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林潮生一直等到下午三點,放涼了餐盒裏的飯菜,陸辰風仍遲遲未歸。他無數次摁亮手機屏幕,也沒有信息。
黃昏漸至,病房門響,林潮生寫完一行讀書筆記,陸辰風拿着幾張單子踱進屋,面色強裝從容淡定。他解松袖扣上翻幾折衣袖,食指輕劃林潮生的鼻梁,解釋道:“蓋教授正好也在,我和他多聊了一會兒,所以回來晚了。”
盡管陸辰風進門前往嘴裏倒了小半盒薄荷糖,林潮生還是聞見附着在他衣服上淡淡的煙草味。趁着對方洗手的間隙,林潮生掃一眼陸辰風藏在床櫃抽屜裏的單子,除了自己的病例分析外,還有一張他并不陌生的手術同意書。
陸辰風額發挂着水珠,把臉揉進林潮生的毛巾,說話的聲音有些悶:“中午的飯別浪費了,熱一熱我吃,我去給你打晚飯。”
林潮生順從他的安排,目送他出門再歸來,始終觀察着陸辰風的表情。一頓飯沒吃出什麽味道,擦幹淨小桌板,洗刷完餐盒,林潮生要求道:“方毅拎來的果籃裏有我愛吃的富士蘋果,你幫我削皮吧。”
陸辰風将水果刀和蘋果過遍水,把座椅挪近病床,兩腳中間放着垃圾桶。削好皮,切成塊,喂到林潮生嘴邊,林潮生嘗一口甜,裝作漫不經心地問:“宋主任是不是找你進行術前談話了?”
陸辰風機械地鼓動着腮幫子,磨磨蹭蹭地甕出一聲:“……嗯。”
林潮生不喜歡兜圈子,于是直截了當地問:“你有什麽想法,男朋友?”
聽見這三個字,陸辰風總算勉強地提了提唇角,随即放松身體靠向椅背。他在林潮生目光如炬地凝視下,幾次欲言又止,最終猶猶豫豫地開口說:“胸腺瘤手術面臨的風險,你兩年前就知道,我不再複述了。”
林潮生減慢咀嚼的速度,陸辰風糾結地滑動喉結,搭在膝蓋上的手指不自覺蜷縮:“我跟蓋教授詳細咨詢了一下,你的腫瘤是良性的,惡變的概率很低,只是存在會對心髒産生壓迫的可能性。”
陸辰風眉頭緊蹙,神情複雜地提了口氣:“我在想,只要我們平時多加注意,或許也沒那麽容易危及生命,要不這個手術……”
林潮生适時地打斷他:“我們不是早就達成共識了嗎?”
“潮生,一整個下午我都在反複思考一件事。”陸辰風低垂視線,沙啞道,“我好像不該自私地改變你原有的生活狀态,不該不遵從你的決定,更不該帶你回北京。”
“你在大理過得很好,我們之間本該由我做出改變。”陸辰風頓了頓,說,“以前我對你的病情和治療的風險一無所知,根本不能體會兩年前你拒絕手術的心情。”
天色灰暗,陸辰風停住話音,喘/息粗重且沉悶。房間靜了片刻,林潮生下床關燈,伴着入窗的幾縷微弱星光,他掀開被角拍拍枕頭:“上來,進被窩睡覺。”
折疊床立在牆邊,陸辰風側身躺進林潮生的床鋪,逼仄、擁擠,卻是他永遠也無法離開的溫柔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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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此找到最舒服的姿勢相偎着,林潮生在漆黑中陷入回憶,如實告知陸辰風自己的心意:“之前的狀态看似自在,實際是過一天算一天,倘若真的發生不幸,這世間也沒什麽值得我留戀的。”
“但現在不一樣了,我有太多想去完成的事情。”林潮生掰着陸辰風的手指頭,一一細數着,“找一份好工作,考地大的在職研究生,賺錢買房,做好每一頓飯,養活小花盆裏的向日葵。”
聞言,陸辰風很輕地笑出聲來。
“還有一件最最重要的。”林潮生稍稍往陸辰風懷裏擠了擠,攬住他的肩,貼近他耳畔,“和你一起健康地活到老。”
“相信宋主任,相信蓋教授,相信你的選擇,相信我們能挺過這一關。”林潮生扛住困意,小聲呢喃,“嚴肅糾正你一個錯誤,不是你帶我回的北京,是我主動要跟你回來的。”
“這句話我講遲了。”林潮生閉着眼睛笑了笑,“雖然貌似是你說動了我,但我想,我當時是沒有勇氣看着你離開的。”
“快睡吧,明天一早就得開始做檢查了。”林潮生安撫地摸摸陸辰風的耳朵,“晚安辰風,夢裏見。”
耳邊是林潮生逐漸落勻的呼吸,陸辰風沉重的心思被他輕薄的吐息緩慢撫平,他糾結難受了太久,卻總能在林潮生身旁求得安穩,于是偏頭與他鼻尖相碰:“晚安,夢裏見。”
按部就班地檢查,耐心等待結果,三天轉眼便過。當宋亦珂前來宣布好消息,林潮生的血液,心肺、肝腎功能以及心電圖全部正常,蓋教授将手術的日期定在八月八號時,陸辰風面色凝重地坐在床邊,不袒露心跡地翻閱着林潮生的血檢報告。
一切準備就緒,醫生和護士撤出病房,林潮生掩上門,反鎖,走到陸辰風身前,抽掉他手裏的化驗單,擡手捧起他的臉,面對面将人抱住。
下巴墊在陸辰風肩上,林潮生望向窗外橙紅色的天空,揉揉他的頭發:“外面剛下過雨,出現火燒雲了,你要不要看一眼?”
背對窗戶的陸辰風溫聲回答:“哪兒有你好看。”
林潮生笑着問:“手術前什麽都不讓吃,感覺到我瘦了嗎?”
本就單薄的身子,過兩天還得挨刀,陸辰風不滿地埋怨:“只剩骨頭了。”
林潮生期待道:“等我康複,要吃你做的打鹵面,配上我的菠蘿飯,是不是很絕?”
陪着吃了幾天病號飯的陸辰風被林潮生饞壞了:“很絕。”
地磚上映着橘紅暖光,屋子裏僅剩空調的“嗡嗡”聲,貼合的胸膛一起變熱,林潮生憧憬地說:“未來真美好啊。”
八月八日清晨,蓋教授與宋亦珂先後到過林潮生的病房,屋內的人不少,氛圍卻輕松。半小時後,林潮生按照護士長要求在病床上躺平,離開病房前,陸辰風隐忍地抿了抿唇,俯身對他道:“潮生,熬過今天。”
林潮生回給他一個自信的笑容:“好。”
電梯門開,狹小的空間內,陸辰風被擠在角落裏,與林潮生間隔兩名護士。到達住院部三層,邁出電梯,經過長長的走廊,病床停在中心手術室門前,護士長正與宋亦珂交談着什麽,趁着這個空檔,林潮生忽然扯住陸辰風的襯衫袖口,翻過他的手,食指點在他掌心,一筆一畫地寫下三個字。
他在四周不絕于耳的喧吵聲中向他表白,重重地落下指尖,急迫而又虔誠。
所有聲響剎那間撤出耳際,陸辰風驀然怔住,神色迷茫地攤着手掌。
病床再次向前行進,陸辰風虛浮着腳步,拼命擠壓濕熱的眼眶。醫用門開啓,宋亦珂擡臂把他攔下,林潮生對陸辰風講的最後一句話是:“你等着我。”
晃動的視野裏,宋亦珂似乎叮囑了些話,陸辰風沒聽清,恍神地盯着對方戴上口罩,跟随林潮生的病床一同走遠。
周遭病人來來往往,陸辰風屏息靜默,寫有“我愛你”三個字的掌心愈加滾燙。
自動門徐徐閉合,陸辰風依舊停立在原地,直到手術指示燈倏地亮起。他後退幾步坐上塑料椅,手肘拄膝,繃緊背脊,耳邊頻頻輪播着蓋教授和宋亦珂的提醒——那些手術中有可能遭遇的風險,手術後或許會産生諸如“重症肌無力”等并發症——此刻被劇烈的心慌放大成恐懼,拼命折磨着陸辰風。
再大的勇氣,也承受不住醫生口中的諸多“萬一”,手術同意書上的種種意外。陸父離世當天的每一幕,陸辰風邊回想邊閉了閉眼,他不能再經歷一次失去,他的世界裏只有林潮生了。
旁人眼中的陸辰風,不露聲色,泰然自若,但只有陸辰風自己清楚,他有多懼怕意外的發生。指示燈被他盯出了重影,冷汗浸透襯衫,陸辰風在流逝的分秒鐘嘗盡煎熬,舌尖泛起苦味,連帶着眉間痕跡深重。
萬一……他該怎麽辦。
微張的嘴唇輕顫,陸辰風十指交叉抵在額前,用力敲了兩下。就在他以為自己會一直持續這種極度焦慮的狀态時,下一秒,陸辰風突然松懈掉全身的力氣,後背頂住座椅,開始調整不規律的呼吸,釋然地注視着面前的手術室——
方才的諸多雜念頃刻消失不見,同時內心也不再覺得恐慌和畏怯,因為無論結果如何,他都會和他在一起。
不必害怕了,陸辰風想,盡管一路走來到現在,相守的時間太短,可縱觀他這一生的經歷與選擇,以及這段時間林潮生給予他愛情上的圓滿,不論他們還有沒有前路,他都不會惋惜和遺憾。
陸辰風擡眸望了眼紅色的指示燈,臉上的表情坦蕩決然。隔着厚重的門板,他在心裏對林潮生說:若我們運氣不好,你也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