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樹冠碧綠, 暖風拂葉而過,一方小院裏穿來一聲細微的、類似破殼而出的聲響。

陽光射在玉樹上,雨後天青, 視野裏的景物都被鍍上了一層微醺的光芒。飛檐下幾只小雲雀從窗棂飛出來,翅膀撲棱,落下的羽毛飄飄悠悠挂到她的鼻尖。

俞秋生打了個噴嚏,一下子從夢中睜開眼。

入目的綠光柔和至極, 畫面裏的一切格外陌生, 但随着竹簾半卷, 窗前那人露出的半張面龐後她震驚的說不出一句完整話。

放眼打量這兒,竟不是浮空島,空氣裏浮着雨後特有的草木清香,而穿着一身素衣輕袍的少年洗了筆, 端着一方硯臺正靜靜看着她。

開頭問她的第一句話卻是:“你是什麽東西?”

樹上挂了一個少女, 半透明的軀體,一身淡紫色調的衣裙, 蹬着一雙素面軟底鞋, 腰肢纖細,烏發柔順。

而俞秋生沒有回過神, 先把自己上上下下摸了一遍, 最後擡頭看着周圍,碧綠的樹冠裏枝葉間還滴着未幹的雨水。

她在樹枝上挂着,腳離地很高,任憑她如何搖晃, 就是跟吸鐵石一樣貼着身後的樹幹,無法離開三步的距離。

大概是無法脫離這種怪現象,或者以為她又在做離奇怪夢, 俞秋生給了自己一巴掌。

一巴掌沒醒,于是那人就見到枝頭挂着的少女接連三巴掌下去,面頰拍紅後懵逼的看着他,嘴裏嘟囔:“我還沒醒麽?”

“你過來。”俞秋生說罷猛然想起上一回的窘迫,于是換了口氣,“請過來一下。”

一下子變得禮貌極了,微笑的弧度正好。

不過屋裏的紀素儀淡淡看了一眼,啪的一聲放下了硯臺,俞秋生怔了怔,思索着自己是不是哪兒不對,于是在他将要過來時舉起手。

“你等會,把筆也放下罷。”

防着砸她。

奈何紀素儀仰頭看她半晌,非但不丢,反倒是問:“你是什麽妖精麽?”

這樣的角度,他眉眼有幾許青澀,聲音不及後來的低沉,只是眼神一如既往的淩厲。俞秋生咽了咽口水,摸不着頭腦。

看他像是失憶一樣,俞秋生壯着膽說:“你猜猜看。”

她那雙杏眸澄澈如水,不過這樣居高臨下看着人,說話繞了,紀素儀笑了聲,一掌拍了過去。

雲桂樹一震,頓時樹梢枝葉間的雨點嘩嘩嘩往下落。

俞秋生瞪大了眼,難以置信,衣物貼身,潮濕而又發冷。烏黑的發絲濕漉漉的,整個一只落湯雞,張着嘴發不出質問。

要是他不是紀素儀,她今天就是祖安小公主。

日光絢爛起來,大概是他沒有耐心,如今已然轉身回去,一邊走一邊道:“若是樹生了靈智,化了人形,那就是妖精。陽虛派不收妖精,今日不搬,明日就打散你。”

字裏行間沒有一絲一毫的愛心,冷酷的像是隆冬冰雪,聽在耳裏,涼在心裏。

俞秋生知曉紀素儀這個人不好相處,但不知道這個紀素儀竟是這樣的。

到了屋裏,從窗看見她可憐坐在樹枝上,那人索性就将簾子放了下來。

行止院中靜靜悄悄,俞秋生像一條鹹魚,在枝頭曬太陽。使不出任何的術法來,還被限制了自幼,于她而言煎熬之餘對其思維推斷有很大考驗。

紀素儀不認識她,這兒也不是浮空島。

那她是誰呢?

愁眉苦臉一陣,外面傳來人聲。

幾個穿着同樣衣裳的少年人在外敲門,嘴裏喊:“小師弟,師父出關了,如今大抵是要檢查咱們的課業,一起罷。”

“知道了。”

屋裏,紀素儀合上書籍,擡眼是忽想起了院裏那個樹靈,正要出去,結果幾個師兄已經翻牆過來了。

徑直走到裏面将他拉扯出來。

如今陽虛派的掌門是靈山真人,當世第一劍修,所謂嚴師出高徒,座下的那些弟子無不怕他的嚴苛。這一段閉關的時間裏,課業多少有幾許松懈,但紀素儀卻是不同。衆人拉着他一面想師父少點責罰,一面則希望在抽問他的時候多耗些時間。

“磨磨蹭蹭的做什麽呢?該不是院裏藏了什麽東西?”幾個人開玩笑,不過正好說中,紀素儀看着院角的那棵雲桂樹。

他默了會兒,走到門口時問:“你們睜眼看到什麽了麽?”

大師兄四處都看了,笑道:“咱們随便猜的,能看到什麽。”

紀素儀指着樹幹上的小落湯雞樹靈,問:“那兒呢?”

幾個人墊腳一看,二師兄把人往前推,口裏道:“別拖了,咱們都沒做好課業,到時候師父要是罵那躲也躲不過,伸頭一刀是死,縮頭一刀也是死,別讓師父等急了。上一回可是罰跪了好久,來來往往的同門看着丢臉極了。”

紀素儀收回視線,微微蹙眉,合門時擡眼正撞上了俞秋生的視線,她木木看着自己,淡紫的衣衫貼着肌膚,日光下晶瑩如玉,像一塊透明的玉石。

仿佛只有他看得見。

……

俞秋生無聊的時候扒光了周圍的葉子,委屈地擦了擦臉上的水。

她這回不知又是倒了怎樣的黴,似乎一夢見紀素儀就沒有好果子吃。這一次也不算冒犯他,竟還是一身的水,難受。

方才聽那些人喊他師弟,向來都是萬人之上的陽虛派掌門仿佛還在入門的時候。俞秋生指尖繞着發梢,忍不住猜測,她這是夢到了少年時期的紀素儀。

比起後來,一樣的讓人難以喜歡。

從前俞秋生還喜歡過他的肉。體,但嗆了一回水,此時此刻就算他。脫。光。了。衣。裳,俞秋生也沒有半點邪念。

唉聲嘆氣了一會兒,她閉上眼睛。

陽光落在眼皮上,微紅的血液色彩占據整個大腦,偏生沒有任何睡意。

嗅着清新的空氣,她開始世界觀颠覆。若是沒有記錯的話,先前才睡的,狐貍洞裏被木沉香舔了幾下,如今該是夢中才是。但這般的真實,又給人一種錯覺。仿佛這兒才是現實。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難以分辨。

等着身上衣服被曬幹淨,俞秋生從她的儲物囊裏摸出安眠藥,若是這兒睡着了就是另一個現實,她情願在這兒一睡睡一輩子。

半晌,安眠藥的效用開始,她打了幾個哈欠,點着頭,随着日頭沉到雲海中,光線收斂,意識也在消沉。

紀素儀從師尊 那兒回來時,院裏悄無聲息。

他朝枝頭看了眼,人已經蜷縮成一團睡的正香。

……

狐貍洞裏,百裏珩盤腿打坐完畢眼見時辰不早,便喊俞秋生起來。

木沉香已随着他母親出去了,地上的幹淨葉片裏放着新鮮的野果子,一只烤的香脆的雞,附有他留下的字條。

百裏珩看過便燒掉,只是等了會而也不見俞秋生有轉醒的跡象,不得已将她搖了搖。

“秋秋?”

俞秋生緊閉着眼,眼睫顫了顫,在他喊了好些聲後才悠悠轉醒。空洞的眼神裏沒有多少光亮,呼吸略微急促,額上也在冒汗。

百裏珩一探,微詫:“你額頭這般燙,難不成是病了麽。”

修仙之人鍛過體,一般而言不會輕易生病,只會中毒。

俞秋生過了好一會兒才坐直身子,手扶牆,眨了眨眼睛,視野終于清晰起來,她沖百裏珩道:“我這不是做夢?”

一夜過去,她這神情恹恹的,讓百裏珩很是擔心,正要安慰她,結果俞秋生道:“打我一巴掌。”

百裏珩縮手,搖頭:“你當然不是做夢,一定是你睡糊塗了。”

“打。”

他為難:“我從不打女人。”

俞秋生吸了口氣,抓着他的手給了自己一下,半晌以頭撞牆,哐哐哐!

百裏珩:!!

這這這……太奇幻了!

居然在夢裏睡過去就到了現實,而在現實睡過去就到紀素儀少年時期。這樣算她豈不是夢裏夢外都是清醒的?

那睡覺還有什麽作用。

百裏珩把她控制住,反手換了個面,讓她探出半邊身子曬了曬外面的太陽。

少年有幾分手足無措,力道不覺就大了點,捏的她手腕紅了一圈。

“冷靜點,若是做了噩夢不如說出來就是。這個樣子當真叫人害怕,別傷了身體。”

俞秋生望着漫山遍野的綠,深淺不一到面前,久久難以平複自己的心情。

于此同時,懷裏已經掉落的羅盤上指針轉了個方向。

等她平靜,百裏珩才說了木沉香去何處。洞裏微涼,俞秋生吃了一對兒雞翅,坐在地上托着臉便也他說了自己的考慮。

“他阿娘年紀大了,定是活不了多長時日。東洲的丹師比起中洲,實力更強。想來會有更好的延長陽壽丹藥。咱們可以把他阿娘帶到東洲去,一路也好有個照看。”

百裏珩從袖子裏取出自己的玉佩,對此很是贊同。

他母親就去得早,是以路上木沉香同他說了這一趟的目的後,才送他過來。見他們母子團聚,開心後隐隐生出些羨慕。

兩個人閑聊,兩個時辰之後只見他阿娘回來了,一身棕紅皮毛上帶着血跡,日頭暴曬下幹涸,但湊近了仍舊能聞到那股淡淡的鏽味。

她只剩一根尾巴後難得會說人話,略龐大的身軀盤在狐貍洞的最深處,兩只綠幽幽的眼珠子轉了轉。

“阿香出去引開了那群上山圍獵的人,讓你們不要着急,他很快回來。”

說罷閉上眼睛,尾巴擋在身前,聲音裏滿滿都是疲倦。

俞秋生與他對視一眼,聽得她喘息聲平複後嘗試道:“沉香阿娘要不要跟我們一道去東洲?”

“木沉香要跟我們一道去那兒,東洲的丹師在當世最負盛名,屆時要是能尋到延年益壽的丹藥,您就可以和他一塊繼續生活下去,看他讨了老婆,生一窩的小狐貍崽崽給你玩。”

她一對狐貍耳朵尖動了動,只是搖搖頭。

百裏珩見狀也勸了一陣,見她實在是堅定,只好等着木沉香回來再說。

“木沉香會有危險麽?”

玄衣少年擦着自己的弓弦,想了想笑道:“他那麽聰明的一只狐貍,凡土能有多大危險。這幾天我看了,青州城裏沒有特別厲害的術士,若只是引開人,他綽綽有餘。”

說着說着,洞口有草動。

嘭的聲,從洞口處滾落了一大串的小山雞,撞在他阿娘柔軟的尾巴毛上停住,地上都是掉落的雞毛。

原來木沉香不但将人引走了,還去隔壁的山頭捉了一窩山雞,用草系住,背在身上滿載而歸。

這樣的速度,俞秋生鼓掌叫好,很是捧場。

他擡着下巴,這時候又是獸形,蓬松大尾巴搖來搖去,洞裏一陣清涼。在他收拾獵物的時候俞秋生跟百裏珩便圍着他把方才的事情說了一遍。

木沉香豎着耳朵,聽得認真,最後點頭,鄭重道:“多謝。”

洞裏蟄伏一整日,晚間他把烤雞喂到阿娘嘴邊上用獸語說了些什麽,洞裏引來的螢火被聚成一團照明。

俞秋生正在跟百裏珩下五子棋,正是激烈時刻,木沉香問他要了那個玉佩。

百裏珩的蓮花玉佩可容一只靈獸藏身。

他鎖眉對着棋盤,本是要找一條五子串成的線,手搭在木沉香的爪子上後知後覺。

“給你玩。”

那一只狐貍爪子卻沖他臉來了一下。

“收拾收拾,咱們也可以上路了。”

木沉香說罷,百裏珩猛地扭頭,只見白光一閃,盤在最深處的雌狐進了玉佩。光芒消散,木沉香把玉佩仔細收好。

俞秋生目瞪口呆:“你阿娘不是不願意走麽?”

木沉香:“我說我每天給她喂烤雞,給她講故事,我阿娘就願意了。”

俞秋生恍然大悟,原來不是不願意,只是說的人不對,換了她兒子這答應的太快太快,早該讓他來的。

但想到他下午帶回來的一大串山雞,可見木沉香也早有預謀,她松了口氣。

晚上山裏靜谧,天上的星子躲在雲層裏,放眼望去一片漆黑,走路都得仔細着。俞秋生跟在百裏珩後面,接着他背上的銀白長弓發出的微弱光芒,一路緊跟。

出這座留仙山實屬不易,山腳圍了起來,而山裏又放了太多捕獸夾,一路都得仔細。

天明時分幾個人已經坐在一艘小船上,度過長河,往前就過了青州地界。

俞秋生自從發現睡覺對她是一種煎熬後,好些天跟着百裏珩打坐,一直背在身上的涼席也丢到河裏。

于是幾個人趕路的速度加快,短短幾日,晝夜不停,過了青州境界到了白澤鄉。

據說上古時是神獸白澤的一處栖息地,過路時還能見到幾座荒廢的寺廟在供奉化而為人的白澤獸。

百裏珩每每就會進去燒上一炷香。

這一日天大雨,四周都是霧氣,山巒失色,晚間尋了一處荒廢民宅修整。

木沉香一腳踹開搖搖欲墜的門,打量後放了人進去,嘴裏道:“荒廢的民宅裏有時會被邪祟占據,進去之前鬧點動靜才是。有的邪祟膽子小,一吓就跑了。”

地上的門板還貼了白色的畫像,風吹日曬,褪色後難辨原本樣貌。

他吹了口氣,屋裏的灰塵翻湧,以肉眼可見的距離從窗戶呼呼沖了出去,眨眼間室內一塵不染。

俞秋生呆愣,這比清潔術還要厲害,當中腐朽的味道也一并除了去。

百裏珩點上一盞燈,雨夜裏橘黃一團在他手裏亮起來,照亮她的面龐。

亮晶晶的眼裏都是稀奇。

因為紀素儀從沒教過她這些。

鑒于要在人前保留原主的形象,俞秋生咳了幾聲,拖了個四肢健在的凳子,坐在上面将儲物囊裏的山雞都倒騰出來。

門板擋住門,阻隔風雨。

木沉香嘭的聲化為人形,幽綠的瞳孔顏色變淡,唇色嫣紅。大尾巴往常時候都會翹着,今夜就搭在了俞秋生的肩膀上,他用爪子将山雞開膛剖肚,塞了滿滿一肚子的香料後架在火上翻烤。

“你這手藝,賣燒烤可賺錢了。”

俞秋生盯着逐漸要變的金黃的山雞,忍不住說道,色香味俱全,處理的還特別幹淨,這誰不喜歡??

百裏珩翻轉着另外一只,笑道:“木沉香輕易不化人形,在凡土大概是不會有生意的。”

外面電閃雷鳴,瓢潑大雨,瓦片被擊的嗒嗒作響。

俞秋生吃了兩對雞翅,嘴上泛着油光,火光邊上唱了首歌。

橘紅色光影裏百裏珩碰到了她的唇角,指尖一觸即退,遞上一方純白手帕。

他頭也不轉,撥着火堆裏的火:“給你的。”

玄色衣擺上銀線繡的花紋微微反着光,玉帶束着勁瘦的腰身,趁着木沉香給他阿娘喂食的空隙,百裏珩道:“今晚上不打坐,秋秋你睡一覺罷。”

這些天她很反常。

明明晚間困得不得了了,偏要他時時刻刻盯着,一旦要陷入睡意當中便趕緊叫醒。

違背一貫的作息,又連趕這麽些路,他這時說的都是心裏話。

縱然俞秋生如何堅決,那都不管用。

望着窗外的雨,一點一滴,由緩漸急,她時不時掐自己一下,努力讓自己保持清醒。

但困倦總是來得猝不及防。

一晃神,她陷入柔軟之中,無邊無際的柔軟将人包裹,仿佛她是一枚蠶繭,只等着破繭而出。

雨聲停了,俞秋生睜開眼,枝葉上滴的水從她前額滑到鼻尖,最後落到唇上。

唇上一片濕潤。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在2020-07-19 22:41:41 ̄2020-07-20 23:02:5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略略略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虐文真的傷不起 5瓶;吐槽與賣萌 2瓶;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