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頭戴王冠

阿黛爾沒有在谒見室接見兩位海盜。

畢竟他們的肖像現在還高挂在各個通緝欄裏, 女王或許可以不在意他們是如何聲名狼藉, 但也不想在這國會将開的時候,平添事端。

為此,會面的地點被安排在了夏宮西北角的一個小露臺上。

露天陽臺帶有半邊類鳥籠的弧形栅欄, 花匠們精心培育的玫瑰藤蔓順着弧欄鋪展開, 深深淺淺的綠葉裏綴滿一簇簇珍珠般的淺粉色小玫瑰花。花香因為空氣的流動而沒有那麽濃郁,淡淡的。而從露天陽臺的另一半邊看出去, 能夠看到遠處日光下波光粼粼的白河。

薩蘭和魔術師在凱麗夫人的帶領下,見到的就是坐在玫瑰叢下的女王。

因為并非是在正式場合, 阿黛爾沒有選擇那些沉重繁複的華裙, 只穿了一條較為簡單的暗銀色長裙。她坐在高高的椅上, 裙擺垂落到地上, 就像美人魚的尾巴。

女王朝他們伸出手。

薩蘭搶先一步上前, 在凱麗夫人略有不悅的目光裏,執起女王的手在上面吻了一下。魔術師就得體多了,他輕輕地行過禮後, 很快就松開了女王的手,湖綠的眼睛沉靜得有些奇特。

凱麗夫人為他們送上了下午茶和甜點。

女王白淨的指尖搭在銀杯邊緣, 微笑着看着兩位特立獨行的海盜先生。

面見女王的時候沒有摘下帽子是很失禮的行為,因此魔術師今天沒有戴他那頂黑色的寬檐帽,臉龐暴露在陽光中似乎令他感到有些不自在。不過,他肩膀上的那只小醜木偶,在經過仔細檢查,确認沒有暗藏武器之後, 被特許一并帶來了。

“所有海盜都同兩位一樣嗎?”

阿黛爾微微颔首,示意他們在距離自己不遠的椅子上坐下。

與那天闖進夏宮不同,薩蘭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謹慎了許多。

面對道爾頓時口無忌憚是一回事,面對女王的第一場正式會面接見,又是另一回事。

他是個行事百無忌憚的神經病,但這絕不意味着他就是個蠢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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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恰相反,需要的時候,薩蘭同樣敏銳得出其——在這個時代裏,能夠活下來并有所作為的,都不會是什麽蠢貨。

女王的第一句話語氣溫和随意,愚鈍的人會将女王的話當成閑談,敏銳的人卻該抓住女王話語背後的審視——是否所有的海盜團,都擁有和渡鴉海盜團一樣的實力?渡鴉海盜團要以什麽來證明自己能夠勝任皇室即将委派的事?

薩蘭不得不更正自己對女王的印象,她不僅有膽魄将貴族們送上斷頭臺,同時也有如蛇如狐般的狡猾。

這個問題實在有些刁鑽。

如果女王真的像他們推測的那樣,是打算将海盜籠進帝國陰影裏的海軍隊伍。那麽作為海盜分子之一,他們不能過分貶低其他的海盜,否則帝國對他們的評估也會随之降低。但若說所有海盜都具有和他們同等的實力,那麽他們又憑什麽來獲得開辟新市場的委任?

這場面見,起因是王室需要海盜的力量沒錯,但兩者間,海盜更加需要來自帝國的保護和支持。

否則,渡鴉海盜團就無需同道爾頓合作了。

女王顯然早已經判斷出了這一點。

今天帶有私人意味的會見,一面體現了她本人對海盜的友善,另一面卻強調了帝國與海盜之間,誰才是主導。

正應了那自古以來的看法,頭戴王冠的人,不論外表看起來什麽樣,但有一點終歸是相同的。

——他們為政治而生,本身就等同政治。

“在海上謀生的人總有相似之處,”薩蘭說,“不過,我能肯定,絕不是所有海盜都能夠像我們這樣有這等榮幸得以面見尊貴的陛下。”

阿黛爾莞爾一笑:“你們的勇敢和傳奇,我已經聽道爾頓講過,也許你們願意講講在海上遇到的事?”

薩蘭在心底遺憾嘆氣。

如果單純是他覺得十分迷人的美人提出這個問題,那他大可講講一些輕快的,勇士般自由潇灑的故事。但是,提出這個要求的人,先是一位精明的王者,其後才是他欣賞的美人。

于是,雖然玫瑰開得茂盛,芳香彌漫,美人的面孔在日光下越發豔麗迷人,下午茶和甜點也樣樣精致,但交談的內容卻同浪漫風雅沒有一絲一毫的關系。

從天國之海到赤海,從赤海再到水銀海,輕便敏捷的海盜船穿行在唯獨他們知道的險惡礁石之中,從種種商船難以防衛的地方鬼魅般地出現。随後就是商船武裝與海盜船的交戰,炮火和鮮血。

海盜們有他們的辦法辨別船只來自什麽地方。

來自雅格王國的船只船艏樓高大而笨重,雅格的商人以橄榄油和香料為主要經營種類。來自自由商業城市的船只,因為他們興旺發達的銀行業而經常滿載最重的金屬和寶石,然而這些船只往往物資充足,會謹慎地避開便于海盜戰鬥的地帶,魯特帝國的染料産業發達……

随着談話的進行,阿黛爾很快地通過薩蘭的講述,在心中勾勒出了布滿航線的海圖,并且從另一個角度看到了各類船只的适應性和不足。

“埃爾米亞大陸那邊有着他們自己的信仰,他們相信人的靈魂在死後會回歸太陽,相信太陽鳥九死九生,世界随之九次陷入黑暗,然後再從黑暗中九次恢複光明。”轉入到埃爾米亞大陸的時候,講述者從薩蘭變成了魔術師。

盡管魔術師是個喜歡讓小醜玩偶代替自己說話的怪胎,但道爾頓的介紹沒有錯。

他同時還是個傑出的冒險商人。

他像游歷過很多地方,連埃爾米亞大陸這種異教徒的土地都了如指掌。對于各地的物産和市場的微妙變化有着敏銳得可怕的直覺,阿黛爾聽了一會兒,打斷他。

“您是埃爾米亞人?”

她溫聲問道。

魔術師的聲音戛然而止,身體驟然緊繃起來,在那一瞬間阿黛爾感覺他像一柄差點出鞘的劍。

同一時間,薩蘭臉上的笑意也消失了。

“不用緊張,先生。”女王安撫道,“您将自己的口音掩飾得很好,只是埃爾米亞語言音節更為短促,習慣還是會殘留一點痕跡。不過,我相信今天之後,這個小小的瑕疵也不會再出現了。”

魔術師幽綠的眼睛與女王久久地對視着,女王唇邊帶笑,态度親和。

他一點一點讓自己恢複常态,但接下來的講述顯然克制了很多。

“現在,我不懷疑我們能夠開辟新市場了。”

在會見結束之後,阿黛爾對凱麗夫人說道。

凱麗夫人在剛剛的談話裏,一直狀似在看一本書。不過,女王知道,她肯定全心全意地關注着自己這邊的動靜,要是剛剛兩位海盜先生有什麽異動,她肯定第一時間喊進外邊的守衛。

“您怎麽知道的?”

凱麗夫人一邊替女王将被風吹得垂落到肩膀上的頭發挽起,一邊溫和地問。

“如果一位曾經埃爾米亞大陸的顯赫之人都無法為我們打開新市場的大門,那天底下,還有哪個冒險商人可以做到呢?”

女王意味深長地說。

與此同時,剛離開夏宮的兩位海盜先生也各有想法。

“真是位危險至極的美人啊。”

薩蘭船長感嘆,他将面見女王時扣得整整齊齊的紐扣扯掉兩顆,扯下來的紐扣被他上下扔着玩。

“夥計,她懷疑你了。”

“麻……煩……”

魔術師一言不發,大踏步将薩蘭船長甩在身後。肩膀上的笑臉小醜人偶轉動腦袋,下颚張合,慢吞吞地回答。

薩拉幸災樂禍地大笑起來,毫無同情心。

………………

同兩位海盜先生的會面,讓女王确定了不少事,對另外一些事——主要是該怎麽處理港口——也有了更清晰的看法。

于是,很快地,在接下來的時間裏,禦前會議召開得更加頻繁了。

書記官、律師、稅務官和法官們不得不陪着他們的女主人一起,跟陀螺一樣旋轉了起來。薩蘭和魔術師先生在那之後,又分別被女王召見過幾次。更多的時間裏,諸如道爾頓、羅德裏、海因裏希、財務大臣……這樣重要的官員經常接受她的咨詢,一直交談到深夜。而等到他們離去後,女王還要自己繼續處理另外一些事。為了這個,凱麗夫人的嘴唇總是抿得緊緊的。

當留下來咨詢的人是海因裏希的時候,凱麗夫人的嘴唇是抿得最緊的。

距離國會召開只剩最後兩天時間,女王與海因裏希最後核對拟定的草案,這一部分涉及的港口多為海因裏希家族所熟悉的。

海因裏希偶爾會感覺到凱麗夫人投過來的目光,那目光裏帶着警惕和不滿。

他們都心知肚明,那不滿是從何而來,但是誰也沒有提。

凱麗夫人是不願意觸動女王的傷痕,海因裏希是小心翼翼地避開,女王……誰也不知道女王怎麽想的。

有些時候,海因裏希會有種錯覺……

覺得一切好像沒有什麽變化。

阿黛爾加冕為王之後,面對諸多繁雜的國事,也和現在一樣會與大臣們一直交談到深夜。而他便是那個最常被詢問的人——就像她任命他為國務大臣時說的一樣,她希望他能夠盡自己所能給出他覺得最好的建議。

“我聽聞阿瓦羅爵士返回到月河谷地去了。”

就即将在國會上提出的漁業法案商談告一段落後,阿黛爾随意地說。

海因裏希倉皇地移開目光,握筆的手關節泛白。

“是的。”

他簡略地回答,除此之外,什麽也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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