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在院子裏的公共吸煙區抽完煙,回到前廳,自己坐過的那張桌位上擺着一份素炒野生菌,小碗米飯和雞湯,配一碟蘸了花果茶醬的乳扇。陸辰風擡頭睃尋一遍店內,轉移到櫃臺前詢問戴眼鏡的少年:“你們老板呢?”
簡伊正窩在電腦旁邊狼吞虎咽地往嘴裏扒米飯,一臉“過年了”的喜慶表情,美滋滋地舔/舔嘴唇:“老板回屋睡覺了。”
陸辰風詫異地看眼表,不到八點,脫口而出一句:“這麽早?”
簡伊停住咀嚼的動作,僅一秒,便繼續鼓搗着腮幫子,沖陸辰風禮貌地笑笑:“早睡早起精神好。”
重新在桌位裏坐下來,将碗碟拽到眼前,陸辰風在拾起筷子的那一刻,驀然感慨,他已經很久沒有正兒八經地吃過一頓晚飯了。
簡伊将空餐盤收走,陸辰風水足飯飽,不多停留,起身回房間整理行李。脫掉外衣,揀出行李箱中的洗漱包進衛生間刷牙洗臉,陸辰風卷着一身清爽的水汽拉開窗簾,洱海夜景完整地展現在視野。
月光在海面鋪成銀河,陸辰風把窗戶推開半扇,涼爽的晚風拂過皮膚,他深吸口氣,望了會兒夜色中輪廓模糊的連綿山巒,轉身走向床畔。
只留一盞玄關燈,躺平在柔軟的床鋪上,渾身得以放松和解壓,陸辰風凝視天花板嘗試排空躁亂的思緒。得到片刻的緩解,下一秒,糟糕的情緒又瞬間填滿胸腔,睡姿變了又變,他感受着鈍重的心跳,寂靜的夜原來也會令人不安。
以前的生活四平八穩,工作不算有多成功,至少順風順水。可受過一次徹底的挫敗後,他開始容易變得焦慮,覺得時間像縮了水,迅疾地流逝,每天仍舊在原地踏步,依然一事無成。
每每深夜零點,手表發出極輕的一聲細響,陸辰風習慣性質問自己為什麽就這樣把昨天浪費掉了,然後又在嶄新的一天中下定決心,不能再繼續虛度,一定要振作起來摒棄掉過去的失敗,全力以赴。
但今天總會變成昨天。
陸辰風自暴自棄地閉上眼睛,他實在沒想到自己竟這麽不堪一擊。不過是失去了一段最為看重的友誼、弄砸了奮鬥八年才創立的珠寶品牌、丢了拼命談攏的生意、關掉了工作室而已。
“不過”嗎?陸辰風擰着眉毛把腦袋埋在臂彎中,悄悄抱緊,難受地咬合牙關——這好像是他人生的全部了吧。
亦如往常一樣,再次揣着失落感入眠,半睡半醒,直到終于沉浸夢境,他才勉強重拾內心的平靜。
晨光熹微,當遙遠的天際線泛起魚肚白時,陸辰風醒了。待視野逐寸清晰,他先是适應了幾分鐘就住客棧的陌生,仔細回憶一遍怎麽來的大理,再瞄一眼牆上的時鐘,淩晨五點十三分。
他慢慢坐直身子,掀起被角,遲滞地邁下床。推開陽臺門,滿身的熱度撞上洱海三月底冰涼的氣溫,陸辰風猛地凍出個哆嗦。
披一件外套,手掌撐住欄杆,左側沿岸依稀亮着幾團燈火,陸辰風隐約能聽到稀稀寥寥的玩鬧聲,認真分辨,其中還摻雜着一曲少數民族的歌謠。
唱詞是什麽,陸辰風聽不清,只覺得曲調宛轉悠揚,空靈綿長,能安心神。
一只海鷗停駐在他身側,立在欄杆上歪着脖頸,用紅尖嘴梳理自己的羽毛。它不怕人似的,往陸辰風手邊移動一步,低頭啄啄羽翼,警惕地再跨一步,再啄,模樣十足的滑稽。
跟着這只海鷗朝右邊偏移視線,餘光中,露天的觀景平臺上落着從前廳投來的一束微亮,有人和陸辰風同樣,早早地醒來了。
拔下房卡,陸辰風掩合屋門,想去庭院裏抽根煙解乏。穿過走廊,前腳剛踏進前廳區域,他朝亮着的那抹光源望去,立時剎住腳步。
是林潮生。
耳邊的動靜由遠及近,目光從本子上挪開,林潮生揚頭看見手持煙包的陸辰風,溫和地打招呼:“這麽早?”
陸辰風點點頭:“你也是。”
林潮生裹着偏厚的白色毛線衣,燈光映在上面泛起絨絨的光邊,他似乎很怕冷。他明知故問:“是要外出嗎?”
陸辰風擡了下拿煙的手:“幹點壞事兒。”
顧忌前幾分鐘在陽臺上感受到的低溫,陸辰風其實并不想再體會一次,但迫于煙瘾犯了,他只得不太禮貌地問:“客棧允許吸煙嗎?”
林潮生答:“這會兒允許。”
呼吸悄然放慢,陸辰風心跳落沉,他注視着逆光而坐掌中端書的林潮生,僅僅是兩句稀松平常的對話,卻好像比尼古丁更能緩解他此時的急躁。
“坐吧。”林潮生見他立在原地,友善地發出邀請。
陸辰風應聲走過去,拉開座椅,收起煙包。
他們坐在靠近書架的原木桌椅裏,面對着面,陸辰風擡高視線去看架子上的書籍,驚訝地發現種類居然不少,有名著、雜志、攝影集、詩集,甚至還有幾本兒童漫畫。
陸辰風:“這些都是你買的?”
林潮生搖頭:“不是,大部分是客人留給客棧的。”
陸辰風明顯正在思考下一個話題,避免讓氣氛冷卻,林潮生自然地搶過話頭,“煙呢”,他笑着問,“怎麽不抽了”。
陸辰風低下眼睑摁摁鼻梁:“也不是那麽急迫。”
兩個人随意交談着,林潮生的語氣極為平緩:“什麽時候開始抽煙的?”
“沒多久。”陸辰風幾不可聞地嘆息一聲,眸光中揉着壓抑的情緒,“去年年底。”
他注意到林潮生手裏攤着的書本大小是個16開,借着稀薄的亮光,陸辰風看清印在深綠色封皮上的三個楷體大字:留言簿。
想不到身處能摁鍵盤絕不動筆、側重網絡評價評分的時代,竟還存在留言簿這種古老的東西,陸辰風口吻帶着幾分好奇:“真的會有住客肯花時間坐下來寫點東西嗎?”
林潮生勾起嘴角:“會,有很多,而且內容還很有趣。”
陸辰風支額挑眉:“比如?”
林潮生面不改色,随意挑選一條念道:“‘老板好帥啊,咱家客棧缺老板娘嗎’。”
陸辰風:“……”
語氣裏的笑意淺淡,眼角眉梢像沾了和暖的春風,玻璃牆外的山海逐漸随亮起的天色展露全貌,金色晨光勾勒出林潮生精致的身形。
林潮生握住圓珠筆,在客人的留言後面寫下自己的回複,翻過一頁,眼神忽然變得意味深長。雙手持住本子,他沖陸辰風開口:“還有人說……”
陸辰風擡眸看向他。
“想要旅行的人大多分為兩種,一種,是對世界充滿好奇的,一種,是對人生徹底失望的。”
林潮生沒注意到陸辰風眼裏的情緒波動,稍作停頓,他輕念出後面的話:“旅行對于每個人的意義不同,有的人在‘得到’,有的人卻在‘失去’。”
突如其來的一刻,兩人同時陷入沉默,周遭僅剩櫃臺鐘表規律的走針聲。眉間的痕跡不斷加重,陸辰風微抿嘴唇,桌下的右手食指點着膝頭,他聽見林潮生問:“陸先生認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