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飛機穿雲而來,機翼切開光線,正平穩下降。幾分鐘後,輪胎與地面撞出一記劇烈的響動,陸辰風身形微晃,緩慢睜開眼睛,陽光漫進模糊的視野,他向窗口偏頭,外面是個晴朗天。

漫長的滑行結束,艙門開啓,嘈雜的聲音響在耳畔,陸辰風沒先挪窩,仍保持着單手支頤的姿勢,等周圍的乘客依次離開得差不多了,他才解松安全帶,歪身移出座位,擡臂打開機艙上方的行李架。

随身行李不多,及膝的鋁制旅行箱裏放着三套換洗的衣服,牛皮公文包中裝着随手從卧室書架挑來的兩本消遣讀物,陸辰風抖開風衣披上,步伐穩重地踏到艙門外,周身裹着一層柔融的暖黃。

下了擺渡車,通過摩肩接踵的出站口,大廳內人來人往,步履匆匆。陸辰風低垂着眼睑,眸中只有光可鑒人的地磚,臉上的神色淡漠,頭頂傳來又一趟班機降落的巨大轟鳴。

綴在人群末尾邁離大理機場,行道旁停着幾輛出租,陸辰風随便揀一輛把自己和行李箱一并塞進後排,急切地掏出煙包,低頭咬住一根,眯起眼睛熟練地滑開金屬火機點燃。

司機是位中年大叔,地中海發型,一臉憨容地瞄着後視鏡,笑盈盈地問:“先生,去哪兒啊?”

不甚流暢的普通話,好在陸辰風聽得懂。尼古丁的辛澀苦味滾動在口腔,他含着煙說:“往洱海開吧。”

車子從沿路的車隊中脫離出來,司機麻利地打一圈方向盤,熱情地啓開了話匣子:“這天色也不早了,您訂好住的地方了嗎?洱海可大了,您是要去喜洲?挖色?還是雙廊啊?”

聽見司機的問話,陸辰風一時也答不上來,因為這趟旅行是他臨時決定的,腳下根本沒有方向。

幾個月前,陸辰風在生意場上狠狠地栽了一跤。有多慘烈?毫不誇張,十年心血毀于一旦,落得個名利雙輸的下場。

無數次鼓足勇氣想要振作,可面對業內的質疑和指責,陸辰風自尊心嚴重受挫,更何況,誰又能真的甘心再耗費幾年重新來過?

最終,他還是選擇放棄了,遠離城市的喧嚣、是非和人心。他想嘗試從快節奏的生活中抽出身來,放下事業,獨自走一程前路不明的歲月。

幾個地名在腦中迅速輪轉一遍,陸辰風道:“您給挑一個吧。”

字咬得不清楚,話也講得含糊,像随便将自己的人生丢給命運,任憑處置。

司機打趣地說:“您就這麽信任我啊。”

陸辰風不動聲色地支着下巴,不再言語,明明車窗外風景秀麗,他卻盯了一路的窗戶。

司機的碎話叨叨個沒完,車內沒有一刻是安靜的。臨近洱海,駕駛位上的聲音倏然停了片刻,随即揚起的一嗓子致使陸辰風神游的思緒立時砸回體內,他夾掉煙蒂,蹙眉問:“什麽?”

“我說啊,您運氣真不錯,今天的洱海上空出現彩雲了。”司機降下半格窗扇,清涼的風迎面撲來,陸辰風應聲往遠處投去目光,又聽對方道,“您要是有啥不順心的,可以對着彩雲許願,說不定很快就能實現哦。”

陸辰風無奈地揉捏眉心:“想不到您還挺迷信。”

“哎。”拖長的尾音拐了個彎兒,司機擺手笑着,“話不是這樣講的,先生,您不覺得用美景來寄托心願是件很美好的事情嗎?”

陸辰風拇指撚開煙包,空了,于是煩躁地靠向椅背。他沒心情去感受所謂的“美好”,也理解不了這種寄托有什麽意義,他只能感覺到自己有多失敗,每分每秒都深陷在人生的得與失裏。

活了三十二年,到頭來一無所成。嘴角延展一抹自嘲的笑,陸辰風松了松僵硬的肩膀,面色沉郁地躲進座位與車門營造出的小片陰影中,再不作聲。

天色悄然暗下一分,雙廊到了,陸辰風不堪叨擾,囑咐司機随便找一處僻靜的地方停車就好。

拎着行李置身陌生的城市,陸辰風呆滞地凝視夕陽下的洱海,等到風把身上吹得有些涼了,他才沿着馬路筆直向前,漫無目的地邁動腳步,打算走哪兒算哪兒。

腳尖始終是朝前的,可人卻不一定總能朝前看。

司機選的地方也沒多符合陸辰風的心意,此時的周圍仍舊聒噪不已。除了遍地的游客,身旁偶爾還會有環海的摩托車隊經過,陸辰風高大俊朗的外形總引得後座上的姑娘們頻頻側目,沖他熱情地吹起口哨。

陸辰風長時間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裏,将周身撐開一道透明的屏障,鳴笛、引擎、導游喇叭及人聲,一切嘈亂通通不近耳,他穿梭在一趟又一趟的熱鬧裏,踩着虛浮的步子。

這時,一輛自行車晃晃悠悠地騎過來,由于車速過于緩慢,幾乎與步行中的陸辰風平行着走了很久。有趣的是,陸辰風和騎車的人誰也沒去看誰,兩人始終沒有視線交集,一人心不在焉地盯着視界盡頭,一人專心致志地在欣賞岸邊的花草。

約莫一刻鐘,晃動在餘光中的一人一車消失了,陸辰風這才回神想要一探究竟,發現那人已經同自己隔開了一小段距離。

自行車停放在背後,男人蹲在地上縮成不起眼的一小團,留給陸辰風一個清瘦的側影,額發與衣擺随風翻飛,正仔細地觀察一簇盛放的花叢。

半晌,他微擡目光,舒展眉眼看向遠方的山海。

陸辰風轉過身,沒有停留,再次邁開腳步。

道路朝着未知延伸,沒過多久,身後響起輪胎碾壓地面的響動,凝滞的神思驀然分了心,陸辰風下意識回頭去尋來人,偏偏又是一抹背影,自行車已然調轉方向,駛進一家客棧的庭院。

陸辰風放緩步調,而後停立。

暮色濃重,他思考着也該找一處落腳的地方了。

前前後後都有可供選擇的住處,酒店、旅館、民宿。但不知為何,這一路浮浮沉沉、渾渾噩噩的意識轉而變得清明,陸辰風突然靜下心,注視着客棧的大門。

不必走近,院門前挂着一塊足以能讓過路人瞧清字跡的牌子,上面刻着兩個鎏金大字,“佳夕”。

橙紅色餘晖籠罩着不大的院落,陸辰風遲疑地走到馬路對面,邁過幾塊青石板,定了定心神,擡腳步入院中。

面前是扇兩開的玻璃門,門上貼着一張甲馬,是金甲財神,雲南本地做生意的人圖吉利用的。兩側分擺着青花瓷水缸,裏面栽種着幾株睡蓮,不遠處的角落裏安置着一盆綠法師,庭院打掃得很幹淨,空闊得顯出些許冷清。

擡手将門推開,懸空的風鈴輕響,叮叮當當落在心上。陸辰風走進店內,視線不偏不歪,一眼尋見斜靠在沙發椅裏的男人。

那人身形清雅,肩臂有着俊致的線條,疊起的雙腿修長。他側着身,左臂肘架在椅背,慵懶地墊着下颌,凝望着玻璃牆外粼閃的海面。

雪白皮膚被漸濃的黃昏映照成柔和的暖色。

聞見聲響,男人轉過臉,眼裏夾雜着一絲不敢相信的意外。他們在溫融的夕陽中對上目光,陸辰風心跳莫名連撞一拍,門在身後徐徐掩合。

無聲的空白無限延長,許久過後,男人露出輕淺的笑容,好聽的嗓音在說:“歡迎光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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