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佳夕客棧配有一日三餐,一般會從廠家統一訂購蔬菜,陸辰風疑惑:“專門去買一趟蘑菇嗎?”
下了碼頭,林潮生走在前面,兩人一同往路邊爬坡:“我要的幾種菌菇供應商沒有,它們又是雲南的特色,只好自己動手了。”
一人推車,一人跟随,兩頂碩大的草帽,林潮生離陸辰風有些距離,因為帽檐兒總能碰到一起。
七拐八拐地彎彎繞繞,開闊路面逐漸縮成窄徑,兩側風景替換成低矮的瓦頂磚房。視線一折,人聲霍然嘈雜,是條狹長的街子,放眼望去,每戶門前都支了張簡易攤位。
“我猜,你應該沒見過這種場面吧。”林潮生握着車把走得不疾不徐,甚至慢于常人的速度,“總結起來就一個字,亂,但優點是,東西很全。”
陸辰風大致浏覽一番,确實是五花八門一應俱全,吃喝日用、鍋碗瓢盆、文具書本都以最原始的方式售賣,連塑封包裝都沒有。
擡眼一略,右側的攤位後面有家敞着門的小院兒,門口的三層架臺上碼着不少純色的瓶瓶罐罐,是間制陶的小作坊。
“陸先生,可能需要勞煩你一下。”林潮生停下腳步,左手撐住車座轉過身,在擁擠的人群中向陸辰風表達請求,“幫我推會兒車,行嗎?”
陸辰風其實早有這個意願,只是不知該以什麽樣的理由開口。盡管林潮生外表看上去毫無異樣,膚色健康,流汗正常,但他發現對方做事時的動作幅度很小,還在刻意控制呼吸,避免讓自己感到疲憊。
陸辰風與他錯身,兩人換好位置:“沒問題。”
林潮生打趣道:“既然受了你的幫助,那我就不額外收取導游費了,這地方是雙廊最質樸的一處景點,很少有游客能找到。”
興許是集市的熱鬧沾了身,又或者是林潮生松快的語氣讓陸辰風覺得适然,他也随意開起玩笑:“這難道不算vip待遇嗎?”
林潮生笑着拿眼角瞅人:“如意算盤打得挺響。”
他們從富有生活氣息的歡鬧聲中經過,周圍的嘈雜漸漸歸于靜谧。下一個路口,一側居民區裏有扇住戶的院門是大開的,雨停了,林潮生将兩人的草帽挂上車把,倚靠牆根停穩車子,帶着陸辰風步入院中。
構造與北京的四合院類同,但房屋搭建得過于簡陋,年代已久,更顯破舊。右手邊栽着棵金銀木,樹下坐着一位老婦人,腕間戴一只圖案繁複的雪花銀镯,正低頭篩選竹筐裏的蘑菇。
林潮生是常客了,把密封袋子交給老人,對方就知道他要的是哪幾種,每種抓取多少的量。林潮生彎腰撿起一株形狀扁胖如傘的蘑菇,湊近聞聞,一切細小的動靜都完整清晰地映在陸辰風眼底。
“昨晚給你做的素炒野生菌,用的就是這一種。”林潮生拿給陸辰風瞧一眼,然後裝進袋子裏,沉聲說,“之後的旅行一定要記住去正規的餐館吃飯,雲南每年因食毒蘑菇致死的大有人在,出事最多的一類叫‘見手青’。”
陸辰風認真記下林潮生的提醒。
“倒是有點小遺憾了。”林潮生繼續彎腰面對滿筐形狀各異的菌菇,目不轉睛,卻狀似無意道,“我的拿手好菜是菠蘿飯。”
接過老人家遞來的一袋子新鮮蘑菇,托在掌心掂掂重量,林潮生說:“陸先生怕是吃不上了。”
如果不是對方的這句話,陸辰風看眼手表,差點忘記馬上就要到退房時間了。他注視着仍和老人耐心交談的林潮生,緩慢放下擡起的手臂,許久沒有言語。
拎着兩個滿滿當當的密封袋甫一踏出院門,倏地,迎面飛來一個速度極快的不明物體,林潮生反應敏捷,似乎早有預料,騰出右手精準一抓,表情毫不意外,是枚毽子。
林潮生把雞毛毽往空中一抛,又穩穩接住:“小谷。”
“林潮生!”只見對面屋檐下的孩群中跑出來一名身着白族服飾的微胖少年,滿頭大汗地嚷着話,“你來找我阿婆買蘑菇呀?”
林潮生嚴肅糾正:“叫哥。”
“我不。”小谷拿袖口擦抹額頭,兩側腮幫子泛着運動後的潮紅,氣喘籲籲道,“男子漢絕不輕易認別人當哥!”
“不錯,有骨氣。”林潮生将袋子放進自行車筐,裝腔作勢地撸起袖筒,活動幾下肩膀,“咔咔”兩聲,雙臂交叉端在胸前,模樣挑釁,“那我跟你賭一把,咱們踢毽定勝負,我贏了,乖乖喊人。”
小谷撣撣衣服上的灰塵,昂起圓寸腦袋:“要是我贏了,五十塊零花錢!”
林潮生伸手同他擊掌:“成交。”
陸辰風被林潮生唬人的氣勢逗笑,嘴角還未揚起弧度,眼前猛地戳過來幾根雞毛,再一擡視線,林潮生正一臉壞笑地看着他。
陸辰風怔愣幾秒,木讷地接起毽子,不禁發問:“……我嗎?”
林潮生頗為鄭重地點頭,坦言:“我不會踢毽子。”
陸辰風:“……”合着剛才那一水兒氣派十足的動作就是為了耍個帥嗎?
轉移到孩子們畫好的規定區域內,要求不能踢到圈外,十一局六勝,陸辰風先在原地試了試腳感,通過猜丁殼拿到優先發毽權,因顧及對方是個未成年,他于是收斂着腳勁兒,輕飄飄地把雞毛毽踢給小谷。
第一、二局慘敗。
陸辰風的性格,是一旦投入到某件事當中,便能激起他的勝負欲。他發現恐怕沒辦法小瞧自己的對手,小谷雖胖但很靈活,實力估計在他之上。
接下來的幾局,陸辰風繃緊神經,注意力高度集中,原本行動得有些拘謹,到後面越來越能放得開。
戲劇性的五比五,不過是個簡單的游戲,陸辰風卻較真了。最關鍵的一局,他脫掉風衣跨到圈外遞給坐在臺階上觀賽的林潮生,解開袖扣将袖子翻折幾道,朝小谷揚了下手。
陰雲散盡,光線傾灑街口,在磚牆上切割出微弱的明暗,總共踢了二十多個回合,陸辰風最後沒能把控好力道,毽子飛出規定區域,小谷贏了。
伴着孩子們叽叽喳喳的吵鬧聲,陸辰風雙掌撐膝,屈腰輕喘口氣,擡高手背蹭掉額角的汗珠。不經意間偏過頭,林潮生支着下巴正對他溫柔地笑,他坐在陽光中,彎起的眼睛很亮。
小谷急喘着粗氣沖林潮生一攤手,嚷出洪亮的一嗓兒:“五十塊!”
林潮生笑盈盈地把錢折好放進小谷手中,叮囑:“賺錢不易,省着點花啊。”
陸辰風将風衣搭在臂彎,與孩子們道別,和林潮生并排走向來路。盡管方才的比賽只是個意外插曲,但他已經很久沒有這麽輕松過了。
集市開始陸陸續續地散攤兒,穿過巷道,回到環海路上,陸辰風思忖良久,還是不大自然地開了口:“抱歉。”
兩人依舊戴着草帽,遮陽。林潮生聞言仰頭望向他:“什麽?”
陸辰風:“害你虧了五十塊。”
林潮生轉回臉目視前方,笑道:“別有壓力,我可不差這點錢。”
天是藍的,雲霧缭繞在山間,遠觀蒼山像白了頭。身側的花叢迎風盛開,還有一句,林潮生沒能說出口,只在心裏默念了一遍:其實是我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