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2017年,無論是事業還是生活上遭受的變故,被陸辰風壓縮成最簡潔的幾句話,輕描淡寫地講給林潮生聽,平靜的神色好似經歷這些事故的人并不是他。

但林潮生沒有相信陸辰風展現給自己的坦然與無謂。

2017年3月,陸父因淋巴癌入院治療,經診斷決定采用化療手段,但效果極差,多處髒器功能衰竭,身體狀态嚴重下降,終日被迫囚于病床。

陸父病重帶給陸辰風的打擊巨大,在得知父親恐怕時日無多,他便放下手中所有的工作,每日每夜陪伴在父親床前。

母親離世的早,陸辰風是陸父一手帶大的,他是他活着的精神支柱。陸辰風不願放棄醫生口中每一種可能對父親身體有所療效的藥,無底洞地往裏砸錢,即使如此,也僅僅是将陸父的生命維持到了年底。

在此期間,陸辰風接到一單會所的生意,對方邀請了數位社會名流共同舉辦一場慈善沙龍,其中的十件拍品定為珠寶,準備聘請剛剛在業內小有名氣的陸辰風來做設計。

化療致使陸父痛不欲生,陸辰風不肯聘請護工,父親的事情必須由他親力親為,卻又舍不得放棄這次能夠嶄露頭角的機會。

設計作品需要原材料,陸辰風深思熟慮後,把采買寶石的任務交給了同他跑過幾趟斯裏蘭卡的助理,冉小傑。陸辰風擔心冉小傑獨自前往國外無人照應,于是拜托他最好的朋友許浩一起同行,确保事情能夠順利完成。

這是陸辰風第一次有機會接觸更高層次的客戶,一旦他的設計得到了這些人的認可,工作室将成功轉型立足于高端定制,這是每一位珠寶生意人拼命努力的方向和期願達成的目标。

冉小傑采買的寶石總計八十三克拉,最大的一顆鴿血紅寶石價值在四十六萬元左右。陸辰風幾乎把剩餘的錢全部押注在這件事上,期望通過這次商機贏得更多的關注。

由于會所要貨的時間緊迫,許浩在前線幫忙發來寶石的照片和尺寸,潦草過目,陸辰風轉賬交易,守在父親身邊沒日沒夜地構思設計,終于趕在下廠制作的期限前艱難完成。

12月5日出貨當天,陸父與世長辭,陸辰風悲不自勝,再無心力應付工作,便将成品的檢測、驗收與向會所交貨等後續所有的流程,全權交由冉小傑和許浩代辦。

然而就在他操辦完父親的葬禮,落魄地留宿在墓園,準備為父親守靈時,一個電話擊碎了他本就搖搖欲墜的理智——LANME工作室呈交給會所的全數設計作品,被業內最權威的鑒定機構檢驗出了問題。

寶石之所以名貴,是因為它的“純天然”,後期優化出來的顏色與天然形成的色澤在收藏價值差異上是雲泥之別。

冉小傑買回來的這批紅、藍寶石,顏色濃郁,晶體無棉無裂,陸辰風未曾接手,難以通過照片發現它的“不真”。因是最信任的兩個夥伴經手,陸辰風從未對他們産生過懷疑。

可事實是,經過精準的紅外光譜儀檢測,這些寶石全部屬于高溫處理品,其中幾顆內部出現铍擴散現象,用的竟是最卑劣的填充技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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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內心拼命拒絕如此荒謬的事情絕不可能發生在自己身上,但助理的無聲消失和朋友的手機停機已然向陸辰風昭示着,他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欺騙和背叛。

新年将至,年末最後一天,陸辰風頹廢地窩在工作室的沙發上,從早到晚,滴水不沾。會所的慈善沙龍如期舉行,委托的其他品牌臨時救場,十年心血,最終得來被業內納進黑名單的下場,陸辰風在整個行業徹底失去了誠信。

時針跨過零點,2018年了,陸辰風壓低腦袋把臉埋進臂彎,悲憤的情緒變得越來越具象化,形同無數鋒利的刀刃,不停斬斷着他的意志。

有那麽一刻,陸辰風對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充滿了厭惡。

林潮生在陸辰風話音落下後,才勉強找回自己的心跳,攥進掌中的手機滾燙。他回憶起陸辰風在佳夕客棧度過的第一個夜晚,他問他是否認同客人寫在留言簿上的那句話,此刻的林潮生才真正意識到,那時的陸辰風眼裏不只有慌亂,還有巨大的無助與絕望。

陸辰風垂下眼睫,手臂向後支撐住身體,唇角慢慢浮現出笑意:“我是學珠寶鑒定的,卻栽在了自己最擅長的這一環上。”

“太諷刺了。”他自嘲地呢喃出一句,“也太丢人了。”

夜色濃深,遠景看不清了,大概是山谷中起了霧。陸辰風低頭觑一眼手表,九點五十分,按照林潮生的生物鐘,該睡覺了。

兩人端着刷牙杯,進藥材場的公共洗手池快速洗漱,返回帳篷裏将被單整齊地鋪好。

并排躺在一起,林潮生裹着羽絨服,陸辰風穿着風衣,他們合蓋着一張被單。漸漸升溫的私密空間裏,陸辰風依舊睜着眼睛,林潮生同樣沒有困意,寂靜的氛圍中,僅剩兩人規律的呼吸。

林潮生掌心還握着那塊月長石,一人一石正共享着相同的溫度。

任何語言比起真實的遭遇都顯得蒼白無力,可林潮生思來想去,還是覺得應該把內心的想法告訴陸辰風。

他伸過去手,将石頭遞向旁邊:“忘記把它還給你了。”

陸辰風拿手背蹭蹭林潮生的手指:“本來就是要送你的。”

“送我?”林潮生驚訝良久,而後低聲,“這麽重要的東西,你舍得嗎?”

“肯定舍不得。”陸辰風的嗓音被柔融的夜晚襯得格外惑人,清晰地響在林潮生臉側,入耳鑽心。

陸辰風道:“不過比起哄你開心,這點‘舍不得’倒也不算什麽。”

本想以一個輕松的開頭去承接陸辰風的故事,不料卻收獲了意外的驚喜。林潮生縮回手,藏在被單下面來回摩挲着月長石光滑的表面,半晌,他說:“我有幾句話,不知……”

“只要是你願意講的,我都想聽。”陸辰風清楚林潮生的心思,口吻溫柔,“也都會用心記住。”

幾秒靜默,林潮生大着膽子悄悄朝陸辰風身旁移動幾分,摸索到那只骨節分明的右手,彎曲五指在他手腕上輕撓兩下,以作安慰。

他凝望着素水的皎月,先問:“這件事沒有任何轉機了嗎?如果報案呢?”

“我咨詢過律師。”陸辰風嘴唇蠕動,嘆一口氣回答,“錢是我主動打給許浩的,貨也确實在我手上,寶石的優化并不完全屬于造假範疇,他們鑽了這個空子,法院只會判定我是重金買虧了這批石頭,毫無勝算。”

原本讓他最信任的兩個人,沒有在陸辰風最艱難的時候雪中送炭,反而背信棄義,落井下石。

失去至親,名利與信譽兩空,陸辰風至此被現實真正壓垮,十年奮鬥成了一場空。

“既然一切已成定局,你可以永遠痛斥、厭棄甚至仇恨他們。”林潮生緩緩道,“但絕不能因此丢失掉原來的自己。”

陸辰風聞言轉過頭,看向林潮生即使身在暗處,依然清澈明亮的眼睛。

他聽見他說:“更不該為此停下腳步。”

林潮生翻身面朝陸辰風,曲起左臂枕在耳側:“我能感覺到,你對事業的熱情和真誠,倘若我沒猜錯,你應該是渴望在工作中尋找和實現自我價值的那一類人。”

陸辰風離近林潮生:“是嗎?”

林潮生“嗯”道:“這句是誇你的,別害羞。”

陸辰風笑笑:“好。”

林潮生繼續說:“實際上,一件事的‘開始’并不難,難的是‘重新開始’。只言片語雖然無足輕重,但不管發生什麽,我都自私地希望你可以放下心裏的芥蒂,不再封閉和否定自己,重新走向你原本堅持的那條路。”

“盡管很多大道理實在太虛無了,可人生須臾幾十年,轉眼便到盡頭,我們的靈魂最終都會回歸天地,所以無論如何,身在世間時,要不留遺憾,要不遺餘力。”

林潮生道:“因為只有這樣,才不會讓你真的失去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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