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七十三個皇後
他叩在她後頸上的手掌微微用力,逼迫她擡起下颌,直視他漆黑幽深的眸子:“你現在還敢說喜歡我麽?”
寒風凜冽打在她臉上,她的臉色由紅至白,被牽引着按在傷疤處的手掌抖如篩糠。
見她似乎被驚吓到,他眸中布滿嘲色,倏地松開了桎梏她的大掌,攥緊手中的蘭草疾步向前走去。
“司徒聲——”
他背後傳來一聲不輕不重的嗓音,這是她第一次沒有喚他哥哥,而直呼他的名字。
烏蘭河畔挂滿花燈,月光洩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映出他筆直的身影,那蕩在水紋中的一抹黑影,顯得那樣孤獨又冷清。
有一雙手臂圈住他的後腰,她的臉頰緊貼在狐裘之上,帶着些鼻音道:“就算世間萬人皆有這俗物,我卻也不喜歡那世間萬人。我所愛之人沒有這俗物,但我偏偏就喜歡他。”
“你問我還敢不敢再說喜歡你,那我現在就告訴你,我喜歡你。”
“無論你的身份,我便是心悅于你。”
“若是風大聽不清楚,那我就多說幾遍,我喜歡你,我喜歡你……”
她的嗓音戛然而止,一陣天旋地轉後,待她反應過來時,已經被他抗上了肩頭。
他步伐穩重的朝着漆黑的林中走去,林瑟瑟倒挂在他肩上,磕磕巴巴的問道:“你要幹什麽?”
回答她的,是他加快的腳步。
待确定四周無人後,司徒聲解下身後的狐裘,将狐裘扔在草地上,才放下了林瑟瑟。
她被倒挂了許久,臉色微微有些充血,頰邊布着淡淡的紅暈,像是剛喝了兩斤白酒。
司徒聲将一根蘭草塞到她手中,她神色怔愣的望着掌心中的蘭草:“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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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打斷她欲言又止的聲音:“你聽我說。”
“我司徒聲三歲習武,七歲騎射,十二歲随父出征,連奪敵國三城。十九歲家破人亡,去勢入宮尋仇。”
“我此生殺伐果決,每一個抉擇皆是經過深思熟慮。所以進宮四年,我從未後悔過淨身之事,更未曾想過娶妻生子,過普通人的生活。”
“可遇到你後,我無時無刻不在思索,倘若當年我沒有選擇入宮,也不是雙手沾滿鮮血的奸佞宦官,是否就能牽住你的手,也光明磊落的道一句喜歡。”
冷白的月光映在他寒玉似的面容上,他低垂的眼眸中泛着淡淡的紅意:“我給不了你想要的一切,哪怕安穩的生活都是奢侈。倘若有一日你改變心意,想過正常人的生活,便将蘭草……”
他的嗓音微微哽噎,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氣,才将這句話補全:“便将蘭草歸還于我,我自會放你離開。”
這是他第一次向她表露心聲。
林瑟瑟從未想過,司徒聲身居高位,手握重權,在晉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卻也會藏着這樣自卑又怯懦的心思。
她一直以為他是因為不愛,才會對她那般冷淡。
“哥哥,送出去的東西,便沒有再要回去的道理。”
她擡手一推,伴随着一聲輕響,他的脊背便與鋪在草地上的狐裘緊緊貼合。
林瑟瑟蔥白的指尖輕抵在他的手腕上,緩緩滑過指縫,與他十指相扣:“世人皆道禮尚往來,我也沒有那俗物……哥哥要看嗎?”
司徒聲喉結滾動,卻別過泛紅的眼眸:“你會後悔的。”
她叩緊他骨節修長的手指,一寸寸的探入溫池:“我不會。”
司徒聲壓抑了多日的情感,終于在這一瞬間爆發,他像是掙脫鐵籠的困獸,肆意掠奪着深林中的獵物。
夜風吹過枝頭綠葉,響起簌簌的聲音,交纏的兩道身影映在地面上,驚起一片飛鳥。
……
當天色微微亮起時,已經渾身虛脫的林瑟瑟,還是後悔了。
她高估了自己,更低估了司徒聲。
司徒聲将狐裘往她頸間攏了攏,望着她那副神色萎靡的模樣,嗓音略顯嘶啞:“還讓我看嗎?”
林瑟瑟拼命的擺着手:“不看了,不看了……”
他低低的輕笑一聲,在她唇上啄了一下:“能站起來嗎?”
她擡了擡發軟的腿腳,猶豫道:“你扶我一把。”
司徒聲勾起唇角,将她打橫抱了起來:“今日他們要上山燒香祈福,若你身子不适,便不要去了。”
林瑟瑟怎麽可能不去,太上皇讓她當衆殺了太後,最後的期限便是今日。
司徒岚昨日特意叮囑過她,不要将這救人的計劃告訴司徒聲。
倘若這時候司徒聲要摻和進來,引起了太上皇的警戒,依着太上皇的脾性,怕是要将歲山直接撕票。
見她神色怔愣,司徒聲便又将那話重複了一遍:“我會跟皇帝打招呼,你回去好好休息。”
林瑟瑟應了一聲,雙臂環住他的後頸,将臉頰貼在了他的胸口上。
來時他縱馬狂奔,回去時他卻刻意放慢了速度,一柱香就能走到的路程,愣是讓他騎着日行千裏的赤血馬,足足颠了半個時辰。
林瑟瑟依偎在他懷中小憩,待她醒來時,赤血馬剛好停在寺廟門口。
杏芽就守在普陀寺外,見到她的身影,連忙邁着碎步小跑上前:“娘娘,您可算是回來了,昨日皇上大發雷霆,在廂房裏等了您一夜……”
後面的話,杏芽并沒有說出來,但林瑟瑟用腳趾頭也能想到皇帝現在的心情了。
一國之母,死而複生,連個影子都沒冒一下,轉頭便又失蹤了一整夜,饒是皇帝再能隐忍,也難免會怒火滔天。
司徒聲翻身躍下,将她從馬背上扶了下來:“我去見他,你回去休息。”
林瑟瑟的确沒時間應付皇帝,她得去收拾一下,換一套皇後穿的吉服。
再過上片刻,便該是上山為晉國百姓祈福的時辰了。
所幸她帶來的衣物,都放在了馬車上,并未被昨日那場火燒毀。
林瑟瑟扯着他的衣袖晃了晃,嬌嗔道:“我去公主的房間裏補一覺,你不要離開寺廟,等我下午睡醒了,便過去找你。”
她眉眼慵懶,透着一絲說不出的嬌媚,那柔弱無骨的小手搖的他心神亂顫,令他恨不得将她就地正法。
司徒聲漆黑的眸色微沉,嗓音沾染上嘶啞之意:“去吧。”
林瑟瑟房間燒沒了,總不能将就着在馬車裏梳妝更衣,她沒有多做思考,讓杏芽帶着吉服,與她一同去了嬴非非的房中。
嬴非非并不知曉她詐死的計劃,昨日硬是哭暈了兩次。
此刻見到活生生的林瑟瑟,嬴非非卻是又紅了眼眶:“你還知道來看我?你這個見色忘友的女人!”
林瑟瑟遞上絹帕,神色略顯愧疚:“是我的錯,以後不會了,別生我氣了……”
嬴非非不會撒謊,司徒聲若是一問她什麽,那保準就要露餡了,所以林瑟瑟沒敢把詐死的計劃告訴她。
雖然事後的第一時間,林瑟瑟讓杏芽把真相告訴了嬴非非,但當時她滿腦子都是司徒聲,也沒顧得上去看一眼嬴非非,被嬴非非說成‘見色忘友’倒也不虧。
林瑟瑟哄了好一會兒,才将嬴非非給安撫下來。
待她梳洗完畢,嬴非非正坐在一旁,神色呆滞的望着地面,連指甲深深陷進梳妝臺的邊沿裏都毫不自知。
林瑟瑟挑了挑眉:“又在想龍骧将軍?”
嬴非非被她的嗓音喚回神智,猶豫片刻後,緩緩嘆了一口長氣:“已經好幾日了,他還未給我來信。”
這一次,她倒是有些不知道怎麽安慰嬴非非了。
陸想是去打仗的,自然不會慢悠悠的在路上耽擱,若是快馬加鞭從京城趕到邊關,約莫也就是兩日左右的時間。
而陸想答應過嬴非非,一到邊關就會寫下報平安的信件,飛鴿傳書到京城裏來。
從陸想離開,到今日已有三五天了,按理來說,這兩日嬴非非也該收到他的信件了。
“不要亂想,若是明日還未收到他來的信,本宮便幫你去問一問。”
林瑟瑟幫過嬴非非數次,她說的話到底是有幾分說服力,讓嬴非非稍微心安了一些,不再愁眉苦臉的惦念陸想了。
杏芽為她整理好吉服,便攙扶着她出了房間,到普陀寺門口與衆人彙合。
林瑟瑟剛走到門口,還沒頓住腳步,就瞥見一臉鐵黑的皇帝朝她走了過來。
皇帝眼底冒着火星,若是眼神能将人殺死,他怕是早已經将她千刀萬剮了:“你莫不是用那狗賊,威脅朕上瘾了?你告訴朕,你昨晚到底去了哪裏?!”
許是因為太過憤怒,他的嗓音拔高,連遮掩一下都忘記,在衆嫔妃和僧人的面前,直接吼了出來。
林瑟瑟像是沒有聽出他的怒意,她面色平靜道:“臣妾以為,晉國子民要比兒女情長重要,若是耽誤了上山祈福的吉時,傳出去怕是要讓百姓心寒。”
“你說呢,皇上?”
這話表面上聽着是為皇帝着想,似乎是怕皇帝因為她而耽誤上山祈福,但只有皇帝自己清楚,她話語間帶着滿滿的脅迫之意。
畢竟皇帝不說,旁人不說,就算真的耽誤了吉時,百姓們也無從得知。
他好不容易借着燕王之力,用幾十車糧食挽回了些名聲。
要是在這緊要關頭,傳出什麽‘因為皇帝耽誤祈福吉時,所以上天降罪,令瘟疫加重’的傳聞,那他就等着被載入史冊,遺臭萬年吧。
皇帝的臉色一變再變,他垂在身側的手臂繃緊,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氣,才控制住自己沒有朝她揮出拳頭。
他拂袖而去,再不願看她一眼。
普陀寺在遠郊的山腳下,原本是個破落的小寺廟,因太後這些年捐贈了不少的香火錢,寺廟翻新後,又在山頂上建了個祈福臺。
每當晉國風雨不調時,普陀寺住持便會率衆僧人上山,為晉國子民誦經祈福。
皇帝不怎麽相信鬼神之說,但倘若在這時候做做樣子,就能安撫下京城百姓,他又何樂而不為呢?
為表赤誠之心,皇帝決定徒步登山,他平日習武健體倒也不怎麽累,就是苦了那些養在深宮裏的妃嫔們。
不過她們為了得到皇帝的青睐,哪怕再累再苦,也要強忍着佯裝出一副輕松的模樣來。
皇帝可以不管妃嫔們,卻不能将太後扔下,他攙扶着一直稱病不出的太後,緩緩朝着山頂爬去。
林瑟瑟這身子嬌弱的很,再加上昨晚上折騰了一夜,走路時腿腳都打顫。
她氣喘籲籲的爬到半山腰上,一擡眼卻發現還有半座山沒爬,差點沒一口氣上不來,活活憋暈過去。
和她同病相憐的,還有那身體孱弱的司徒岚。
他一步三咳嗽,聽那咳嗽的動靜,就像是要把肺給咳出來似的。
林瑟瑟勸道:“要不你別去了,讓別人将太後扶出來就是了。”
他搖了搖頭:“我不在,他不會把歲山給你。”
是了,司徒岚出面為其讨價還價,太上皇這才答應,在她當衆殺了太後之後,就立刻将歲山交到他手中。
也就是說,歲山被控制在了這随行的人群之中,又或者被藏到了這山上的某個角落裏。
林瑟瑟自然不會真的殺了太後,她讓司徒岚幫忙将太後藏在了山頂的祈福臺裏,而後易容僞造出了一個假太後。
如今皇帝攙扶上山的那一位,便是假太後了。
待到他們登上山頂,林瑟瑟就一腳将假太後踹下山去,當太上皇的人把歲山交給司徒岚後,她再找出真太後來。
這計劃看似簡單,實行起來卻十分困難。
光是找到一個忠心可靠,又能扮演假太後的合适人選,就廢了司徒岚不少功夫。
最後還是林瑟瑟在齋宮裏,尋摸到了一個好人選。
那人也是司徒家的暗衛,更是歲山的好兄弟,名叫歲水。
歲水擅長易容和縮骨之術,臨時假扮一下太後,對他來說并不算難事。
這一次欺騙過太上皇,太上皇必定會叫她付出代價,所以她救下歲山後,就得立刻逃離晉國。
司徒聲昨晚答應了她,待他處理好家事之後,便帶她離開這裏,找個地方一起隐居。
一切就要結束了,等她救下歲山,他們就能無所顧忌的在一起了。
林瑟瑟想到這裏,便咬着牙繼續往上爬去。
直至快要午時,衆人才登上山頂,到了祈福臺上。
饒是皇帝也累的不輕,倒是那假扮太後的歲水,面上沒什麽表情,心中卻忍不住嘲笑皇帝像個娘們似的。
皇帝生怕誤了吉時,也不敢多做休整,連忙請普陀寺的住持送來檀香,而後掐着時辰,準備為晉國子民祈福上香。
林瑟瑟便趁着這機會,對歲水使了個眼色,兩人朝着山崖邊緩緩走去。
她望着站在斷崖角的歲水,低聲叮囑一句:“注意安全。”
在歲水準備好後,她深吸一口氣,怒喝道:“老妖婆,受死吧!”
她這一嗓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就在衆人疑惑她要做什麽時,林瑟瑟對着‘太後’的腰間就是狠狠一腳。
只聽到一聲哀嚎,‘太後’便直直墜下了斷崖。
在經過片刻的死寂後,山頂上此起彼伏的響起女子的尖叫聲,妃嫔們花容失色的向後退去,生怕林瑟瑟下一個踹的就是她們。
皇帝神情呆滞的望着空蕩蕩的斷崖角,久久不得回神,直到有人嚎了一句“皇後瘋了”,他才怔怔的回過神來。
他失控的沖到斷崖旁,望着那深不見底的懸崖,別說太後的身影了,那霧氣茫茫的斷崖下什麽都看不真切。
皇帝撕心裂肺的吼叫着,一雙眼眸猩紅:“母後,母後——”
林瑟瑟自動屏蔽了皇帝的叫喊聲,她下意識的屏住呼吸,朝着司徒岚的方向看去。
他身邊多了一個僧人模樣的男人,那人趁着衆人慌亂,将被剃了頭發的歲山,一把推到了司徒岚身邊。
歲山臉上被脂粉塗抹的不成樣子,若是不仔細看,根本辨認不出這人就是歲山。
他面色僵硬,也說不出一句話來,看起來似乎是被點了穴道。
在司徒岚感受到歲山身上的子蠱後,他朝着林瑟瑟比了個‘沒問題’的手勢。
林瑟瑟松了一口氣,她掀開祈福臺下的黃色布簾:“太後娘娘,您可以出來了……”
她的話音戛然而止,眸光怔怔望着空蕩蕩的祈福臺——那裏什麽都沒有。
怎麽會這樣?
司徒岚不是一早就将太後,藏到山頂的祈福臺下了嗎?
林瑟瑟下意識的看向司徒岚,她本以為他會像她一樣神色愕然,可司徒岚的面色平靜,便仿佛早已經料到會如此。
寒風呼嘯從耳邊吹過,她死死抿住唇瓣,緊盯着司徒岚的眼睛,似乎是想從他眼中試探出什麽。
但他的眼底猶如一潭死水,泛不起一絲的波瀾。
就在她怔愣之時,皇帝卻像是殺紅眼的猛獸,拔劍朝她撲了過來:“你這個瘋女人,朕要你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