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新的商業
作為一個連接兩片大洋的地方,玫瑰海峽幾乎彙聚了從東西烏勒到雅格圖瓦等國的所有特色商品。随同出巡的貴女們踩在鋪着細細白沙的街道上時, 很難分辨自己到底是行走在哪個國度, 琳琅滿目的商品中甚至混雜着不少來自異教的東西。
“之前的沙普爾街也是如此嗎?”
女王從一個接着一個攤子前走過,不時買下一兩樣東西。她微笑着, 輕聲問跟随在身邊的阿比蓋爾。
鐵十字海盜團被譽為帝國南部海域的“無冕之王”,他們顯然比女王這行遠道而來的人更熟悉這些城市這些港口市場。不過,明面上, 帝國法律一貫禁止海盜們踏足大陸, 走上陸地的海盜一旦被發現就将被絞死。
法律雖是這樣,海盜們還是有自己的辦法混上岸……但這種見不得光的事直接由帝國名義上的立法者滿不在乎地提出來,還是不由得讓人覺得微妙。
“他們花了不少力氣來清理, ”阿比蓋爾用鞋跟碾了碾腳下的白沙,發出細細的聲音, “至少可沒有這層東西。”
“這樣啊。”
阿黛爾不動聲色地聽着阿比蓋爾低聲同自己簡要地指出沙普爾街在巡游隊伍來到前後的不同, 心中比對着,對正常情況下的奧爾南港商貿情況有了一個更接近實際情況的了解——許多君主之所以很容易被他們的稅務官糊弄過去, 很大程度歸咎于他們很難看到真正的社會面貌。
她留意到, 有不少商人在看到阿比蓋爾的時候,臉上的笑容變得有些僵硬。
他們看起來受了不少的驚吓,這種驚吓讓其中幾個可憐鬼都難以保持在女王面前該有的喜悅——似乎他們完全沒有心理準備會在女王身邊看到阿比蓋爾。
阿黛爾微微挑眉, 看向身邊佩戴徽章的海盜頭子。
後者露出一個帶着點惡趣味的笑容, 俯身伸手去從那攤子上拿起一個裝着蠟珠的鍍銀杯子,同時壓低聲對攤主說:“嘿,老滑頭, 還賣護牆板嗎?”
攤主的臉瞬間就白了,十二月末的隆冬裏,他看起來倒像身處盛夏,汗水刷地布滿了那張被海風和太陽磨砺黑的臉。如果不是阿比蓋爾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手臂,他恐怕就要像根面條一樣滑到地面上去了。
他打着顫,帶着幾分哀求地看了看阿比蓋爾又看了看女王。
從1551年起,護牆板和琵琶桶這一類造船需要的緊缺資源就被明令禁止對外出口,明令禁止供給給海盜。不久前的《港口條例》和《航海條例》中對這部分法規又做了一次更為嚴厲的升級。女王禁止人們随意地砍伐港口沿海岸十四羅裏內的數目,要求啤酒商人們每對外出口八桶啤酒,就必須向當地的王室造船廠上交兩百塊的桶木,使用沿岸的木炭進行冶鐵同樣也在兩部條例的禁止範圍。
而眼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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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這位狀似以玻璃器皿和鍍銀家具為主要生意的家夥,很顯然背地裏其實在從事着私自出售護牆木這類材料的生意。
女王轉頭,看了站在不遠處的羅德裏大主教一眼,朝他微微颔首。
“您如果想要真正扶持起帝國的造船業,大概需要處理一下這些觸手。”女王同阿比蓋爾若無其事地從那個鋪子前離開了,女王甚至還買了個小銀杯走,其他人只将這看成了一次小小的意外。
不過很快地,那位倒黴但也罪有應得的商人,就會被一位不起眼的修士客客氣氣地請走,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這個熱鬧的集市裏。
“一棵樹太過繁茂,總會生出許多蛀蟲,”女王輕輕地說,“我們很難将它們徹底清理幹淨,只能随着時機,選擇性地先行清理對目前影響最大的一些。”
護牆板、桶木以及冷杉圓木這類木材是支撐一個國家航海業發展的必要資源,同時也是遠揚航行的商船們需要在港口補充的修補船只的原料。女王限制這類木材的出口,除了希望扶持帝國自己的造船業外,也是希望從補給上限制外國商船。外國船只無法在港口得到必要的修船原料,遠航的成本自然随之增加。
出于商人階層意見的考慮,女王對王室政府采購此類木料定了一條較為合理的購買底線價格。
不過,就目前來說,顯然羅蘭帝國的商人們對王室政府并沒有抱有多少信任。很大一部分商人并不怎麽在乎這兩部條例背後蘊藏着的帝國戰略,反而将它們視為投機的利器——他們可以借此向那些外國商人索要更高的價錢。
但是今天過後,他們就要為自己的越線而付出代價了。
——女王已經為保護他們的利益,防止王室采購官可以壓榨而畫下了那條安全線,他們既然舍棄女王仁慈的保護圈,就要面對女王冷酷鐵血的一面了。
一次對港口木材業的整頓在女王與阿比蓋爾三言兩語的交談中被輕輕地帶了過去,似乎沒有留下什麽痕跡。女王一路上時不時微笑着,同人們打招呼,态度親和很快地就贏得了人們的喜愛,街道二樓特地為見女王而來的人們忍不住朝她揮手。
稱得上格格不入的,大概只有那些自由商業城市的商人吧。
他們勉強微笑着,站在店門口,原本還指望着擺放在櫥窗中的奢華商品能夠引起女王的注意,結果卻看到女王目不斜視地徑直從他們的店鋪前走過,腳步不做任何停留。
“是我們的商品不夠精美嗎?”一名外國商人終于忍不住喃喃自語,“瞧這象牙是多麽細膩,瞧這寶石光澤是多麽耀眼,瞧這綢緞是多麽柔軟……為何她不肯駐足?”
是啊,為何女王不肯駐足?
他們百思不得其解。
自由商業城市的商品在各國貴族和王室中都很受歡迎,由這些商業和手工業發達的城市産出的花邊和蕾絲精妙如天邊的晚霞,連教皇都無法抵擋他們金匠的才華。“古烏勒以戰馬征服世界,聯盟以藝術和品味征服烏勒。”——這句話流傳了數百年,使自由商業城市的商人們引以為豪。
因此,就算知道女王将一支來自自由商業城市的船隊擊沉在距離玫瑰海峽不遠的海域,他們依舊帶着十足的傲慢出現在沙普爾街集市上。
令這些外國商人們越發不安的是,跟随女王而來的貴族先生和小姐們站在櫥窗前,猶豫了一下,目光在那些精美的首飾蕾絲和挂毯上停留了片刻,大部分人還是搖搖頭,離開了。
只有少數的一些人走了進來,但他們買下的東西顯然也達不到商人們的預期。
另外一邊,女王走進了一家在門口就懸挂着玫瑰花紋壁毯的店鋪。
這是一家來自帝國可希米亞港商人開設的商店,那名可希米亞商人看到女王真的走進來不由得有些喜出望外——他雖然在門口挂上了那副壁毯,但他其實也不知道那個小伎倆能不能起作用。
“女王陛下,”可希米亞商人急忙取出早就準備好的柔軟羊毛手套、帶羽毛的帽子以及短鬥篷,“請您過目。”
阿黛爾沒有去拿那些東西,而是将目光放在了店裏用來展示的羊毛和蕾絲薄紗上——不得不承認,的确,羅蘭帝國目前的紡織業很難匹敵自由商業城市。羅蘭店內的所有蕾絲種類,都很難比得上自由商業城市擺放在櫥窗裏的那些。
這就與羅蘭帝國之前長久的舊神教信仰有關了。
舊神教認為過于豔麗的色彩違背神的旨意,是奢侈和堕落的表現,在普通人的生活中如果服飾顏色太過鮮豔很容易被指控為異端——當然,就像教會反對性欲而教皇照樣擁有私生子一樣,這些規定只對廣大民衆有效,貴族們和樞機主教們的衣服照樣一個比一個華麗。
但是對于羅蘭的紡織業和染色産業來說,就不是什麽好事了。
女王走過去,脫下手套,親自拿起一些,感受了一下目前羅蘭的毛呢質量和薄紗水平,嘆了口氣。
可希米亞商人捕捉到這聲嘆息,他立刻明白自己的猜測是對的,難以克制地露出一個笑容——當然他很快地就停止了這種失禮的行為。商人朝女王鞠躬,帶着幾分誠懇地說:“陛下,我想将一樣東西獻給您。”
女王收回手,看向這名在店門口放置玫瑰圖案的商人。
他轉頭對旁邊的一位男孩——看樣子是他的兒子——低聲說了點什麽,男孩很快地跑到店鋪後面,然後又很快地跑了出來,手中捧着兩個匣子。
商人從兒子手中接過那兩個匣子,将它們放到櫃臺上,打開了第一個。
第一個匣子較小,其中盛放着的是一團團花朵般柔軟潔白的原棉,第二個匣子中則是印染着玫瑰花紋的布料,它們與羊毛和綢緞都有所不同。
女王拿起那匹經過精心印染的棉布,思考着什麽。
“我們很難在短時間于羊毛紡織業上超過自由商業城市,但是棉布不論是在羅蘭還是在自由商業城市亦或者魯特、圖瓦……它們都是被忽略不受重視的。”商人緊張地觀察着女王的反應,盡可能冷靜地向女王陳述,他的心髒跳動的速度很快,知道自己恐怕不會再遇到比這個更好的機會了,“但它們其實一樣柔軟,溫暖,染色時也同樣出色。”
商人盡力地向女王闡述這種不受重視的織物的優點,女王思考的卻是另外的事情。
棉布其實從十四世紀起就傳入到天國之海沿岸,但一直到現在仍很少在宮廷貴人身上看到它們的蹤跡——他們更鐘情于毛呢、亞麻和絲綢。棉紡織技術在現在還沒有向傳統的羊毛紡織技術那麽完善,制造出來的棉布大部分較為厚重,會使人顯得笨拙,只有一部分經過複雜處理的才能夠輕薄美麗。
但這份欠缺恰恰是棉布的優勢。
久遠的毛呢産業在帝國內已經形成了一個較為成熟商品銷售體系。而棉紡織業作為一個此前并不受重視的産業,它還沒來得及像其他羊毛業或皮革業那樣,形成古老而盤根錯亂的行會體系。
一個空白的,可以由王室直接掌控的行業,它還能夠為一些地方的人們帶來新工作。
商人可不知道女王在短短的時間內就想到了那麽多那麽複雜,他只全力向女王介紹自己辛辛苦苦引進的這些新布料。等到女王微微颔首的時候,他已經快口幹舌燥了,手心裏滿是汗水。
“唯一的缺點就是,”他緊張地絞動手,帶着點期盼地看着女王,“人們并不認可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