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白澤鄉起了大霧, 霧氣濃濃,木沉香守在門口向外張看着,厚重的夜色裏彌漫着一種讓人不安的氣息。
水汽裏毛發上都結了水珠, 順着他的動作滾落到地。
屋裏面百裏珩望着窗外。視野所及之處白茫茫一片,樹冠已然被埋沒,無風無月,濕漉漉的世界裏, 手裏的弓微微發亮, 混雜着一盞橘光, 難得心裏守住幾許平靜。
他問木沉香:“外面是有東西麽?”
木沉香低頭舔了舔自己的爪子,白澤鄉他幼年來過這兒,只道:“白澤鄉上古時候住了神獸白澤,等他一走, 早些年鎮壓的妖魔鬼怪便沒有過去那樣的安分。今年到了中元節了罷, 奈何雨水頗多,這兒沼澤泛濫, 不知道是不是古舊的禁制松動了, 陰氣太重。”
“陰氣一重,你說那些東西會安分麽?等天明就好了。”木沉香沒有當一回事, 理論上他也是妖魔鬼怪。
而百裏珩作為修士對此深感不安, 他說:“既然這樣,那附近的老百姓豈不是要遭難?”
木沉香咧嘴笑了幾聲:“你當人傻呢?下這麽大雨,河裏湖裏水早就漫出來了,妖怪沒來人就被水趕跑了。”
說着屋裏啪嗒一聲響, 俞秋生坐着的那張凳子歪道,她趴在地上睜開眼睛,一動不動。
“沒事罷?”
百裏珩幾步跑過去把她扶起, 撞見她呆滞的目光,便揉了揉方才摔倒的腦袋,詢問:“是摔疼了麽?”
俞秋生夢裏才從樹上摔下來,氣血上湧,完全沒有想到他居然拿劍朝着自己砍了過來,而自己居然沒有被劈成兩瓣。
她眼睛酸澀,自己搖搖頭,背對着百裏珩心裏難受的堵起來。
興許是夢裏夢外的時間不同,她的肩膀還好的,身體還康健的很。
“做噩夢了?”聽到動靜,木沉香沒有挪動身子,只是沖她招了招手,“過來清醒清醒。這外面可漂亮了。”
俞秋生半信半疑,站在他邊上,對比着身形後發現獸形的木沉香又變大了。
“外面有什麽好看的,霧茫茫一片,站久了這發絲上都有水,你說的漂亮東西在哪兒了呢?”
俞秋生瞪大眼睛,絲毫沒有注意到木沉香這個頭方才将整個門都擋住了。
他擡爪子指給她看,嘴裏說:“這樣皮膚,興許在水裏泡了幾十年了,皺的像新生的嬰兒,山裏面有個鬼怪就喜歡在狐貍沼澤裏撈這樣的吃。咬在嘴裏嘎嘣脆,酸水直往外冒。”
“啧啧啧,看着像是很好吃。”他舔着嘴,露出雪白的尖牙。
木沉香說罷,外面的霧氣就散了一點,樹後的湖泊上漣漪朵朵,串出來的溺水人的屍體都懸在樹上,衣衫腐爛,五官難辨,要是在白天,那跟曬鹹魚也沒有什麽區別了。
他不害怕,可惜身邊的俞秋生見識還是太少了,等見到水裏浮起來的東西,剎那間被遺傳的恐懼揪住心。
那是一條粗壯的花蛇,鱗片斑斓,夜色裏鑲着一對猩紅眼珠子,似乎是看到了他們,又似乎沒有看見,徑直盤在老樹枝幹上。品嘗美味,一口一口,吞咬小老鼠似的,腥臭味彌漫在空氣裏。
俞秋生沒忍住,一頭埋到了木沉香的毛發裏。
簡直難以言喻,難以言喻,某程度度上說,這條花蛇也算是湖底清潔工?
埋在他胸口的俞秋生此時還不到他腦袋,聽到他心跳平穩,不禁好奇:“你這樣子似乎是看了好多遍了 。你自小在凡土長大,這兒是來過的?”
木沉香:“可那也是好些年前了,紀素儀将我帶到中洲,就未曾回來,如今可是第一次探親呢。”
綠幽幽的眼睛裏冒着寒光,他坐在門口,雖是看着懶散,但一時視線沒有落下,警惕極了。
“天明了咱們就走吧,我看地圖,去東洲的路不遠了。”
俞秋生搓了搓手,臉蹭着柔軟的毛發,就想睡在這上頭,木沉香這一身皮毛油光水滑,保暖防寒,也難怪他一直要是獸形。
木沉香擡着下巴,道:“快天明了。”
他用爪子撥弄着眼前的霧氣,如屏障一樣的霧氣裏浮現出一張人面,沖人一笑複又躲起來。百裏珩微驚,一箭射了過去。
被他攔截住。
單手折斷那根羽箭,木沉香扭頭:“又殺不了人,頂多吓唬吓唬凡人,動箭就太失禮了。”
那一雙綠眸裏閃爍着警告的光,銳利的爪子抓在牆上留了個記號。後面果真如他所言,日頭出來,霧氣裏讓出一條小道。
三人剛走,修整一夜的小屋子轟然倒塌,灰塵在霧氣裏飛舞,淡淡的日光像一層金粉。身後的景貌如同筆刷才塗抹上去的,水澤未幹,慢慢變形。
再往前就是一片無邊無際的大沼澤,如何過去還是個問題,無人之地可以禦劍,但下了上古禁制的土地上,靈劍在上仿佛是一只小蟲,明處極易被旁的猛獸捕食。
百裏珩問:“你從前穿過這一片沼澤麽?”
“沒有,最多就來過這兒,我阿娘把我叼回去,還從未去過對面。”木沉香很是惋惜。
百裏珩聽在耳裏,倒是有些喜歡他:“這麽說你小時候淨亂跑,那後來碰到紀掌門也是你自己撞上去的罷?”
木沉香挑着眉,倒是想起了小時候的那一幕。
那是留仙山附近,聽說長平觀的道人在青州落腳,木沉香心裏不安分,日日到山下溜達,自诩天賦異禀,不将山上其他妖怪的告誡當一回事。
沒人告訴他這裏面會有紀素儀,在他沖此人挑釁過後,當夜被綁住四肢,睡在了自己吐在他門前的那一堆雞骨頭上,一旁撒的尿還散發着。騷。味。兒,一夜難眠。
少年時期的紀素儀格外不好相處,日日折磨着他,給他的脖子上套住狗繩子,喂他馊了的飯菜,逼他當了坐騎。離開留仙山時還綁住他的嘴,讓他看過阿娘最後一面就帶着公狐貍去往中洲的路上。
而木沉香自己作孽,怪不得別人。
是以如今百裏珩聞起來,他也只能笑着點頭。
“這沼澤不好過去,咱們繞路看看。”攤開自己的地圖,俞秋生望着上面簡潔的路線外,其他地方,可六雙眼睛,不約而同眨了幾下,紀素儀的地圖貫徹了極簡主義風格。
沒人看得懂。
“他來過這兒,照他那性子,一定是一路斬殺過去的。”
陽光破雲而出,光柱射在沼澤地裏,過度濕潤的土壤上,生着碧綠的野草。
俞秋生呼了口濁氣,似是下了決定:“走過去。”
對于百裏珩跟木沉香,那自是沒有多大問題,只需要在過程中提防着四周突來的襲擊。可對于俞秋生而言,難度系數頗大。
她如今腦海裏回蕩着曾經紀素儀教她的禦風咒,算起來迄今為止只靈驗過一次,還是在小破驿站的時候。
百裏珩不清楚她的底細,便先行了一步。
念着禦風咒語,俞秋生眼裏俱是忐忑,磨蹭半晌,木沉香微詫:“你不跟上麽?”
他還準備墊後的。
俞秋生:“快了。”
她那時感到體內靈氣似是沖破了一個臨界點,霎時充溢到全身的筋脈,下一個瞬間騰空而起。
這是從未有過的暢快體驗,好比是一輛跑車終于加滿了油。
比起之前唯一一次低空飛行,這一回簡直不要太成功了。
頭一次飛成這樣,俞秋生差點沒叫出來,空中捂着嘴,眼睛亮閃閃的,回頭看着木沉香在沼澤中跳躍,她放慢了速度。
而木沉香跟在她後面,舉目就見她在前面張開了雙臂,咧嘴一笑,而後留心查看四周。
從水裏出來的花蛇,蜥蜴通暢喜愛夜晚。而白日裏則有一些水妖在水上曬太陽,不足為慮。
前面通暢多虧百裏珩将一些兇物提前射殺了幹淨,走大半段路程可謂一路暢通。
百裏珩行的快,拉開一定距離後便在一棵枯樹上等着那後面的一人一狐。
不巧的是此時天上忽傳來一聲悶雷,夏日暴雨來的突然,涼風驟起,水波起皺。
沼澤地裏的水妖統統躲了起來,白霧彌漫,水汽氤氲。
白澤鄉裏,成群的蝙蝠從洞裏飛出來,穿過這一段濃霧的沼澤上方,若隐若現。
百裏珩大喊:“木沉香?!俞姑娘!”
奈何毫無回應。
而乳白色的沼澤面上,棕紅的身影一閃,一口将俞秋生含住了,避開撲面的黑色蝙蝠。
土壤黏重,不可久留,木沉香含着她往前,努力辨着路線,知曉暴雨降臨,只得一刻不停。
俞秋生在他嘴裏,身子,心有餘悸。
風雨欲來風滿樓,沼澤地上她神經緊繃,喚了一聲富貴劍,從西面來的黑色長劍游魚一般刺穿白霧,裹挾着劍光停在她手邊上。
随着時間的推移,雨珠如約而至,速度極快,敲打在身上,微疼。
忽然,前邊帶着野草的土壤下陷,與此同時一個龐大的身軀露出了堅實的後背。巨大的犄角頂開沼澤上的枯樹腐木,混雜着雨聲,令人心驚。
木沉香身形極快,見狀閃身避開阻礙。
水裏的藍色鳗魚越出水面,閃爍的電光與雲上閃電交相呼應,而身軀交錯糾纏的游蛇三三兩兩爬到濕漉漉的土壤上。
他還要避免一爪子踩爛掉,一路委實艱辛。
好不容易見到了遠處的樹林,他甩了甩身上的水珠,一鼓作氣。
身後動靜巨大,木沉香無暇去管,動物的本能驅使着他向前。但俞秋生看見了那是什麽,上面插着三只羽箭,其中一只射穿了眼珠子,金黃的眼珠子裏湧上仇恨,尾鳍從濕潤的土壤裏拍打出來,分明是一只類似巨鯊一樣的東西!
這他媽不是內陸麽??怎麽還有這破東西?
俞秋生臉色慘白,嘴裏道:“木沉香,你快跑,那後面……是一只鯊魚!”
看它背上的箭,想必百裏珩已經跟其交手過了。
木沉香豎着耳,随着距離拉得近,他不得不四處躲避那一張大嘴,喘息漸重。
俞秋生見他如此,咽了咽口水,努力想從他嘴裏出來,奈何這狐貍嘴含的牢,人都出不來。
“你把我放開,這樣下去你就被咬到了!”
他沉了臉,沒有聽話。照他目前的速度,還有一點。
暗沉的世界一剎那明亮如晝,閃電劈開這黑沉沉的天,俞秋生滿臉都是雨水,蒼白的面上紅通通的眼睛盯着緊追不舍的黑色鯊,雪白的尖牙利齒上還挂着肉塊。
木沉香蹬着最後一塊土壤,爪子陷下去之前,越到了探到水面上的枝幹上。墨綠的針葉沾了水,下一秒被連根吞了進去。
一棵棵樹木被龐大的身軀壓塌,堅實的土地就此向前蔓延,阻攔住它的追趕。
進了樹林,木沉香才松了口。
俞秋生啪嗒掉到他嘴巴下面,毛上滾落的水珠砸在地上,幽綠的眸子望着她,木沉香把她往前推了推,道:“你別回頭。”
聲音滿是疲倦,下一秒嘭的一聲,獸形散去,欣長的身子壓住了她。
他閉着眼睛,意識陷入半昏沉。
俞秋生肩上一重,踉跄着把他扶住,顧不得自己的狼狽,滿樹林亂竄,最後趕跑了一只黑熊,霸占了它的樹洞。
插在角落的富貴劍發出亮光照明。
她用清潔術弄幹淨兩個人身上的髒污,蹲在他身旁聽着木沉香的心跳,微弱。
向來都會豎起來的耳朵耷拉着,蓬松的尾巴下意識裹着自己,像只幼獸。
跑的這麽快,不怪木沉香如此疲倦。
俞秋生在自己的儲物囊裏翻藥片,妄圖找一種能夠給人補充體力的玩意兒,不過将這裏面都倒過來,似乎都沒有找到。
她就是個廢物,沒有幫上任何忙。
喉嚨有幾許哽咽,俞秋生舔了舔唇,自言自語:“我要當一個丹師,不要當一個廢物藥販子。”
這一點聲響似是驚動了木沉香,他眼睛睜開了一條縫,微微喘着氣:“你說什麽呢?”
俞秋生猛地回頭,淡淡陰影下他仿佛還在笑,修長的手指搭在了膝上,指尖動了動。
“是我沒用。”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在2020-07-21 23:00:11 ̄2020-07-22 23:00:3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魔鬼的白日夢 1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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