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八十七個皇後
他的五官扭曲,眸底藏着無盡的悲涼,整個保和殿都回蕩着他痛苦的嘶嚎:“你教我善良,可是你告訴我,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許是吼得太過激烈,他被口水嗆了一下,猛地咳嗽兩聲後,他倏地吐出一大口污血。
這血液并不算鮮紅奪目,但就是刺的她面容慘白無色:“你,你……”
他不是說,即便她死了,他也不會有事嗎?
她親眼看見的,他抓來了兩人,在她面前施展了續命術,被續命的人死了,續命的人依舊安然無恙。
他怎麽會吐出黑血?
太上皇看着她的眸光略顯渙散,他唇邊緩緩揚起一抹帶着嘲弄的笑容:“對,我騙了你。”
“續命術,須續命者心甘情願獻命。續命成功後,有一人逝世,另一人亦然。”
那兩人心不甘情不願,續命術又怎麽會成功?
不過就是他抓來糊弄她的,因為唯有如此,她才不會再去自盡,而是想着辦法的殺掉他。
她的五髒六腑纏在一起絞痛,但比起那陣陣鈍痛,她更難過的是,她已經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了。
她一直以為,他是天生性惡的白眼狼,是他對她恩将仇報,也是他殺掉她無辜的一家。
所以她報複他是應該的,他就是罪該萬死,不管落得什麽下場都是他罪有應得。
可當無辜的人不再無辜,她眼中敬重的父皇和兄長成了殘忍的施暴者,而她和母妃也變成了間接的助暴者,她自以為在伸張的正義,就像是一場笑話。
因為他殺了她的父皇兄長,逼死她母妃,她便心中滿是恨意,恨不得啖其肉,吞其血,将其千刀萬剮。
那麽他呢?
他在看到自己的親生母親,在自己眼前被太監玷污的時候,他有多恨她父皇?
他身為一個男人,在幼年被同性糟蹋的時候,他又該有多憎惡她和她兄長?
是因為她母妃,她父皇在會如此對待祺嫔。
又是因為她不顧兄長勸誡,一意孤行要與他做朋友,命人砸開他堵上的狗洞,他才會遭到她兄長的毒手。
他落得如今下場是罪有應得,那她父皇和兄長又何嘗不是咎由自取?
有資格向他報仇的人,從來都不是她贏妤。
她的眼皮越來越沉,眼前的事物也越發模糊不清,身體的疼痛仿佛已經變得麻木。
她努力的睜大眼睛,緩緩擡起輕顫的手臂,似乎是朝着殿下的方向伸去。
“對不起……”
她渙散的瞳孔不知是對焦在哪裏,是贏蘇,是司徒聲,還是在他身後的司徒岚身上。
司徒岚看着她無力垂下的手臂,這些年深埋心底對她的恨意和執念,似乎也随着她這一聲‘對不起’而煙消雲散。
他明白她的意思,她在此時服毒自盡,為的不過就是希望他們兄弟兩人,不要因為她的死而産生間隙。
從他出生到現在,她的眼裏從未有過他,她痛恨他,亦如她恨太上皇一般。
所以她只在司徒聲幼時跌倒哭泣時,抱在懷裏用撥浪鼓細聲誘哄。
所以她可以在他病的要死要活的時候,置身事外的冷眼旁觀。
他本以為此生都不會得到她的正眼相待,可她到底是在将死之前,也看了他這個被忽略了二十多年的血脈一眼。
死寂的大殿內,倏地響起錯雜的腳步聲,林瑟瑟發現将他們包圍的晉軍突然散去,他們舉起手中的長戟和鐵盾,正一步步朝着殿上逼去。
她正疑惑時,陸濤身邊立着的一個蒙面人,摘下虎頭兜鍪,露出了原本的面目——竟是失蹤數日的陸想。
陸想執着□□的右手上包着染血的白布,他拍了拍陸濤的手臂:“這次多虧了你。”
林瑟瑟忍不住上前追問:“到底是怎麽回事?”
陸想看着猶如失魂般癱坐在地的司徒聲,沉聲解釋道:“司徒岚要走了太上皇的虎符,用萬金和名利收買陸濤,意圖讓陸濤暗中殺掉我……”
好在陸濤雖然嘴上答應了下來,卻并沒有被名利沖昏頭,做出這樣有悖道義之事。
陸濤将實情告訴了他,兩人細細商榷後,決定将計就計,布下天羅地網,來一場甕中捉鼈。
只是司徒岚并沒有那麽好糊弄,司徒岚跟陸濤提出要他的小拇指,他只好忍痛剁掉一截手指,讓陸濤将斷指交給了司徒岚。
好在計劃成功,司徒岚和太上皇都被他們蒙騙了過去,陸濤順利取得司徒岚的信任,拿到了可以調動十萬大軍的虎符。
聽到陸凱對自己的贊賞,陸濤的笑容略顯敷衍,他沉默的眸光,落在了殿上那身穿冕服的司徒岚身上。
若是要謝,陸想最應該謝的是殿上那一位。
沒人能抵抗住萬金和名利的誘惑,該慶幸的是,司徒岚根本沒有想要殺掉陸想。
司徒岚要的是他保全陸想性命,再配合着讓他演一出戲。
在這戲裏,司徒岚是為權利扭曲人性的卑鄙之徒,而他則是不忍違背道義,對司徒岚陽奉陰違的正義一方。
他最終的使命,就是在司徒岚捅傷太上皇之後,率兵包圍他們,逼司徒岚自刎而亡。
陸濤嘆了口氣,斂住眸中的惋惜,朝着殿上的司徒岚道:“贏岚,你蓄意謀反,謀害國君,罪該萬死!”
司徒岚面色平靜的看向殿下的人群,他們的神色各有不同,有人對此漠不關心,有人為晉國存亡痛哭流涕,而他心底卻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輕松感。
這一切,終于要結束了。
他摘下了臉上的人皮,露出了屬于他自己的面容,他的臉上貫穿兩道駭人的傷疤,那疤痕似是醜陋的黑蜈蚣,猙獰可怖。
魚娘生前總愛摸着他的臉笑,說他長得比姑娘還漂亮,她瞧着覺得歡喜,往後定然也有數不盡的女子歡喜他。
在她走後,他拿刀劃傷了臉,從此沒有女子敢直視他的臉,更無人敢歡喜他。
只是不知,魚娘會不會怨他,再見到他這張醜陋的臉時,又是否還會覺得心生歡喜。
他拾起地上染血的斷劍,拖着沉重的腳步走向祺嫔。
這一場鬧劇之中,唯有祺嫔最是無辜。
他從衣襟中掏出一本樂譜,遞到了祺嫔手中:“祖母,這是岚兒答應送給你的誕辰禮……”
“不是。”
司徒岚怔了怔,望着突然開口打斷他的祺嫔:“什麽?”
祺嫔抓住他的手臂,神色激動道:“贏蘇……贏蘇不是他的子嗣。”
她本是司徒将軍府裏的歌伶,在幾十年前,因太後喜歡聽曲,她被司徒聲的祖父司徒央送進宮裏,成了太後身邊的貼身侍女。
先帝去世的早,太後年紀輕輕就守了活寡,自然耐不住寂寞尋了新歡,而那新歡正是太後入宮前的青梅竹馬——司徒央。
太後想扶持一個傀儡皇帝,待晉武帝與後宮妃嫔誕下子嗣,便想辦法殺掉晉武帝,立襁褓中的嬰孩為新帝。
這樣司徒央就可以順理成章,被封為晉國的攝政王,将晉國大權掌控在鼓掌之間。
但晉武帝卻有自己的主見,他想立武将之女為皇後,并拒絕與太後塞過來的嫔妃圓房。
晉武帝幾次三番的抗争過後,太後改變了想法,與其讓晉武帝的子嗣繼位,倒不如讓自己和司徒央的血脈登位來的更快。
可太後無法生育,不管如何吃藥進補都不管用,司徒央便提議讓其他女子代為孕育子嗣。
太後不同意,司徒央就與太後冷戰,整整兩個月都沒有入宮。
太後無奈之下,只好答應司徒央,讓司徒央與晉武帝的妃嫔們私下圓房。
晉武帝心愛的女子及笄了,他迫不及待的要下旨迎娶那女子,但聖旨被太監送到了太後手裏,太後讓太監告訴他,那女子抗旨不願入宮。
他悲痛欲絕,夜裏借酒消愁,她奉命去他寝殿中為太後傳話,他卻摟住她不放,嘴裏還喃喃着那女子的閨名。
她吓的要死,顧不得身份之別,一腳蹬開他便跑回了慈寧宮去。
太後有失眠之症,早已服藥就寝,但司徒央卻沒有睡。
聽到她回禀此事,他沉默片刻,而後不顧她的掙紮反抗,在慈寧宮裏玷污了她的清白。
事畢,她被送回了晉武帝的寝室,司徒央将現場僞造成她被晉武帝酒後寵幸的模樣。
晉武帝醒來後大怒,她并沒有被擡為妃嫔,反而還被打入了辛者庫。
原本她以為,事情就此便結束了,誰料她的肚子卻一日日大了起來。
她又驚又怕,偷偷跑回慈寧宮,将那日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訴了太後。
太後怒不可歇的扇腫了她的臉,還要給她灌下堕胎藥,但司徒央及時趕到,勸撫下了太後的怒意,說他也是為了他們的未來着想。
太後終是原諒了司徒央,又命人打點了辛者庫,她每日不用怎麽做活兒,大多時間都在房間裏養胎——她并不想生,可她別無選擇。
晉武帝自那日後,已經不再為愛守身如玉。
緊接着又有兩個妃嫔相繼懷有身孕,但她們皆與司徒央不清不楚,那子嗣到底是誰的,也不置可否。
晉武帝喜歡的女人進宮了,她們就被送去了行宮別苑生養,而她則不聲不吭的藏在辛者庫裏待産。
他心愛的女人也懷孕了,又被封為了萬貴妃,送去別苑的妃嫔生了兩個皇子,萬貴妃也就此知道了她們的存在。
晉武帝命人縱火燒死她們,萬貴妃趕到時,她們已經被燒成了骨頭渣子。
她怕了,因為她不想死,在姑蘇江南的家中,尚有兩個年幼的弟弟等着她救濟。
司徒央護不住她,太後也護不住她,晉武帝為了萬貴妃步步為營,羽翼漸漸豐滿,早已不是之前任人宰割的傀儡皇帝。
她抱着剛出生的贏蘇,跑到了萬貴妃面前求饒,她說她可以帶着孩子離開晉國,絕不會和萬貴妃的子嗣搶奪皇位。
萬貴妃是個心善的女子,即便心中悲恸難忍,卻依舊給了她位份,從晉武帝手中保全了她。
她和贏蘇被囚在景陽宮裏,每日吃着清湯寡水,泔水馊飯,但她從不自哀自怨,只覺得無比慶幸。
贏蘇從小就聽話,夜裏也不吵鬧,不過剛滿周歲,便已經會幫她洗衣做活。
她看着乖順懂事的贏蘇,畢竟是懷胎十月生下骨肉至親,心底也是漸漸接受了他的存在。
本以為她的一生就會如此平淡的過完,誰料晉武帝會在一個醉酒的深夜,帶着三五個太監,打破了她平靜的生活。
他們玷污她後便離開了,她不堪受辱,意圖自盡,可就當她纏好白绫,準備蹬椅子的時候,贏蘇卻抱住了她的腿。
他的眼睛又黑又亮,像是天上的星星一樣好看,他張開瘦骨嶙嶙的小手,将掌心裏的蟋蟀露了出來:“娘,吃肉。”
她活了下來,因為她死了,贏蘇也活不了。
她隔三差五就要重溫那一晚的噩夢,漸漸也不再開口說話,直到贏蘇一日日長大,直到晉武帝親手在這個孩子心底埋下仇恨的種子。
贏蘇長大後就變了,他不斷的殺人煉蠱,像是一個扭曲人性的惡魔。
她害怕,她恐懼,可不管怎麽樣,她終究都是他的母親。
只是她不忍見他如此,所以下意識的想要躲避他,僅此而已。
她本想将這個秘密帶進墳墓,因為太後和司徒央曾找人威脅過她,如果她說出贏蘇的身世,她遠在姑蘇的家人就會被滅口。
她生性懦弱,躲在暗室中幾十年沒有出來過,若不是林瑟瑟在暗室裏告訴她,司徒将軍府被贏蘇縱火燒毀,她甚至都不知道原來司徒央已經死了。
祺嫔太久沒有說過話,她的聲音磕磕巴巴,說起過往來也是颠三倒四,她看着滿身鮮血的贏蘇,嗓音哽噎道:“娘,對不起你……”
司徒岚怔愣在地,唇瓣微微輕顫着。
祺嫔口中的司徒央是他們的祖父,當初司徒央收養他父親,是因為在戰場受傷,失去生育子嗣的能力。
如果太上皇是司徒央的子嗣,那麽太上皇和他父親的血液可以融合,是不是說明他父親也是司徒央的血脈?
所以,他母親跟他父親和太上皇都不是兄弟,那他和司徒聲也都不是有悖人倫的存在了?
他下意識的看向已經斷氣的寶樂公主,耳邊隐隐傳來太上皇悲痛欲絕的嘶吼聲。
晚了,已經太晚了,她再也聽不見這個真相了。
太上皇無力的跪在血泊之中,他目眦欲裂的緊擁住她的身體,頸間凸起道道青筋。
頭頂的玉冠甩落,夾雜着根根白絲的頭發傾瀉而下,他看起來那樣狼狽,鼻涕血水混雜在一起,宛若瘋癫的乞丐。
他掙紮着想要抱起她,帶她離開保和殿。
可晉國大軍将他包圍,他甚至連臺階都沒能走下去,便重重的栽倒了下去。
他的眼前布滿血色,渾濁的眸中,卻依舊清晰的映出了寶樂公主的面容。
他過去的一生,飛快的從腦海中閃現而過,最終定格在了那個盛夏的午後。
一身杏色粉裙的贏妤,卡在了景陽宮牆角的狗洞裏。
細碎的陽光透過榕樹枝葉的間隙,灑在她鬓間絨碎的青絲上,泛起淡淡溫暖的光暈,她朝他伸出小手:“贏蘇哥哥,我給你帶了桃花糕。”
桃花糕可真甜啊。
那或許是他過去苦不堪言的一生裏,吃過最甜的桃花糕了。
他緊緊攥住她的手,唇畔揚起一抹溫柔的笑意:“贏妤,我終于可以娶你了……”
制造出一樁樁悲劇的贏蘇,終歸是死了。
但殿內卻沒有一個人露出笑容。
總有人勸你善良,卻沒人告訴過你,這世間是弱肉強食,優勝劣汰。
說什麽好人有好報,真是可悲又好笑。
成年人的世界,哪有什麽黑白分明,不過是立場不同,選擇不同罷了。
殿下的所有人都在看司徒岚,但司徒岚卻低埋着腦袋,怯懦到不敢回頭再看司徒聲一眼。
他也是時候,該去找魚娘賠罪了。
司徒岚緩緩阖上眼眸,動作迅速的擡起手中銀劍,帶起一陣淩厲的寒風,朝着頸間用力抹去。
就在劍刃碰觸到皮膚的剎那間,手腕驀地一疼,只聽見‘啷當’一聲,銀劍應聲落地。
他下意識的睜開眼,林瑟瑟已經疾步上前,踢開了腳下的銀劍:“你抹了脖子,誰來當皇帝?”
司徒岚神色微怔:“你在說什麽?”
林瑟瑟将司徒岚在普陀寺,冒充歲水寫的那封信甩了出來:“你莫不是将我們當成了傻子?”
她起初還不明白司徒岚這樣做的意圖,但當她看到司徒岚刺穿太上皇的胸口,又聽陸想說了那些話後,她要是再想不通,就是純粹沒腦子了。
司徒岚可沒那麽好騙,若他真想要陸想的性命,別說是一根斷指,就是把陸想的四肢都剁下來送過去,他也不會相信。
更不要提,只因為一根斷指,司徒岚就将虎符這麽重要的東西交給陸濤調用了。
唯一能解釋這些破綻的,就是司徒岚根本沒想殺陸想,他要陸想的手指頭,只是為了拿來迷惑太上皇。
他表現出想要殺她,包括那日在普陀寺山頂上說的話,都是違心之言,他這樣做的目的,就是想讓司徒聲恨他。
因為只有這樣,他殺了太上皇,也間接殺了寶樂公主之後,他若是自盡而亡,司徒聲才不會愧疚一輩子。
林瑟瑟看着他,一字一頓問道:“寶樂公主為什麽在這時候服毒自盡,你心裏難道不清楚嗎?”
司徒岚當然清楚,沒有人比他更清楚。
她不過就是希望他們兄弟兩人,不要因為她的死便心生間隙,最後落到魚死網破,不共戴天的地步。
但他自知沒臉面對司徒聲,更不知道沒了複仇的動力,他以後該繼續為何而活。
司徒岚從袖中掏出匕首,掩在指腹中細細摩挲,匕首外鞘上刻着‘司徒’二字,那是他親手為司徒聲刻上去的。
他悄無聲息的褪下外鞘,露出鋒利的刀刃,反手握住刀柄,掩在袖底中朝着腕間狠狠割去。
刀刃被一只微涼的大掌握住,他身體微微一僵,便聽見身後傳來一道嘶啞的嗓音:“司徒岚,我只有你了。”
司徒聲沒有叫他兄長,可就是這一聲帶着哽噎的‘司徒岚’,令他眸中淚水簌簌落下,像是被擰開的水閘。
不是贏岚,而是司徒岚。
攥在手中的匕首倏忽落地,司徒岚轉身擁住司徒聲,叩在他肩後的手掌那樣用力:“對不起,我沒能保住父親和魚娘,如今又害了母親……”
司徒聲眸底泛起酸澀,他微微搖頭:“這不是你的錯。”
林瑟瑟看着兄弟兩人冰釋前嫌,總算是如釋重負的松了口氣。
殿下的陸想與陸父帶着嬴非非離開了保和殿,陸濤有條不紊的命人收拾着殿內的殘局,燕成帝安撫着妻子,守在宮外的死士也已經被放了進來。
劉袤提着劍上來,往太上皇身上又洩憤似的補了兩劍。
司徒岚命人去打造棺椁,而司徒聲則将寶樂公主的屍體,抱到幹淨的坐席上,一點點擦拭清理着她臉上的血跡。
似乎一切都恢複了原有的平靜。
可林瑟瑟心底,卻莫名的生出一絲不安。
她總覺得他們好像忽略了什麽地方,但怎麽也想不起來是哪裏不對勁。
她揉了揉太陽穴,正當她以為自己想得太多,準備将心底的不安壓下時,她的眸光卻在不經意間,掃到了她剛剛扔在地上的那封信。
林瑟瑟瞳色一緊,恍然想起了那一處被忽略的細節。
那封污蔑司徒将軍與燕國來往的密信,是如何出現在司徒将軍的寝室中的?
在原書中并未詳細描寫這一段,但她依稀記得,在嬴珰與純嫔談論起這段過往時,純嫔問嬴珰,司徒将軍會不會是被人污蔑。
嬴珰當即否決道,旁的都能作假,就這個不行。
因為寶樂公主嫁到姑蘇後,徹夜徹夜的被噩夢驚醒,醒來後便念叨着寝室裏有人在盯着她看。
司徒将軍為了讓她安心,就命人将寝室裏的門窗全部用磚頭水泥封死,寝室外每日還有諸多侍衛把守。
當時刑部去他寝室搜查時,都是砸牆進去的。
如果沒有門,司徒将軍總不能飛進去,那寝室必然有暗道或是暗門這類的機關。
林瑟瑟見司徒聲還在為寶樂公主整理遺容,便走到司徒岚身旁問道:“司徒将軍的寝室沒有門,你們平時是走暗道進去嗎?”
司徒岚微微一怔:“是,你問這個做什麽?”
她蹙緊眉頭,繼續追問道:“既然是暗道,那知道的人肯定不多,除了你們一家人之外,還有人知道這條暗道嗎?”
他正要說沒有,眼前卻突然閃過一個人的面容,他眸色一沉:“劉袤。”
幾乎是在他脫口而出的一瞬間,林瑟瑟就轉過了頭,在司徒聲的背後,尋找到了劉袤的身影。
他手中提着那把刺了太上皇兩下的長劍,眸底藏着足以淹沒一切的恨意,高高舉起了泛着凜凜寒光的劍刃。
耳邊的寒風呼嘯而過,她甚至來不及思考,淩亂的青絲随風而動,打在臉上隐隐作痛。
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劍身深入皮肉的聲音在耳廓中無限放大,她仿佛清晰的聽到了自己強勁有力的心跳聲,震得她耳膜生疼。
她的耳朵出現短暫的失聰,陣陣嗡鳴随之而來,她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失重的向前倒去。
劍柄還握在劉袤手中,劍刃也跟着離開了她的身體,迅速迸濺出一抹刺目的殷紅。
不出意外,她倒在了他的懷裏。
他的臉色煞白,眸底溢出無盡的驚慌之色,他的薄唇一張一合,似乎是在喊她的名字。
“瑟瑟,阿眠……”
她終于又聽見了聲音,不用低頭,她便已經感覺到撕心裂肺的疼痛,火辣辣的像是抹了千百根朝天椒似的。
林瑟瑟掙紮着坐起身來,她看到劉袤被司徒岚一劍穿心,他和她一樣倒了下去,嘴裏還在不住的低聲喃喃着一個人的名字:“琲琲……”
琲琲?
她在齒間輕輕咀嚼着這個字,倏地回憶起那日她在慈寧宮差點被太上皇用藥毒死後,她找借口将太後帶到坤寧宮裏,随口閑聊時提起了嬴非非名字的寓意。
太後說,沒什麽寓意,就是因為她未出閣前的閨名叫琲琲,嬴非非和嬴珰的名字各取‘琲’字的一半。
林瑟瑟看着失去呼吸的劉袤,恍然醒悟過來,原來劉袤就是嬴珰和嬴非非的生父——那個當年與太後偷歡的劉太醫。
太上皇早就知情太後與劉袤的私情,但他并不在意,也不想阻止,因為不久之後,劉袤就會心甘情願的成為他手下的一枚棋子。
在他的推波助瀾下,太後懷上劉袤的子嗣後,他再以太後和子嗣作為要挾,讓劉袤不得不受他控制。
太上皇将劉袤順利安插到司徒将軍身邊,讓劉袤用時間來向證明真心,在戰場陪司徒将軍出生入死,得到司徒将軍的信任。
将那封燕國來往的信件,放進司徒将軍寝室的是劉袤,當初在南山放走玉姬的是劉袤,将司徒聲與阿蠻鎖在溫室裏的也是劉袤。
或許劉袤對司徒将軍一家也有過幾分真心,但對他來說,更重要的是太後和他的兩個孩子。
剛剛劉袤在太上皇身上補刀,不是因為太上皇殺了司徒将軍,而是因為太上皇殺了太後,又拉來嬴珰擋刀。
至于司徒聲,他殺嬴珰雖不是有意為之,砍掉嬴珰的腦袋卻是事實,劉袤又怎能放過他這個殺子兇手。
撕扯心肺的鈍痛将她喚回神來,殷紅刺眼的鮮血從血窟窿裏流出,瞬時間便浸透了衣裙。
她虛弱無力的面龐,此刻漸漸失去顏色,只徒留一抹慘白:“沒事,我沒事……”
她的安慰顯得如此蒼白,這一劍不偏不倚刺穿她的胸口,又怎麽可能沒事?
司徒聲脊背像是繃緊的一道弓箭,他試圖捂住她不斷流血的傷口,但這根本無濟于事,她的身體越來越冰冷。
他的大腦一片空白,眼前陣陣發黑,沾滿鮮血的手掌抖如糠篩,像是有一層無形的蜘蛛網籠罩住他的臉,捂的他快要窒息。
“不要死,我求你不要死。”
他倉皇無措的吼叫着,整個大殿都回蕩着他驚慌的嗓音:“太醫!太醫在哪裏?!”
許是劍刃傷了內髒,不斷有鮮血從唇邊溢出,血染紅了她的貝齒,她感覺到陣陣困倦之意襲來,眼皮不受控制的想要閉阖。
她唇邊浮現出一抹苦澀的笑意。
這就是司命神君說的天意嗎?
一切早已在冥冥中注定,就像她注定不能和他長相厮守,哪怕只是人世間的短短幾十年。
因為他是文昌帝君,那九重天上掌六界生殺予奪的天地之主。
這不過是她的癡心妄想,她早就該知道,不是嗎?
林瑟瑟輕顫着手臂,強忍着傷口處傳來的陣陣劇痛,将冰冷的手掌貼在了他的心口:“哥哥,別忘了我,求求你,別忘了我……”
淚水溢出眼眶,沿着眼角緩緩滑落,她掙紮着勾住他的頸子,在他唇角落下輕輕一吻。
鮮血染紅了他的眼眸,映出她無力垂下的手臂。
“我是阿眠,是你的阿眠……”
——哥哥,我會永遠陪在你身邊。
——這世上哪有什麽永遠?人死如燈滅,萬念俱成灰。
——我若生,便會一直陪着哥哥。我若死,便由阿眠繼續守護哥哥。
——阿眠是誰?
——阿眠是朵杏花,只要有杏花盛開的地方,便有阿眠在替我守護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