精神領袖。據說他們曾在聖人顯跡的地方蒙受神的號召,感于人們總以謊言互相欺瞞,舌頭由蛇演化而來,是罪孽之根,于是自己拔掉了自己的舌頭,從此以行動來傳教。

人們相信他們蒙得神恩,他們的眼睛能看到旁人見不到的預兆。

沒有想到,他們竟也是神殿騎士團的一員。

海因裏希的臉色微變,想要上前制止為首的神父開口。

但已經晚了。

“神取男人的肋骨制造了他的妻子,她為他之骨中骨、肉中肉、血中血,女人教唆男人犯下原罪,為洗刷那罪的緣故,她該順從于她靈與肉的主人。”老神父說,他聲音嘶啞,猶如夜枭,“而神将權柄賜予祂在地上的化身,将王冠賦予祂選定的國王,由他們來統治世界,這是自然的秩序,是神的旨意。”

女王收回手,目光漸漸地冷了下去:“神将王冠賦予我,這是我生來擁有的權利與地位。”

“那是你竊奪來的!女人執政違背自然規律,違背神的旨意。在教義之中,将這寫得清清楚楚!神的怒火為此早早地降臨了——旱災因你而起!這是神的審判與懲戒!”

他背後的約翰兄弟沉默地站起,向前一步,在人們的驚呼聲裏,兩行血淚從他們臉上滾落。

“你這繼承巫女之眸的異端,是你亵渎神的律令,你不配為羅蘭之王,你玷污了那張王座,你為帝國引來災禍,你亵渎了神明!你有何面目繼續戴着那頂王冠?你有何理由繼續坐着那張王座?”

老神父高呼,他張開雙臂。

“難道你們還不清楚?!難道那雙眼睛不是地獄與邪惡的象征?!難道神的怒火不是早已經降臨到我們頭上!異端與巫女之後侵占王座一日,羅蘭就将在災禍中掙紮一日!難道你們還要繼續在觸怒神的道路上走下去?”

他蒼老而又幹枯,嘶聲怒吼的時候,凄厲得直刺人心。

隐匿于人群中的幾名舊神教徒跟随着呼喊起來——“異端不配治理羅蘭!”“女巫!”“邪惡的眼睛”——聲浪變大。道爾頓打了一個手勢,女王左右的衛兵齊齊抽出火槍,海因裏希家族的刺客們迅速地在人群中抓住煽動者,将他們朝着陰暗處拖去。

老神父還在嘶吼,道爾頓毫不猶豫地抽出槍,對準了他。

一只手按住了他的槍。

女王不知道何時站了起來。

她冰冷地注視老神父,在這種混亂與指控下,聲音依舊平穩有力。

“您說錯了。”她說,“我的母親不是巫女,她是凱萊利之王,是凱萊利的玫瑰。”

老神父在地上重重啐了一口,他死死地盯着女王:“巫女!”

“我将審判你,但不是為我,而是為你侮辱一位可敬逝者的榮譽。”仿佛有一張鐵面具罩在女王的臉上,她的聲音裏蘊藏着不可動搖的威嚴,“與此同時,我決意反駁你。我将向你們,向所有擁戴我的人民證明——”

“神授予我王冠,我當之無愧!”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