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是奶奶收養的
“紅棗糕,奶奶,我最愛吃你做的紅棗糕了。”周尋在門口就聞着味兒了,最後是跑着進屋的,他手裏還拎着一個尼龍袋子,拖拉着進門之後,就愣在了原地。
外面還下着雪,他頭發上還沾着雪花,很快就化了,貼着頭皮,冰冰涼涼。
涼得他兩只眼睛睜的滴溜圓,瞪得老大,看着站在竈臺旁邊,背着手站着的小男孩。
“你是誰?”
“我...我是奶奶收養的。”林知樂縮着小身子,聲音輕又軟。
“什麽叫奶奶收養的?”
“我媽媽走了,爸爸死了,也沒旁的親戚,奶奶看我可憐,就讓我來,說...她照顧我...”
“奶奶說要照顧你?我可是奶奶唯一的寶貝大孫子...”周尋聲音裏帶着不可置信,最後一句還有點灰撲撲的頹喪氣。
說什麽唯一的孫子,一個月前,他的小後媽王麗娟又給他爸生了個大胖小子,出了月子的王麗娟就撺掇着周大海,也就是他爸,把他送回了奶奶這來。
說是送,說難聽點,就是攆走的,王麗娟說,現在正好是寒假,她又得顧大的,又得顧小的,實在忙不過來,只能委屈委屈大的,總不能委屈小的,小的還得吃奶。
周尋很想說一句:吃你媽的奶,吃奶,但他說的是事實,小的的确得吃他媽的奶。
最後連汽車票都是他自己去車站買的,周大海也算大方,走之前往他兜裏塞了好幾張大票子,說是給他跟奶奶過年的錢。
本來還想着回村找奶奶安慰下,結果又多了個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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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尋仔細打量起眼前的小男孩,很瘦,皮包骨頭那種瘦,一點多餘的肉都沒有,這麽大的孩子,本應是帶着點嬰兒肥的,但是小孩兒雙頰卻是凹陷的,一眼就能瞧出是營養不良造成的。
皮膚很白,五官也是顯眼,尤其是一雙大眼,黝黑一雙,看着他的時候晶亮,眼尾處還有一顆小黑痣。
周尋也不知怎麽的,一下子就被那顆小痣吸引了,很想上前摸一摸,不過到底還是忍住了。
他看着小孩兒身上穿着一身藏藍色底、帶着小紅花的花棉襖跟花棉褲。一看就是奶奶給他做的,因為他之前來奶奶這裏的時候,奶奶也給他做過一身。
原本還嫌棄花襖土氣,現在看着眼前的小屁孩兒穿着,心裏又不得勁兒了。
周尋不甘示弱,從自己包裏掏出一件毛絨絨的大衣,展開在林知樂面前,“知道這個是什麽嗎?”
“不知道。”
周尋終于算是找回了一點主場的感覺,“就說你肯定也不知道這是什麽,這是貂絨的,貂兒...”
“我媽給我買的。”周尋補充道。
去年他爸媽的廠子倒閉之後,他爸媽雙雙下崗,周大海也不管老婆孩子,天天大手大腳,不是跟狐朋狗友去飯店,就是去夜場子。
他媽媽實在忍受不了,年初就跟他爸離了婚,跟了個有錢的老板去了香港。
臨走前,給周尋買了這件大衣。
周尋把貂絨大衣穿在身上,這麽大的孩子正是竄個子的時候,去年還正好的衣服,今年胳膊就露出了半截兒。
剛滿十四歲的周尋,現在已經超過一米七了。
他喪着臉把身上的大衣脫下來,只穿着裏面的毛衣。
林知樂一聲不吭,一動也不動了,貼着牆根,站在竈臺邊兒,背挺得筆直。
他比周尋矮了太多,得仰着頭看着他,然後又跟突然想到了什麽一樣,用袖子使勁蹭了蹭鼻子,然後用了勁吸了吸,其實他鼻子上沒有鼻涕。
周尋被他突然的動作逗笑了,這孩子,太逗了。他看着他樂了半天。
“哎,鍋底的柴火都燒出來了。”周尋樂夠了,伸出手,指了指鍋底的竈火,火已經燒到了突出竈沿兒外頭的木柴了。
林知樂趕緊把木柴往裏續了續,又蹬蹬蹬跑到外面拿了幾塊新的木柴進來,有點粗,還沒劈,他拿起廚房地上的斧頭,把木柴立在地上,準備劈柴。
周尋看着比自己小那麽多的孩子,真怕他拎不動斧頭掉下來砸着自己腳,“你快放下吧,都沒有斧頭高。”
“我比斧頭高。”林知樂說。
周尋撸了撸袖了,走過去站在林知樂身邊,用手在林知樂頭頂比劃了一下,“才到我肚子。”
他拿過林知樂手裏的斧頭,三兩下就把柴劈完了。
“這裏面蒸的是紅棗糕吧,我最愛吃了,奶奶知道我今天回來,特意給我蒸的吧。”周尋彎腰湊近了冒熱氣的大鍋,聞了聞。
“奶奶昨天也蒸了,特別好吃。”林知樂沒那麽拘束了,也聳着小鼻子湊近了聞了聞,樂呵呵的說。
周尋聽完不死心,“那今天蒸的肯定大,比昨天的大。”
“是大,奶奶說你飯量大,得蒸最大的,今天是貼着鍋沿蒸的,應該夠你吃了。”
周尋被氣笑了,“你是故意的吧。”
林知樂有點沒反應過來,看着周尋時的眼神還有點懵。
“算了,我跟個孩子計較什麽呢。”說別人是個孩子,周尋自己也不過十四歲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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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尋,”奶奶在院子就喊了一嗓子,“是我們小尋回來了吧。”
周尋撒腿迎出去,一把抱住了奶奶,“奶奶,您最最最最最最最寶貝的大孫子來看你了。”
“哎呦,大寶貝孫子,你別用那麽大的勁兒,快把奶奶的腰給勒斷了。外邊冷,進屋吃飯去。”
周尋挽着奶奶的胳膊,走進來的時候擡着下巴沖着林知樂笑了笑。
林知樂也對他笑,眼角彎彎,露出兩排雪白整齊的牙齒。
“哎呦,我們樂樂笑起來真好看,奶奶還是第一次見你笑呢,還是小尋你厲害,你們小哥倆以後好好相處。”奶奶去拿了個籃子,開始盛棗糕,還有蒸籠裏熱的飯菜。
周尋被林知樂笑得晃了神,飯都已經上桌了,才反應過來,下意識用筷子夾起一塊紅棗糕就吃了一口,燙得直吸氣。
“慢點吃,一大鍋呢,又沒人跟你搶。”奶奶笑着用手拍了拍他的後腦勺。
林知樂坐在他對面,直勾勾盯着他看,周尋被燙着了,覺得有點不好意思,臉開始發燙,不再看他。
“奶奶,你為什麽收養這個小孩兒啊,他是誰啊?”周尋問。
“你不認識了?你前兩年回來的時候,不是跟我說,還見過樂樂嗎?他就是村東頭,林...”奶奶頓了頓,接着說,“村東頭,林家的那個孩子呀,林知樂。”
“什麽?奶奶,他就是林大瘋子家的小瘋子?”周尋太過驚訝,聲音很大,變聲期的男孩聲線粗噶又沙啞。
對面的林知樂低下頭,都快把頭低到碗裏去了,只露着頭頂的發旋兒,周尋的角度望過去,只看着隐在陰影下的半張小臉兒。
“你這孩子,瞎說什麽呢。”奶奶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腳,又給林知樂碗裏夾了塊肉,“樂樂,多吃點菜,別聽你小尋哥哥瞎說,他什麽都不知道。”
周尋也覺得自己的反應有點過于傷人,閉了嘴,一心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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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難怪周尋沒有認出他來,實在是變化太大,之前他來過奶奶這裏幾次,也見過林知樂兩次,但沒有一次是見過他真正長什麽樣的。
村東頭的林家,在附近的十裏八村都是出了名的,這些還都是他之前回村,聽村裏一起玩兒那些小孩子說的。
他們都說,村東頭姓林的,一家子都是瘋子,說他爺爺發瘋,自己跳了河,淹死了,說瘋病又遺傳給了他兒子,也就是林知樂的爸爸。
在林知樂兩歲的時候,他爸爸也犯了瘋病,把他媽媽打跑了,也有人說,不是跑了,是被打死了,他們還說,林知樂也遺傳了他們家的瘋病,是小瘋子。
村裏的人都躲着他們一家人,沒人敢貼近了,好像一靠近,瘋病就會傳給他們一樣。
周尋第一次見林知樂,是四年前的冬天,不大點兒的孩子,臉上跟糊了幾層鍋底灰一樣,只有雙黑漆漆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轉,頭發跟雞窩一樣。
大冬天,腳上就穿了雙破洞的單鞋,腳指頭又紫又腫,全是凍瘡,身上穿的也是破衣爛褲,露着屁.股蛋子跟小雞兒。
周尋跟村裏的小孩在路上玩兒滑冰車,林知樂路過的時候,那些孩子都沖着他做鬼臉兒。
“小瘋子,你還敢出來,是不是你那個瘋老爹又打你了?”
“小瘋子,光屁.股,凍掉小雞兒沒人管。”
“小瘋子,打他。”
其中一個小胖子,罵完之後還抓起地上的雪,捏成球往林知樂身上扔,其他孩子也緊跟其後,往他身上不停地砸雪球。
也不知被凍僵了還是怎麽,林知樂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任由雪球砸在他身上,瘦小的脊背使勁兒彎着,看起來像是下一秒就一折兩斷。
“夠了,別打了,”周尋比那些孩子大幾歲,一聲吼,停了大半的雪球,“欺負人算什麽本事!”
有的孩子野慣了,受不了別人的訓斥,還想再扔,結果周尋也拿起雪球來往他身上打,最後幾個孩子打不過周尋,四散跑了,還揚言叫家裏的哥哥來找他算賬。
周尋走到林知樂身邊的時候,他還是躬着身子,無論怎麽問也不開口說一句,最後周尋把自己身上穿的棉襖脫了,裹在他身上。
林知樂擡頭看了他一眼,黑炭似的臉上也看不出個什麽表情來。
最後林知樂穿着他的棉襖跑了。
其實村裏的人,原本也是有好心的人,覺得孩子可憐,給他件家裏不要的衣裳鞋子,給點吃的,結果發現,孩子壓根穿不住,再厚的衣裳,也擋不住瘋子爸爸的藤條,有時候,瘋子爸爸瞧見了,還去人家門口晃悠。
後來就再沒人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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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尋第二次見林知樂,是兩年後的暑假,他在奶奶家待了兩天,沒怎麽出門,但是他卻總能感覺到大門口偷偷摸摸的一顆小腦袋,每當他想出去看看究竟是什麽人的時候,那顆小腦袋又跑得飛快,只留一個小小的背影。
第二天周尋故意裝作沒發現,挨近了,終于抓着了人,林知樂吓得想跑,周尋力氣大,抱得死死的。
“你在我家門口偷看了好幾天了,說,你是不是想偷東西?”
林知樂還是不說話,只不停的搖頭。
周尋把他放下,還是抓緊了他的胳膊。
林知樂不掙紮了,低着頭。
周尋想起來了,眼前的小人兒就是兩年前被人欺負的小瘋子,又看了看他,還是看不出來長什麽樣。
他心裏隐約明白了小人兒偷看的原因,小瘋子是在看自己。
就因為給他穿的那件棉襖?
“吃飯了嗎?”周尋本是性子急躁得很,但是面對眼前的林知樂,莫名的開始細聲細語起來。
林知樂搖了搖頭。
周尋把他放開,自己進了屋,回來的時候林知樂還站在門口呢,一寸未動。
周尋把手裏的袋子打開,“桃酥,我從縣城裏帶來的,又甜又酥,咬進嘴裏,帶着芝麻的香味,特別好吃,你吃過嗎?”
林知樂搖頭,眼睛直盯着周尋手裏的桃酥,拼命咽着口水,肚子咕嚕叫。
周尋逗他,“你說句話,說句話我就給你吃,你叫什麽名字?”
林知樂烏漆麻黑的手指緊搓着明顯不合身、還破了洞卷着毛邊兒,都看不出原本顏色的短衫,最後還是開了口,“樂...林知樂...”
“林知樂...知足常樂,名字倒是好聽,給你吃桃酥。”周尋拿出一塊桃酥,遞到林知樂眼底。
林知樂手上都是泥巴,他在沒比自己手幹淨多少的褲腿上蹭了蹭,才伸手去拿。
桃酥太酥了,林知樂小手指頭剛碰到桃酥邊兒,就掉在地上一大半,前兩天下過雨,地上都是泥水,桃酥髒了,沾了泥。
林知樂大驚失色,蹲下去撿起地上的桃酥,還想往嘴裏送,一把被周尋拍掉了。
“掉地上了,都髒了,別吃了。”
林知樂低頭看着地上的桃酥,眼睛不眨。
周尋把手裏整個塑料袋,滿兩斤的桃酥,全都遞給了林知樂,“都給你吧,我還有很多。”
林知樂有些猶豫,不敢伸手接,村裏的孩子,沒少拿吃的耍弄過他,最後他不是被人當衆取樂,就是挨一頓打,被打怕了,誰的親近都讓他恐懼。
但周尋不一樣,他那時候,把自己的棉襖給了他,穿在身上,特別暖和。
周尋看他愣着,也不接,直接把桃酥塞到了他的懷裏,“拿住了,這回別再掉地上了。”
林知樂小手攥緊了塑料袋,又從袋子裏拿出一塊桃酥,“你吃。”
周尋沒做過幾回助人為樂的事兒,顯然不太擅長應付這樣的場景,不自然的拍了拍大腿,“你手這麽髒,抓過的東西我不吃。”
林知樂趕忙把手背在身後。
周尋張了張嘴,最後也沒說什麽,打發林知樂走了。之後的幾天,他再沒見過林知樂,後來才聽說,那個暑假,他爸爸又犯了瘋病,把他打了個半死,還是村長發現了,給送去了醫院,留了條小命。
就這麽着,到底還是長大了,就這麽着,現在在周尋身邊。
而周尋對于林知樂來說又意味着什麽呢?
林知樂心裏清楚:過去的那些年裏,他一直孤身走在雪夜裏,即黑暗,又寒冷,然後他一擡頭,卻發現已經春暖花開。
遇見周尋時,就是花開時。
作者有話說:
現在是1994年,崽兒還小~求收藏海星跟評論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