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同學,你一個人在這兒做什麽?”

陶溪擡頭看去,一個四十多歲穿着保安服的大叔正看着他,他從地上緩緩站起身,起來的一瞬因為腳有些麻差點沒站穩。

保安借着窗外的暮光看到陶溪的神色愣了下,琢磨着這學生或許是剛受了什麽委屈,想來沒人的音樂廳發洩情緒,于是關心地問道:

“你是樂團的學生?沒帶鑰匙?”

陶溪沉默了一會,點點頭。

“沒事兒,我給你開門。”?保安大叔一邊說着一邊拿着大串鑰匙往音樂廳門口走,看陶溪還站在垃圾桶旁邊不動,疑惑地催促道,“怎麽不過來?”

陶溪這才往音樂廳門口走,他腳步有些淩亂,手指也緊緊攥在一起,看到那扇熟悉的大門被打開,空曠無人的巨大音樂廳裏,赤金暮色透過落地長窗鋪陳而進,在正中央的黑色鋼琴上寂靜燃燒。

“別在裏面練琴練太久了,走的時候記得關上門就行。”?保安提醒道,扭頭一看發現旁邊這學生在門打開的那一瞬好像更難過了。

他也不好說什麽,又叮囑了幾句。

陶溪向保安道了謝,在門口靜立了一會,才拉着一道嶙峋的影子走向那架暮光中的黑色鋼琴。

他在鋼琴椅上坐下,打開琴蓋,暮色轉瞬在黑白琴鍵上流溢而去,等待着人奏響樂符。

他不可抑制地想起那天傍晚,也是這樣的暮色,林欽禾握着他的手腕帶他來到這裏,背對着音樂廳問他:“這裏裝得下你的眼淚嗎?”

然後彈奏了一曲只有他一個人能聽到的《merry?christmas?mr.?lawrence》。

陶溪盯着眼前的琴鍵,回憶着那個人彈奏時的手勢。

他伸出雙手,想彈奏,卻不知如何彈奏,一雙手空懸在琴鍵上方。

最後他在琴鍵上随意按響了一個白色琴鍵,孤零零的音符在空曠的音樂廳裏突兀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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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想起很久前,他躲在門外看到林欽禾坐在這架鋼琴前彈奏,不遠處是正在拉大提琴的楊多樂,還有其他演奏着各式樂器的交響樂團成員,他們神色自若,好像生來就穿着華服坐在金碧輝煌的音樂廳裏。

當時他看着那些人,像在地底下偷窺另一個光鮮亮麗的世界,懷着滿腔嫉妒和不甘。

陶溪深吸一口氣,将手放在鋼琴蓋上,想阖上它。

他想他終于明白了,有些已經失去和錯過的東西,即使後來找回來,也不是它們原本該有的樣子。

就像他即使認回了親人,也永遠不可能再回到小時候,去學習一門樂器,獲得親人的疼愛,擁有與林欽禾一起長大的時光。

陶溪想要起身離開了,卻突然聽到背後傳來門被打開的聲響。

他霎時收回手放在膝蓋上攥緊,上身僵硬着,心裏有一個讓他不敢相信的猜測,但他沒有回頭看,只能聽到向自己步步走近的、熟悉的腳步聲。

很快那個人就走到了鋼琴前,在他身旁坐下來。

短暫的沉默後,坐在旁邊的人伸出好看的十指在琴鍵上奏出了一小段熟悉的音符。

是那首,陶溪緊抿着唇,依舊沒往旁邊看一眼。

林欽禾低聲問他:“想彈鋼琴嗎?”

陶溪嗤笑了一聲,倏地看向林欽禾,夾槍帶棒地說道:“我又不像你們從小接受最好的教育,什麽都能學,怎麽會彈鋼琴?”

他語氣差到極點,滿目譏諷怒色,卻不知道自己臉上還有未幹的淚痕,微紅濕潤的雙眼上睫毛依舊黏結着,看着只讓人覺得他委屈。

林欽禾看着陶溪,眼神暗了一瞬,他陡然想起來,這個人剛來文華一中時也是這樣渾身是刺,是什麽時候在他面前變乖的?

“你可以随意彈奏試試,我為你伴奏。”?林欽禾聲音平靜,沒有一絲不悅。

陶溪怔了下,感覺自己滿腔怒意被一道冷水澆滅一半,他抿了抿唇,伸出雙手在琴鍵上毫無章法地彈奏起來,發出一連串怪異琴聲。

林欽禾很快也伸出十指,在另一側的琴鍵上配合着他彈奏的曲調,将雜亂無章的琴聲奇妙地轉化為尚能一聽的曲子。

這是古怪的四手聯彈,一個絲毫不會彈琴的人和一個鋼琴造詣極高的人。

像是置氣一樣,陶溪十指翻飛地故意彈奏得更快更亂了些,但林欽禾始終努力配合着他,似乎無論他彈成什麽樣,在林欽禾手裏都會變成世間最美妙的樂曲。

直到陶溪十根手指一起重重按在琴鍵上不動,發出極不協調的難聽琴聲,他轉過頭看向林欽禾,微揚着下巴,神情帶着些挑釁和任性。

林欽禾看着他,并沒有生氣,眼底透着些縱容的無奈,輕輕嘆氣道:“你這樣我也沒有辦法了。”

陶溪沒忍住笑了一下,但他很快就收斂了笑意,臉上依舊擺出生氣的神情,低着頭不說話。

林欽禾陪着他沉默了一會,只有落地窗外越來越濃郁的酡紅暮色無聲地暈染着鋼琴前并肩坐着的兩人。

突然,陶溪聽到林欽禾低聲問他:“你沒有什麽話想告訴我,或者問我嗎?”

語調那樣輕柔,好像是在哄他說話。

陶溪低頭看眼前被染成橘紅色的琴鍵,聲音依舊很沖:

“有,我告訴你,我現在特別特別讨厭林欽禾。”

語氣有些孩子氣,他覺得林欽禾聽了可能會生氣,卻聽林欽禾平靜地回答道:

“那我也讨厭他。”

陶溪一怔,下意識問:“為什麽?”

哪有人在別人說讨厭自己時,說也讨厭自己的?何況這個人還是樣樣完美的林欽禾。

“因為他讓你不開心了。”?林欽禾垂眸望着他,低聲說道。

陶溪眼睫狠狠震顫了下,所有的憤怒、難過、委屈……種種情緒都一起湧入心髒,又酸又脹,卻無從消解。

他猛地從鋼琴椅上站了起來,像是受夠了這種心髒被吊着不上不下的滋味,要徹底發洩出心底郁積翻騰已久的情緒,握緊拳頭對林欽禾大聲吼道:

“林欽禾你把我當傻子玩嗎?你就是故意的,故意讓我天天圍着你轉,你讓我交朋友,但我跟別人關系好一點你就給我擺臉色,故意冷落我!你騙我說跟我一起上大學,背地裏又和楊多樂一起申請美國的學校!他們都說你好,長得好成績好什麽都好,可只有我知道,你這人一點也不好!”

他吼完還有些喘,但心髒卻像是突然空了,不着邊際只剩虛無,明明罵的是別人,最後難受的還是喜歡那個人的自己。

陶溪眼睛發紅地看着林欽禾阖上琴蓋也站了起來,他看着自己,之前彈鋼琴耐心哄人時的溫柔似乎都是假象,眼底在血紅暮色中壓抑着更為深重的暗色,嗓音沉啞地說道:

“對,我一點也不好。”

陶溪還沒反應過來,就被猛地拖拽過去,眼前一暗,後頸被一只手用力扣住,他被迫折着脖子仰起頭,緊接着嘴唇覆上一層柔軟。

大腦瞬間空白,他下意識閉上眼睛屏住呼吸,什麽都忘了,任那個人有些急切地親吻自己,舔舐自己的唇瓣,後頸肌膚被有薄繭的手指用力摩挲揉捏,帶來微微刺痛。

陶溪睫毛顫動不止,心髒陡地劇烈跳動,連帶着胸口起伏得越來越急促,他沒被吻過,連張嘴都不知道,只有一張臉燙得吓人,雙腿越來越軟,無意識地向林欽禾身上依靠而去。

這個動作似乎取悅了對方,林欽禾按着他的腰往自己懷裏帶,吻變得輕柔了些,然後輕輕吻在他的嘴角,對他啞着嗓音道:

“你看,我不經你允許就吻了你,一點也不好。”

林欽禾放開了他,他在目眩神迷中緩緩睜開眼,雙目泛着濕潤水光,呼吸還有些急促,看着眼前模糊的人,像是夢呓一樣喃喃道:

“你,你什麽意思?”

他下意識抿了下濕潤的唇,腦袋裏只有煙花閃過的痕跡,卻依舊不敢相信那煙花真實地為他閃耀過。

林欽禾垂眸,目光落在那兩瓣被自己吻過的泛紅的嘴唇上,只用手指輕輕按揉着唇角細膩的肌膚,緩聲道:

“意思是,我喜歡你,想對你好,想和你一起度過美好人生,不止是大學,從現在到未來很久,你都必須在我身邊,哪裏也不準去。”

陶溪好像聽清了,又好像沒聽清,但能清楚聽到自己越來越劇烈的心跳聲,他睜大眼睛看着林欽禾,終于看清了這個人,卻仿佛又墜入了一個玫瑰暮色的夢境。

他正在擔心夢境轉瞬醒來,卻聽林欽禾繼續用認真篤定的語氣說道:

“陶溪,我不知道你以前經歷過什麽,缺失什麽,但從此以後,我會是世界上最偏愛你的人,你想要的,我都會給你,你也不用裝乖,在我面前怎樣任性都可以,我會喜歡你所有的任性。”

陶溪視線陡然又變得模糊,他眼睛發酸,幾乎要落下眼淚,心髒像被一雙溫暖的手緊緊握進掌心。

他長大到十六歲,從來不知道被人偏愛是什麽感覺。

但林欽禾在他十六歲那年說,會做世界上最偏愛他的人。

陶溪努力忍下鼻腔中的酸意,将眼淚鎖在眼眶裏,聽到林欽禾柔聲問他:

“那你現在還讨厭林欽禾嗎?”

陶溪倏然眨掉眼中早就快裝不下的淚水,但心中早已呼嘯着如山海傾倒的聲音卻再也裝不下,他用恢複澄澈的雙眼望着林欽禾,深吸一口氣,咬着字認真又赤誠地說道:

“我喜歡林欽禾,只喜歡林欽禾,最喜歡林欽禾,比喜歡自己還要喜歡林欽禾,我是林欽禾至上主義者!”

那些寫在情書裏的句子,一看就面頰發熱的情話,他毫不赧然地說了出來,一遍遍地說着林欽禾三個字,好像要将這三個字刻在全世界最顯眼的位置。

陶溪胸口依舊劇烈起伏着,望着林欽禾的目光熾熱如窗外正垂垂下墜的落日,陡然掙脫掉纏繞不清的紫霧灰霭,像燃燒的火輪在地平線上劇烈滾動,要将最後的紅光焚燒殆盡般決絕。

天邊所有灰霭都被燒成赤金紅霞,透過長窗燒進空曠的音樂廳裏,也燒進林欽禾從來淡漠無波的雙眼裏,他沉默地看着面前雙眼濕潤的少年,好像壓抑着什麽快要按捺不住的情緒,突然伸手用力扣住他的後頸,低頭再次吻了上去。

只是這次的吻,卻是更為急切的,劇烈的,不顧一切的,仿佛也要将所有情欲與愛憐燃燒殆盡。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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