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三十八個皇後
林瑟瑟微微一怔,來不及接受這跳崖式的心理落差,便連忙低埋下了腦袋,伸手揉了揉眼角。
揉完眼睛,她下意識的看了一眼蔥白的指尖,但手指上根本沒有想象中的黃色眼屎,她揉過眼角的指尖幹幹淨淨的。
她有些疑惑的低聲喃喃道:“什麽都沒有呀……”
待她擡起頭,想讓他再看一下時,他卻已經側過了身子,将頭轉了過去:“許是我看錯了。”
原本兩人睡在一處,共用狐裘遮身的旖旎氣氛,被他方才那句煞風景的話破壞了幹淨。
她收起了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用指尖戳了戳他的後背:“你昨日說想法子帶我出去,如何出去?”
皇帝只是耐不住對司徒聲動了手,那篝火宴沒有叫她去,便說明皇帝暫時還不想動她。
昨日她一宿未歸,雖然她臨走前對杏芽囑托過,只要她今天早上還沒回去,便讓杏芽前去嬴非非的帳中哭訴她被人劫走了。
但這只是緩兵之計,若她一直不回營帳,屆時又與司徒聲同回營中,怕是會令皇帝生出疑心。
司徒聲聽到她的聲音,也不說話,不知沉默了多久,他才緩緩開口:“你就這麽着急回去?”
若不是他背對着她,林瑟瑟真想對他翻個白眼,不急着回去,難道要在這野獸橫生的地方住到天荒地老嗎?
再說了,他現在渾身都是傷,蛇毒也只是簡單處理了一下,若是不及時就醫,萬一出什麽岔子怎麽辦?
她正要回答他,他卻在她之前打斷了她:“你摘下我腰間的錦囊,裏頭有三支藥瓶,取出一顆黑色藥丸喂給我。”
林瑟瑟依言從他腰間摘下錦囊,挨個打開白玉瓷瓶翻看藥丸的顏色,找到黑色那瓶後,倒出一顆黑豆大小的藥丸,塞進了他嘴裏。
有了昨日的教訓,她也不敢亂碰他的東西了,取完藥丸便準備将錦囊系回他的腰間。
司徒聲吞咽下藥丸,眸光漫不經心的輕瞥了她一眼:“你再找出裝着紅色藥丸的那一瓶,将藥丸碾碎後,均勻塗抹在皮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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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愣了一下:“我沒受傷。”
他耐着性子解釋道:“那瓶藥的氣息可以趨避野獸。”
林瑟瑟抿了抿唇,神色有些複雜。
他将這種藥帶在身上,是早就猜到皇帝會在狩獵時對他下手嗎?
她的耳邊,隐約又響起了他們昨晚的對話。
她問他做夢的時候怎麽笑了。
他說他夢見他死了。
人不能決定自己何時降生,卻能決定自己何時放棄生命。
可對于如今的他來說,似乎連死亡,都成了一種不敢奢求的美夢。
或許只有在夢裏,他才能逃避殘酷的現實,不必小心翼翼的茍且偷生,只為自己肆無忌憚的活上一回。
想到這裏,像是有一只大掌用力的攥住了她的心髒,她的胸口悶疼,舌尖也隐隐泛出一抹苦澀之意。
林瑟瑟低垂着眼眸,用石頭碾碎了藥丸,将那散狀的紅色粉末塗抹在了自己的臉部,頸部以及手掌和腳腕上。
待她給自己塗好,便又捧着碾成粉的藥丸,均勻的撒在他的手背上,動作輕柔的塗抹起來。
在塗完手掌和腳踝處後,她擡起眼眸,望着他覆着半扇白玉面具的面容,微微有些遲疑。
許是瞧出了她的顧忌,司徒聲輕扯唇角:“摘下來就是了。”
他戴着面具,并不是害怕被誰認出來。
畢竟他自小生養在姑蘇之地,長大後便随父親南征北戰,只在少年時進宮赴過兩三次宴,根本沒人記得司徒家的嫡次子長什麽模樣。
起初他剛入宮時,并未佩戴面具遮容,便是因為不論是妃嫔宮婢,又或者臣子太監,總有人對着他的臉發癡入迷,甚至夜半三更時,還有不要命的女子去爬他的床榻。
往日他在軍營之中也有這種情況,父親為避免他引得軍心渙散,便命人給他打了虎頭黃銅面具覆在臉上。
他不喜歡被人盯着看,索性便效仿往日父親的做法,給自己打了些樣式輕巧的面具,這一戴便是四年。
他也不怕被她認出來,雖然他和她曾經有過婚約在身,但司徒将軍府在姑蘇,國公府在京城,他與她從未見過面,她也根本不知道他長什麽模樣。
林瑟瑟見他不避諱,點了點頭,便伸手摘下了他臉上的面具。
司徒聲本以為,她也會像是那些膚淺的女子似的,盯着他的臉失神個半晌。
誰料她摘下面具後,連正眼瞧他都沒瞧上一眼,只是神色認真的拿着紅色粉末,将他的臉當做畫布一般塗抹。
待她塗勻之後,便迫不及待的将面具重新覆回了他的臉上。
他眉骨微動,眸光略顯不滿:“我長得很吓人嗎?”
林瑟瑟搖了搖頭。
他和文昌帝君長得一模一樣,又怎麽會長相吓人,只是就因為他們長得一樣,她怕自己一直看他,便會忍不住在心底亵渎他。
文昌帝君在她心底,是亦父亦師的存在,往日他戴上面具之時,她還能催眠自己他是司徒聲,可如今摘下了面具,她便再難進行欺騙自己。
她不能允許自己對他生出腌舎不敬的心思。
司徒聲眯起雙眸,語氣輕飄飄的:“給我摘下來,捂得慌,不想戴了。”
林瑟瑟卻不搭理他,只是自顧自的将藥瓶放入錦囊裏,重新系回了他的腰間。
許是見她不搭理自己,他就自己晃了晃腦袋,把那面具甩飛了出去。
可即便如此,她也壓根不往他臉上看,搞得他心中越發郁悶。
他母親寶樂公主曾被譽為晉國第一美人,他父親也是儀表堂堂,品貌非凡的一方枭雄。
還從未有人對他的相貌,表現出這樣冷淡的反應,這令他忍不住懷疑起自己是不是已經年老色衰。
林瑟瑟哪裏知道他腦子裏在想什麽,她一門心思的試圖将他從地上架起來,也不知是不是因為蛇毒的緣故,他的雙腿麻痹僵硬,試了幾次都沒能站起來。
她本想将他背起來,但沒走兩步,他的身子便從她背上滑了下去。
“這樣不行,我帶着你根本就走不出去。”
林瑟瑟擦了擦額間的汗水,沉思片刻道:“你在此地等我一會兒,我很快就回來。”
司徒聲緩緩擡首,他漆黑的眼眸與她對視一瞬,她神色不自然的別過頭去,面容微有虛色。
她實在不敢直視他的臉。
這反應落在他眼中,卻變了個意思。
他雙臂骨折,如今又因蛇毒而腿腳不便,對她來說,他就是個累贅。
而且她方才自己也說了,帶上他根本不可能逃出去。
那麽如果她選擇自己一人逃離此地,似乎也是人之常情。
他眸色淡了淡,沒有一句挽留,只是輕描淡寫的應了一聲:“嗯。”
林瑟瑟走了。
他又躺回了幹草上,望着黑壓壓的洞頂,對着布在角落的蜘蛛網微微失神。
她說,讓他等她一會兒,她很快就回來。
她會回來嗎?
不,她不會的。
換作任何一個人,也不會願意在逃生時帶上一個毫無用處的累贅。
是了,他現在對她來說,毫無用處。
在這遍地野獸的狩獵禁地,權勢沒有用,金錢也沒有用,唯一有用的便是那瓶可以令野獸退避的藥丸。
她讓他等着她,許就是想試一試,看他所說的藥丸有沒有這麽大的威力,給他和她之間再留下一點餘地。
若那藥丸足以讓她安全逃出此地,她便不會再回來了。
正在失神之時,他聽到了山洞外傳來細微的聲響,他的瞳孔驀地一緊,慌張又狼狽的從幹草上掙紮起來,下意識的朝着洞外看去。
是她嗎?是她回來了嗎?
山洞外緩緩踱步來一只雄性花豹,它呲着牙在洞門口打轉,朝裏走了沒兩步,許是鼻間嗅到了什麽刺鼻的氣味,它竟是直接掉頭離去了。
司徒聲輕笑一聲,眸中盡是嘲色。
他是在期待什麽?
若他死在此地,對她只有數不盡的好處。
再也沒有人能羁絆住她,她還可以用他的死來向皇帝邀功,皇帝會繼續讓她穩坐皇後之位,若她的運氣好,在得寵之時懷上龍種,往後便是享不盡的富貴榮華。
後宮之中母憑子貴,待她有了皇嗣之後,便會擁有無法撼動的地位,哪怕鎮國公和純嫔再想動她,也要三思而後行。
難不成他還天真的以為,她昨日對他說的那句‘哥哥還有我’是真心話不成?
雖是這般想着,可他的心卻還是不由自主的緊提着,但凡洞口外有一點細微的聲響,他都會忍不住坐起身來,朝着外面探身望去。
他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許是一盞茶,又或是一炷香,可他卻覺得時間緩慢的,像是過去了一整年。
不知是第幾次失望的躺了回去,他終于不再對她抱有任何一絲無謂的幻想。
她走了,已經走遠了。
司徒聲緩緩阖上了雙眸,輕扯着蒼白的唇瓣。
可她真的以為,抛棄他這個累贅,她便能活着走出去嗎?
看來,天真的也不止有他一個。
她莫非忘了,他司徒聲是活在見不得光之地的陰暗蛆蟲,他若是活不下去,又怎會讓她一人獨活?
那藥丸碾成的粉末,之所以能令野獸退避,是因為藥裏摻了黑腹毒尾蠍的毒液。
這東西乃是劇毒,若是三個時辰內沒有将那粉末從皮膚上擦拭掉,那毒物便會沿着她的肌膚,滲透入她的骨血中。
她會渾身腐爛發臭,七竅滲膿流血,最終在折磨和煎熬之中痛苦死去,死狀凄慘可怖。
可惜了那張漂亮的臉蛋,怕是她心愛的皇帝看了,也會忍不住做噩夢呢。
他嘴角在笑,面容卻冰寒刺骨,冷色的皮膚透着毫無血色的蒼白。
“哥哥?你怎麽躺在地上?”
山洞外傳來她低軟的嗓音,他唇邊的笑意凝住,瞳孔驀地一緊。
他的唇瓣顫了顫,僵直着身子,從冰冷的地面上緩緩坐了起來:“你……你去哪了?”
林瑟瑟額頭上布滿細密的汗水,臉頰兩側蹭上髒污的黑泥,眼角下似乎是被什麽利物劃傷了,留下一道已經幹涸的血痕。
她用胳膊肘擦了擦臉上的汗珠,拖着一把用碎布頭,将樹枝緊緊捆繞拼湊在一起的長木板。
“我去撿了些樹枝,正巧看到山腰上有枝花頭,便爬上去摘了些。”
枝花頭又叫七葉一枝花,乃是解蛇毒的珍稀草藥,大多生長在峭壁半崖之間,她廢了好大的功夫,才爬到半山腰摘下了一把枝花頭。
她走到他身邊,先解開了他手腕處包紮的緞布,而後将枝花頭放在嘴裏嚼了嚼,取出覆在了他被毒蛇咬傷的傷口上。
重新包紮好之後,她又拾起地上的狐裘,将狐裘鋪在了那樹枝捆成的長木板上:“我用這個拖着你走,這樣你就不會滑下來了。”
說這話時,她眼眸彎了彎,臉頰兩側紅撲撲的,唇畔的梨渦似酒沉醉。
他怔怔的望着她,漸漸加速的心跳像是擂鼓一般,冰寒的眸光似乎也因為這一抹笑容,沾染上了些淡淡的溫度。
原來,她沒有想過丢下他。
林瑟瑟将他背到了墊着狐裘的木板上,從衣袖中掏出了兩只紅澄澄的果子:“哥哥,你餓不餓?我還摘了些果子。”
他微微揚起唇畔:“嗯。”
她用帕子将果子仔細的擦拭幹淨,蹲在他身旁,把果子送到了他嘴邊。
他咬了一口,而後緩緩皺起了眉頭。
她愣了愣:“是不是太酸了?那哥哥吃這個。”
說着,她将另一只果子遞到了他嘴邊,這次他卻不張嘴了,只是擡了擡下颌,示意讓她先吃一口嘗嘗味道。
林瑟瑟也不矯情,拿起果子便咬了一口,果肉飽滿适口,汁水清甜,味道甚是不錯。
她唇畔帶笑,将果子遞了上去:“這個好吃。”
他黑眸深沉,嗓音略顯低啞:“我嘗嘗。”
說罷,他便俯下身去,眸色從容的貼覆上櫻紅的唇瓣,輕輕啜咬着溫軟,在舌尖輾轉流連,汲取着果子清甜的汁水。
她怔愣一瞬,微微瞪大了眼睛,望着那張熟悉的面容,仿佛忘記了呼吸,面頰憋得泛起了紅暈。
文昌帝君,他……他竟然親她?
他意猶未盡的松開了她,望着她緋色的面頰,喉結上下滾了滾:“甜的。”
說罷,他薄唇微啓,就着她輕顫的小手,又在那果子上咬了一口:“這個沒有你嘴裏的甜。”
林瑟瑟:“……”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把他拖出南山禁地的,待她不再滿腦子胡思亂想,終于回過神來的時候,她已經帶着他出了南山,走到了一個偏僻的小山村裏。
這村子破破爛爛的,因為挨着南山的禁地,人煙稀少的可憐,整個村子的人口加起來,怕是都不超過二三十人的樣子。
天邊隐隐泛起了橘黃色的夕陽,她在村子外猶豫了許久,才硬着頭皮,帶着他去敲響了一戶人家的門。
那人家是一對中年夫婦,兩人見她面容狼狽,身後又拖着一個受了重傷的男人,神色了然的笑道:“你們是不是私奔逃出來的?”
林瑟瑟眸色微窘,正要否定,卻聽身後傳來淡淡的嗓音:“是。”
夫婦二人熱情的将他們迎了進去,那熟稔的動作,仿佛已經接待過百八十對私奔的小夫妻似的。
在他們聊了一會之後,林瑟瑟才知道,他們兩位年輕時也曾是富貴人家的貴胄子弟,因不滿家族安排的聯姻,趁着南山狩獵之時,私奔逃竄到這處來的。
他們給林瑟瑟和司徒聲收拾出來一間幹淨的茅屋,又請來了村裏唯一的郎中給司徒聲看病。
待那郎中手法娴熟的将他錯位的骨頭接好後,林瑟瑟神色感激的恭維道:“想必您定是哪個神醫高手隐居于此。”
司徒聲也難得給面子的點了點頭。
郎中黑黝黝的臉上,浮現出一抹羞紅:“俺不是神醫,俺就會給母豬接個生,老陸非讓俺過來試試。”
司徒聲:“……”
“老陸?”他的眉骨微動,神色遲疑的喃喃道:“你是陸南風?陸府那個逃婚逃了二十多年的嫡次子?”
陸南風微微一怔:“你認識我?”
司徒聲抿住薄唇,神色略顯複雜。
他常聽父親提起陸南風,陸南風是陸想的二大爺,當年陸想還未出生時,陸南風已然是立下赫赫戰功的威虎大将軍,和他父親曾是至交好友。
偏偏就是這位威名遠揚的大将軍,喜歡上青樓一個紅塵女子,甚至為了那紅塵女子,拒絕了和他母親寶樂公主的聯姻。
因皇命難違,家族逼迫陸南風允諾這門婚事,結果陸南風嘴上應允後,轉頭便在南山狩獵時帶着那紅塵女子卷鋪蓋私奔了。
陸南風這任性的一走,便是整整二十五年,期間了無音訊,也絲毫不顧及陸府的死活。
不過也多虧陸南風的離開,他母親寶樂公主才改嫁了他父親。
雖然說是這樣說,但司徒聲還是忍不住問道:“你當初為什麽逃婚?寶樂公主哪裏配不上你?”
是了,他母親溫柔善良,又容貌傾城絕世,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詩詞歌賦拈手即來。
聽父親說,陸南風初見他母親時,眼睛都看直了,還止不住的跟他父親念叨,往後娶妻便要娶這樣的。
結果他母親選定要嫁給陸南風,陸南風倒是以這種不入流的方式抗旨拒婚,讓他母親成了百姓們茶餘飯後的笑柄。
他母親到底哪裏惹到了陸南風,何至于讓陸南風這樣避之如蛇蠍?
陸南風聽他提起寶樂公主,臉色微微一變:“我哪敢娶她,我若是不逃婚,必定要死在那老東西的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