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陶溪在回教室前先去衛生間洗了把臉,然後把袖子上的湯漬用洗手液搓掉。
他擡起頭看着鏡子裏的自己,用沾了水的手指壓了下眼角,确定眼睛沒有發紅了才向教室走去,路上碰到美術社認識的人,還打招呼說了幾句,和平常沒什麽兩樣。
他提着購物袋輕聲走進教室,殘陽夕照斜斜鋪陳在課桌上,像鋪了一層厚重的晚楓霜葉。
教室裏有十幾個人,大多都埋在課桌上趕作業,沒有一個人察覺到他進來,察覺到也不會專門擡頭看。
但陶溪看到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的林欽禾,坐在最後一排,在介于橘紅與灰紫間的暮霭之中擡眼望向他。
很多年後陶溪依舊記得那天傍晚,林欽禾在暮色之中看向他的目光,一想起,暮色就會暈在眼角。
他擡起腳快步朝最後一排走去,走到座位上坐下,對林欽禾語氣輕快地說:“你不是去開會了嗎?我以為你今天不回學校了。”
林欽禾看着他的眼睛,平淡道:“我提前走了。”
“開會肯定很沒意思吧。”?陶溪微側開臉,他有些害怕林欽禾的注視,好像會被看出什麽來,他頓了頓,将手裏的袋子放到林欽禾桌上,用平靜的語氣說:
“這是楊多樂爸爸帶給他的禮物,他今天沒來,你給他帶回去吧。”
林欽禾擰起眉,看着那個購物袋,聲音沉了些:“你怎麽會遇到楊多樂的父親?”
陶溪抿着唇,他聽出了林欽禾語氣裏的不悅,裝作不以為意地說道:“在大門遇到了,他給楊多樂打電話沒人接,才讓我幫忙帶。”
林欽禾沒再說什麽,将購物袋随意扔進了書包裏,似乎這只是一片微不足道的垃圾。
陶溪松了口氣。
他一點也不想回憶傍晚發生的事,遇到的人。
他拿出筆,像往常一樣低下頭開始寫數學卷子,心裏好像很平靜,又好像很亂,都忘了念了一天要加林欽禾微信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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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溪手上很快地刷着題,企圖通過不間斷的思考和計算讓自己忘記一切,卻突然聽到林欽禾問道:“陶溪,你怎麽了?”
依舊是淡漠的語氣,卻好像已經洞悉他所有的情緒。
陶溪筆一頓,看向林欽禾,笑了笑說:“什麽怎麽?我就寫作業,你還不知道吧,白天周老師又布置了三張數學卷子。”
他不知道自己的睫毛上還挂着未幹的水珠,眼角暈着點暮色也掩蓋不了的紅。
林欽禾望進他的眼睛裏,陶溪目光閃爍着移開視線。
然後林欽禾又看向他正在做的數學卷子,說:“第三題選c,你平常不會錯。”
陶溪一怔,低頭看那道題,是一道很簡單的題,他都不知道自己剛才怎麽算的。
“謝謝,我這就改過來。”?他垂下頭,慌亂地從筆袋裏拿出修正帶,他感覺到林欽禾在看着自己,這讓他手上的動作更加忙亂笨拙,好一會才将錯誤的答案遮蓋上,然後拿起筆寫上c。
然後他聽到林欽禾緩緩說道:“我記得我和你說過,有話可以直接和我說,我會聽。”
陶溪緊緊握住筆,睫毛顫了下。
“告訴我,你是不是遇到了什麽事?”
他嗓音低沉,甚至有些柔和,好像在誘導他說出什麽。
陶溪的手指止不住顫抖,他用力握緊筆,胸口發酸。
可他能怎麽說?
說遇到“養”了他十六年的父親找他索要生活費不成把他罵的狗血淋頭?
說遇到親生父親讓他幫忙轉交禮物給他的寶貝兒子?
可這他媽簡直比戲劇都荒謬諷刺。
他誰也不能說。
“我沒遇到什麽。”?陶溪偏執地垂着頭,只盯着手裏的中性筆,緊抿着唇。
“告訴我。”?林欽禾嗓音更沉了些,帶着不容抗拒的壓迫。
陶溪沉默片刻,倏地望向林欽禾,眼睛已經徹底變紅,他壓抑着嗓音說道:“如果我告訴你,我現在很想哭,但沒地方哭,你滿意了嗎?”
林欽禾微蹙着眉看他,沒說話。
陶溪又低下頭,在心裏狠狠唾罵自己。
編個什麽理由不好,居然說想哭。
他從不當着人的面哭。
太他媽丢人了。
陶溪只想吃後悔藥,他局促慌亂地拿起筆,準備繼續做題,但自己的右手腕突然被一只手緊緊握住,然後是林欽禾冷淡的聲音:“跟我來。”
他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林欽禾從座位上拉了起來,力道大的他踉跄了幾下。
“你幹什麽?!”
“你不是要哭嗎?找地方給你哭。”?林欽禾語氣很不耐,頭也不回。
幾句話間陶溪已經被拽出了教室後門,此時已經接近晚自習時間,很多人在往教室裏走,有些人奇怪地看過來,看兩人臉色以為他們要跑出去打架。
林欽禾走了幾步就松開了手,陶溪看着林欽禾高大的背影,握緊了手,不敢不跟上去。
“要上晚自習了。”?他說。
“翹了。”?林欽禾說。
陶溪覺得林欽禾好像又生氣了,但他永遠不明白林欽禾在為什麽生氣。
可能只是因為自己忤逆了他,沒告訴他實話。
可誰讓林欽禾老戳他肺管子。
陶溪一路沉默地跟着林欽禾走,像一個押解的犯人,一直被帶到秋實樓的最頂層,他看到林欽禾拿出鑰匙開門,臉上的驚訝再也忍不住。
“你帶我來音樂廳做什麽?”
“這裏裝得下你的眼淚嗎?”?林欽禾推開門,回過身看着陶溪說道。
他的背後是空曠無人的巨大音樂廳,一整面牆的落地長窗靜立着,紫霧灰霭被最後一抹殘陽靜靜燃燒,透過長窗燒進音樂廳裏,燒在廳內靜默的黑色鋼琴上,也燒在陶溪的眼睛裏。
陶溪在一片寂靜中似乎聽到什麽在劇烈跳動,他鼻子突然發酸,眼睛也不争氣的冒着熱氣,嘴上卻逞強道:“我早就不想哭了。”
在跟着林欽禾來的路上,那些事好像就随着十月的晚風吹走了,只留下一道影子壓在心上。
他現在想哭,卻不是因為那些事。
林欽禾看着他,沒說話。
陶溪突然想起那天他躲在音樂廳的門外,看到林欽禾在彈鋼琴,他笨拙地用手指模仿林欽禾的手勢,目光貪婪而熾熱。
“但我想聽你彈鋼琴。”?陶溪望向林欽禾,眼中是清澈而閃爍的期盼,“可以嗎?”
林欽禾沉默了片刻,對他說:“可以。”
他走到鋼琴椅旁坐下,掀開琴蓋,看着陶溪問道:“你想聽什麽?”
陶溪對音樂一竅不通,只知道個《致愛麗絲》,這讓他有些難堪,他糾結着手指忸怩道:“我想聽那天你彈的曲子。”
“好。”
林欽禾伸出十指,陌生又熟悉的樂曲在他修長的手指下流溢而出。
長窗外垂垂下墜的落日乍然掙脫暮霭的纏縛,赤金色的暮光透過玻璃斜射而進,在林欽禾深刻的側臉線條上交織跳躍着最後的落日餘晖。
陶溪在暮色中猛地反應過來,他并沒有對林欽禾說是哪天。
然後他終于聽清,那劇烈的跳動聲,正來自于他的胸腔,越來越大,越來越響,和鋼琴聲一起共鳴在空曠的音樂廳裏,一起閃爍在最後的餘晖裏。
陶溪站在音樂廳中央,看着面前彈鋼琴的人,似乎在做一個比暮色更瑰麗的夢。
他想。
這支曲子只有他一個人能聽到。
這個人,他也想獨自占有。
“這首曲子叫什麽?”?陶溪在林欽禾停下手指後問道。
“《聖誕快樂,勞倫斯先生》。”?林欽禾放下手說道。
陶溪怔了怔,覺得這個名字很奇怪,他看着林欽禾蓋上琴蓋,從鋼琴椅上站了起來,用小到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說:“我的生日也在聖誕節。”
下着雪的聖誕節。
林欽禾似乎并沒有聽到,問他:“現在心情好點了嗎?”
陶溪驀地看向林欽禾,在昏暗的光線中,嘴角翹起的弧度越來越大,他說:“林欽禾,你是不是想安慰我才拉我到這裏啊?”
林欽禾蹙起眉,朝門口走去,留下深色的背影和冷淡的聲音:“只是因為你要哭不哭的樣子很難看。”
陶溪愣了愣,忙跟上去,生怕他把自己鎖在裏面了。
音樂廳的大門被很快關上,将最後一絲殘陽和鋼琴餘音也鎖在了裏面,陶溪看着林欽禾鎖門的手,又丢了膽子似的問道:“我知道了,你平常心情不好,肯定也會來這裏躲着哭吧。”
林欽禾冷冷瞥了他一眼,拿着鑰匙朝樓梯口走去,不說話了。
陶溪暗恨自己改不掉一高興就忘本,一得意就得寸進尺的臭毛病。
“我有手機了,能加你微信嗎?”?陶溪從口袋裏拿出被自己遺忘了許久的手機,打開手機的手電筒,在昏暗的樓道間晃着光線。
但林欽禾還是不理他,冷着一張臉高傲得很。
完了。
哄不回來了。
陶溪灰溜溜地跟着林欽禾一路回到教室,一進門就被畢傲雪的冷豔目光盯在原地。
“英語課遲到冠軍的前任和現任,你們打算一起拿下晚自習曠課雙擂主了?”?畢傲雪抱着胳膊輕笑一聲。
陶溪主動認錯,态度十分積極:“老師,我錯了,他也錯了,我們以後再也不會了。”
林欽禾依舊擺着張冷臉,态度十分消極。
畢傲雪沒指望林欽禾有什麽認錯态度,慢悠悠道:“知道錯了就行,回去各自寫一篇英語作文給我。”
陶溪松了口氣,和林欽禾一起回到了座位。
前排的畢成飛忍不住往後面轉腦袋,畢傲雪冷哼一聲:“有的人腦袋不用,可以捐給有需要的人。”
畢成飛默默轉了回去。
陶溪迅速寫好一篇英語作文,趁畢傲雪出去了從抽屜裏拿出紙,開始畫他的小漫畫,思考了一會卻不知道畫什麽。
他扭頭看向窗外,夕陽早已沒了蹤影,深紫色的天空上只剩下最後一點被燃燒剩下的粉藍灰燼,一輪冰月在天邊緩緩升起,被一團單薄柔軟的淺白雲朵輕輕包裹着,透出朦胧溫柔的淡黃色澤。
他低下頭,在紙上畫起來。
晚上,林欽禾拎着書包回到房間裏,拿出手機撥了一個電話。
“讓門衛把今天傍晚五點半到七點的大門處監控記錄調出來,發給我。”
挂了電話後,他用一根記號筆在桌上的日歷上圈下一個日期,然後打開一本英文小說,從裏面取出一張紙打開。
畫上的主角又回到了最初的月球和隕石。
小隕石:“天上有雲,我可以吃溏心月亮嗎?”
月亮:“不可以。”
小隕石:“那就向我撒一把鹽,吃鹽焗小隕石吧!”
作者有話說:
今天的份和昨天的份一起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