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雙王之女

羅德裏大主教打開厚重的經書,将要向所有人為這一場極為特殊的“神判”念出儀式中該有的禱告。

女王率先開口。

“我請求神, 那唯一的公正的法官, 和平的締造者,請您做出公正的審判, 我謙卑地祈求您的賜福, 請求對我對我的子民我的國度投以悲憫。”阿黛爾的聲音清晰地在大教堂中回蕩。

教堂之中一片嘩然。

誰也不知道女王為何強勢地打斷了羅德裏大主教的話, 由她自己來開啓這場宣判。

“亵渎神聖的異端……”

巴爾德站在距離高臺不遠的地方, 蒼老的臉龐被垂直墩柱的陰影裏籠罩。他手裏緊緊地抓着一本泛黃的聖書,幹癟的身軀被憤怒和仇視的力量支撐着,站得筆直, 雙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高臺上的女王,嘴唇蠕動着。

“你将為自己企圖欺瞞世人而後悔, 讓神揭露你邪惡的靈魂, 讓神來剝奪你侵占的王冠, 讓所有人都看到你是怎樣卑賤不堪……”

“倘若您的公正猶存于世,那就讓久未到來的雨降臨吧!讓萬物生命之水降臨吧!”

阿黛爾擡起手,放在王冠兩側,她直視身前的神像,目光中毫無敬畏毫無謙卑,如刀如劍。

她受夠了由別人來對她進行審判與裁決。

那些人, 那些家夥, 他們有什麽資格來對她進行判決?!

1557年8月28日。

她在這一天踏上斷頭臺。

太陽炙烤大地,她在謾罵與詛咒聲中踏上斷頭臺。群鴉掠過尖尖的塔樓。劊子手擦亮了他的刀,她在曾經母親死去的地方跪下, 聽見風刮過岩石,聽見旗杆被折斷,聽見謾罵在風裏短暫地消失、然後沸騰。

——看!這就是上天的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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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她帶來了旱災!

——違背自然秩序!

……

在謾罵聲裏,劊子手高高舉起刀,暴雨傾盆而至。

暴雨。

一場突如其來,毫無預兆的暴雨。

那就是命運在她咽喉上刻下最致命的一刀。

這一場暴雨将她蓋章定論——“異端與女人治國違背自然規律,為羅蘭帶來了災難”——讓她的一切化為一場透着歇斯底裏的荒誕笑話。

“來證明我的榮耀!”

阿黛爾毅然摘下頭頂的王冠,将它放到身前冰冷的岩石上。

羅德裏聽見了她最後一句話,聲音低沉的,嘶啞的,仿佛壓抑許久從喉嚨裏爆發出的咆哮——對着命運,對着世界。

“來證明我的王冠當之無愧!”

陽光透過尖拱穹頂中心的彩繪玫瑰窗落下,将高臺上的女王與莊嚴的神像一并籠罩其中。

凱麗夫人站在高臺之下,她身邊站着許多貴族的夫人小姐,她知道她們正以嘲諷和憐憫的目光打量她。唯獨她自己知道,她心情如此平靜。她将雙手交疊放在身前,一眨不眨地凝視着獨自跪在高臺上的阿黛爾。

她的公主,她的陛下,她的家人與她的信仰。

過去了多久?看着年幼的公主逐漸長大,看着公主自王後去世起再也沒有掉過一滴眼淚。三年前的八月二十日,她站在聖瑪利亞大教堂,看着大主教将王冠放在阿黛爾的發上,被巨大的喜悅沖刷,淚流滿面。

一切都結束了。

那時候她想……一切都結束了,她照看大的女孩從此就會幸福,快樂,再沒有人能傷害她。

為什麽沒有結束?

他們要女王接受神的審判,凱麗夫人也想問神——為什麽要給予她的主人這樣多的苦難?難道她還不夠堅定?不夠公正?不夠仁慈?不夠善良?不夠愛這個國家嗎?

不,如果她主人的所作所為還不夠,那這世界上,再沒有人能夠了。

再沒有了。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

最後一絲晨清的涼意早就消失了,午後的太陽毒辣地将地面上僅存的水分都奪走。教堂外等候的人們只覺得自己是站在火爐裏,衣服被汗浸濕,但又很快地曬幹,甚至有人被曬暈了過去。

審判的結果仿佛已經出來了,教堂外的民衆不滿的質疑的聲浪,站在教堂內也能夠聽清。而教堂內,人們的竊竊私語已經轉變成了大聲說話,“異端”“妖婦”“罪徒”“神罰”……種種惡毒的字眼在交錯的大理石拱肋下來回碰撞。

這世上沒有神。

凱麗夫人平靜地想,握住藏在袖中的毒藥。

巴爾德老神父顫巍巍地舉起經書,用盡全力舉起。

然後,用他那嘶啞的嗓子,對教堂裏所有同樣已經等得不耐煩的人喊道:“身為異端的女人不配治理國家,巫女之後更不配玷污王座!諸位先生們!諸位夫人小姐們,看看外面的天空,看看如火炬的烈日,難道神的意志還不夠清楚嗎?”

道爾頓咒罵了一句,就要過去讓這個該下地獄的老家夥閉嘴。

“難道……咳咳咳……”

巴爾德老神父還想說什麽,卻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

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道爾頓可不相信這個固執傲慢的瘋老頭會是單純被自己的口水嗆住。他停下腳步,微微眯起眼,發現老神父背後站着一位高大且沉默的修士。他像擔心老神父會因為情緒激動而昏倒一樣,緊緊地貼着老神父,扶着他。

賄賂,不致命但有必要用處的毒藥……

雙頭蛇家族的手段。

道爾頓擡頭朝海因裏希站着的方向看去,兩個彼此仇視的男人目光短暫而又冰冷地碰撞在一起。

在游行那日,女王已經給予了舊神教派堪稱致命的一擊,這個古老而又龐然的怪物奄奄一息卻不甘願就此松開對這個國家的控制。最後的那些不甘與狂熱的家夥,在巴爾德老神父、約翰兄弟的率領下,在今天齊聚大教堂。

巴爾德老神父雖然被海因裏希收買的修士及時毒啞了,但他剛剛那幾句話,就像是抛進湖水的石頭,掀起了軒然大波。

一本、兩本、三本……

一本又一本記載舊神教義的經書被高高舉起。

“她不配為王!”不知道是誰第一個怒吼,緊接着舊神教徒,以及所有被扇動的人一起跟随着怒吼起來,“讓她滾下來!讓她滾下來!”

滾下來!

滾下來!!

……

聲浪沖上穹頂。

女王聽見海因裏希難得的咒罵,聽見道爾頓命令士兵聚攏到高臺周圍,以防暴動的人群沖上來傷害她,聽見羅德裏大主教在高聲重申神判的秩序……她被洶湧而來的惡意沖擊,思緒卻如此平靜。

嘀嗒、嘀嗒……

她在心中數着教堂挂鐘走動的聲音。

阿黛爾……阿黛爾……

在單調的,宣判般的嘀嗒聲裏,阿黛爾想起年幼時母親的故事。她講城堡、騎兵與君主的故事。她臉龐被暖橙色的火光照亮,雙手溫暖而又有力……然後那火很快就騰卷起來,燒毀了宮殿,她在行刑前的最後一刻被允許與親人說最後幾句話。

她握住年幼的阿黛爾,低低地,急促地呼喊她的名字。

……阿黛爾,我的女兒,我生命的延續,我将庇佑你,以我的生命我的靈魂我的一切來庇佑你。

……阿黛爾,你要記住,所有摧毀不了我們的,壓垮不了我們的,都只會讓我們變得更加強大。

母親的語氣那麽急促,那麽焦急,仿佛唯恐無法在生命最後一刻,将最重要的事情告訴她,無法将她最寶貴的東西傳授給她。

阿黛爾,我的女兒,我永遠愛你。

在說完最後一句後,她又變成那位果決驕傲的凱萊利女王,擡頭對劊子手下令。

——來吧!

阿黛爾聽見挂鐘走過她永遠銘記的那一刻,聽見洪鐘回蕩在空中。

1557年8月28日的暴雨曾是命運在她咽喉上刻下致命的那一刀,現在她要握住這把刀,将它斬向所有恨她的,輕蔑她的敵人。

所有壓垮不了她摧毀不了她殺不死她的,都将使她更加強大。

來吧!

道爾頓的火槍手死死地将高臺圍了起來,以槍口逼退那些向前湧動的人群。無法靠近高臺,站在二樓回廊中的舊神信徒幹脆爬上了欄杆,一邊怒罵着“異端滾下去”,一邊要将厚重的經書朝高臺上的女王擲去。

砰——

一聲槍響,打破了教堂的肅穆,震得人耳膜刺痛。

道爾頓冷着一張臉,正是他毫不猶豫地扣動了扳機。

那名舊神信徒似乎根本沒有想到,他竟然會如此果決且肆意妄為地在教堂裏開槍——作為神聖之地的教堂向來禁止戰鬥,禁止流血。他瞪大眼,從欄杆上栽倒,在一片驚呼聲裏腦袋重重地撞在堅硬的岩石上。

腦漿混合着刺目的鮮血飛濺起來。

“把她帶下來!”

海因裏希咒罵了一句,高聲朝靠近女王的羅德裏大主教喊,同時奮力推開面前擋住去路的一名肥胖議員,朝着高臺方向靠攏。

第一名暴力沖突下的死者出現,事态将朝着危險的方向失去控制。

見鬼,她為什麽要堅持這古怪的神判?而他為什麽不幹脆去幫那些舊神派的老骨頭一把?

雙頭蛇家族難道不是該利益至上?

物必有價。

海因裏希在心底這麽告訴自己。

他在叛變之後雖然與女王和解,但是背叛帶來的仇隙始終橫亘在那裏。如今舊神派已經被女王逼到了絕路,如果今天女王勝利,那麽海因裏希家族将因為自己的選擇獲得更大的好處,否則很有可能再一次被逐出帝國都城……

海因裏希回避着心底更深處的答案,告訴自己這只是一場押注。

以優雅聞名的雙頭蛇家族族長從鬥篷下抽出了細劍,幹脆利落地捅進面前一位舉着聖書的修士胸膛。

細劍拔出的時候,滾燙的鮮血飛濺到海因裏希的臉頰和頭發上,順着他的眼角向下滴落。

屍體、鮮血成為了情緒的催化劑。

舊神教派的人很快地也從修士袍下抽出了寒光凜冽的匕首,怒罵着,朝着高臺的方向湧起。沒有想到事情會演化到這一步的貴婦人和小姐們顫栗着,尖叫起來,帶着恐慌的哭腔。

在道爾頓踏上第一級臺階的那一刻,高臺上,女王伸出雙手。

她握住了王冠。

喀啦。

一切混亂像被無形的力量強行暫停。

雷聲在天空上炸開,聲音在悶熱的不安的空氣裏迅速傳播,将所有人籠罩在其中。這聲雷鳴如此響亮,如此威嚴,如此令人恐懼。它響起的瞬間将憤怒的神色從某一些人臉上也奪去了,剛剛還試圖沖開火槍衛隊的人呆呆地立在原地。

他們擡起頭,表情空白地看着天空。

是雷。

是數月以來沒有聽過的雷聲。

他們幾乎以為這是自己的幻覺,然而在下一刻,教堂裏所有的窗棂都發出了尖銳的聲音——狂風咆哮着灌了進來。

教堂西側高處的雙拱窗撕扯着狂風,成百上千道狂風在教堂裏碰撞着,奔襲着,所有人的衣服被風刮動,衣角發出尖銳凄厲的聲音。狂風裏,雷霆一道接着一道地響起了起來,仿佛神明發怒。

“陛下!!”

在萬衆驚駭中,凱麗夫人喜悅的聲音格外突出,甚至突破了隆隆不絕的雷聲。

所有人轉頭重新望向高臺。

高臺上,阿黛爾緩緩地站起身,雙手緊緊地握住自己的王冠,銀質的尖端和寶石的棱角刺着她的血肉。

暴雨将至的氣息被攜裹着籠罩大地。高空中,無數堆疊如山的烏雲從四面八方湧來,聚集在一起。剛剛還炙烤大地的太陽被遮得嚴嚴實實,教堂之外騷動不安的人群陷入了死一樣的沉寂。

人們愣愣地仰着頭,一個接一個,成了無聲的石像。

四個立面中部巨大玫瑰窗投下的光消失了,蠟燭還沒來得及點起,教堂陷入了一片昏暗。雷神驅使馬車在中奔馳碾過,玻璃窗在沉悶的隆隆聲和尖銳的咔嚓聲中顫抖。

閃電斬過天空。

阿黛爾轉身面向教堂裏的所有人,将王冠高高舉起。

羅德裏大主教原本站在臺階上,但此時此刻他不由自主地向下退。

他的瞳孔裏印出屹立光中的阿黛爾。

閃電将她照得清清楚楚,她就站在教堂正門高處玫瑰窗投下的圓形光影裏,她的細亞麻長袍在風中一側緊緊地貼在身上,一側鼓動着翻卷着。她的曲線暴露無遺,但是沒有人,哪怕是最好色的男人都不會在這個時候去注意這個——一種威嚴,神明般的威嚴将阿黛爾籠罩其中。

她是一枝玫瑰。

一枝迎着狂風堅韌美麗的玫瑰。

以鐵石以黃金,以最婉轉最堅硬之物打造的玫瑰,除了神再沒有誰能夠鍛造出來。

冷風灌進,世界被晦暗和幽藍籠罩。

阿黛爾站在神像之前,蒼白的閃電照亮她冰冷的臉龐。她在所有人的目光裏,将王冠穩穩地戴在自己頭上。

她為自己加冕。

沒有教皇,沒有聖油,沒有神,只有她自己與該臣服于她的。

阿黛爾的眼前掠過前世劊子手高高舉起的刀,掠過群鴉盤旋時投下的影子,那些往事在這一刻被永遠地驅散。

她抓住了屬于自己的王冠,抓住将曾經被剝奪的榮耀。

“我是阿黛爾·羅蘭。”

教堂西立面的中部牆上鉛格窗棂鑲嵌彩色玻璃窗,上面描繪的聖徒跨過時間與空間的間隔,齊聚一堂,他們共同參與這場特殊的加冕典禮。閃電交錯縱橫,女王的影子被無限放大拉開,甚至蓋過了立在她背後的神像。

她展開雙臂,亞麻長裙成為她的華袍。

“我是雙王之女,我是羅蘭之王!”

暴雨磅礴而至,淹沒整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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