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牛馬不如

在臨淮縣衙的日子裏,孫熊算是徹底明白何為官逼民反了。

這賀熙華生的好看,做的卻不是人事。

工錢發的可觀,每月能有兩貫銅板,加上包吃包住、無甚開支,省吃儉用兩年就可在臨淮買個不大不小的院落。賀熙華平日裏待人和氣,從不會辱罵淩虐下人。

問題就出在作為一個知縣,他太過于宵衣旰食了。

孫熊因文采斐然、字跡工整,如今跟在賀熙華身邊做些抄錄,幾乎日日與賀熙華同進同出。無奈賀熙華無家無室、無親無友,平日裏窮極無聊,除去偶然看書作畫讀讀話本外,就沒旁的喜好。

孫熊與他整日憋在衙門裏,卯時進衙門,辦公到午時,歇息大半個時辰繼續,到戌時用晚膳,再歇息大半個時辰,再回去抄錄,一直到亥時方止。不知道賀熙華這小身板如何扛得住每日埋首案牍近八個時辰,反正他這八尺有餘的壯漢已是疲憊不堪。

更慘烈的是,知縣大人對他青眼有加,他的吃穿用度與知縣大人并無差別,特別是每日在一塊用膳,已然成了他最痛不欲生之事。國朝歷來外戚奢靡,可賀熙華卻怎麽都不像個外戚世家的貴公子,反似個苦行僧,整日不是牛肉胡餅,便是饅頭白菜,吃的孫熊兩眼發綠。回想起來,哪怕先前四處奔逃,還能時不時買點燒雞配酒,這日子反倒過的江河日下了。

沽名釣譽,這賀熙華學的怕不是王莽?

“孫兄。”賀熙華悅耳的聲音又在耳畔響起,“本官有個不情之請,不知當講不當講。”

不當講!

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孫熊深吸一口氣,仍恭恭敬敬道:“敢問大人有何吩咐?”

“縣學那邊最近缺先生,本官便想讓衙門裏所有識文斷字的屬僚一同前去講學……”

“小的才疏學淺,不似各位大人功名在身,小的只怕誤人子弟,教壞了好好的童子。”

“無妨的,”賀熙華笑意和煦,“均是開蒙的童子,以孫兄的才學,綽綽有餘。”

孫熊讷讷不語,半晌道:“可我這邊抄錄的差使……”

“見縫插針吧,”賀熙華笑得淡雅,語氣卻是不容置喙,“可酌情給你加點工錢。這個忙,你不會不幫本縣吧?”

孫熊沒辦法,只能垂首應了。

賀熙華滿意地點頭,忽而道:“擡起頭來。”

孫熊心中罵他多事,依舊縮着頭,“小人容顏鄙陋,怕吓着大人,丢了差使。”

“容貌乃是父母所賜,怪不得你。你若為此自卑膽怯,那豈不是不滿令尊令堂的饋贈,豈不是大不孝?”賀熙華循循善誘,“故而為了你父母,你也該堂堂正正地擡起頭來。”

竟将此事聯系到孝道上,何其刁毒。孫熊到底不願做個不忠不孝之人,便咬着牙擡起頭。

賀熙華微微挑眉,看着眼前依舊灰頭土臉的人,“你雖沒官身,可也是在為朝廷做事。首要一條,便是儀表整潔。去,我那有塊胰子,速去淨面。”

孫熊拿着胰子,不情不願地去了衙門後的小池,默然對着水中倒影發呆,半晌,他取了一塊尖銳的石頭對着自己的臉,咬了咬牙,比劃了半天,最終合上了眼。

他從不大的後院招搖而過,路上巧遇的個人均捂住口鼻,滿臉驚詫。他不理會這些驚悚的眼神,自顧自埋頭走路,直到重新回到書房,在賀熙華面前站定。

賀熙華奮筆疾書的間歇擡頭瞥了眼,筆尖禁不住一歪,在公文上留下一個小小的墨點。

“以孫兄這般的品貌,竟會流落此等鄉野,實在可惜。”賀熙華雙目炯炯,滿是純然的贊嘆,“我生平所見之人,無一人比得上孫兄俊朗。”

孫熊僵着臉站着,尴尬道:“多謝大人褒贊。”

“我自幼讀史,常看到有能觀人者,說些‘目光如炬,貴不可言’的考語,為求名垂青史,如今我也想效仿一番。”賀熙華幹脆放下筆,眯起眼打量他,難得有幾分促狹,“孫熊兄龍眉鳳目,鳳表龍姿,他日定成大器,貴不可言。”

孫熊赧然地抿了抿唇,“大人折煞小的了,小的是個什麽牌面上的人,哪裏能成什麽氣候?小的如今跟着大人,不想什麽龍啊鳳的,只求個雞犬升天就心滿意足了。”

賀熙華笑了笑,重新提筆,“也別過于心灰意冷,世事無常,日後的事誰又知道呢?來,這是待審的卷宗,你先謄抄一遍。”

看着窗外如水月光,孫熊認命地接過卷宗。這些均是百姓擊鼓伸冤時,下頭小吏草草記錄的卷宗,不僅文辭粗鄙,有些還詞不達意。孫熊要做的便是加以潤色,使其能夠上交州府或是公諸于衆。

一開始覺得枯燥乏味,可看久了,孫熊也看出幾分趣味來。

比如他手上這一份,便十分聳人聽聞。骈臺村有一老漢張十八,家中有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兒,一起嫁給了汴南村的周員外之子周鳴玉。本來一家人過的和和美美,卻不料兩個女兒先後誕下了可怖的畸胎。張十八與妻子焦氏前去探望,結果焦氏先是被一個沒有手掌、一個頭大無比的外孫吓個半死,又在見到周員外夫婦後,當場吓得魂飛魄散,癱坐在地哀嚎失聲。從她斷斷續續的自白中,衆人才驚懼地知曉,原先當年焦氏嫁張十八前是個寡婦,一個人拉扯先夫的遺腹子,後來族人憐憫她,便讓她做周家的乳娘。孰料她見自家兒子與周員外之子有幾分相似,便偷偷趁人不注意,将兒子與人家的換了,又将人家的兒子扔了,自己再無挂礙地重新嫁人。

之所以兩個女兒都會産下畸胎,就是因為周鳴玉本是他們同母異父的兄長!

周員外聽聞這內情,想起自己養了個野種二十餘年,親生骨肉很可能死無葬身之地,當場便暈厥過去,醒來後悲憤交加,哪裏能善罷甘休,立時便告上了公堂,要讨一個說法。

“你既對此案感興趣,不如便由你先行訊問,如何審理,先拟個章程。”賀熙華輕柔道,“明日辰時,人犯便會帶到,今夜你且好生休息。”

孫熊望向窗外隐約有些發亮的天幕,對他笑得誠摯,“謝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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