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驚心慘目

陳氏微微躬身,“當年她托詞幼子患病,離開我周家,民婦根本不曾生疑,還曾贈銀相送。民間有種說法,叫做嬰孩随風長,一日一個樣,民婦産後傷身,卧床許久,由于怕過了病氣給孩子,除了月子裏見過幾面,後來也便不曾見過。所以,一直都未發覺,早已經鸠占鵲巢。”

“那你是如何發覺的?”賀熙華清秀的眉峰緊蹙。

陳氏笑意飄渺,“民婦傷了身子,日後再不能生産。以為玉兒是此生唯一的孩子,唯一的指望。冬日怕他冷、夏日怕他暖,苦讀時為他打扇,天涼了為他添衣……平心而論,玉兒好學上進,侍奉雙親也極是孝順,民婦還以為前世積德,上天才賜給民婦這麽個好兒子。若是那日民婦不曾進縣城燒香,恐怕也能糊裏糊塗地過一輩子。”

“那日是中元節,民婦去縣城的安淮寺上香,想去給亡母點一盞長明燈,孰料,竟然見到一盞長明燈,上面寫着周鳴玉,康元二年六月十八。和玉兒同名同姓,就連生辰都是一般!民婦當時便生了疑,見那燈今年還未添香火錢,知曉主人要來,民婦便偷偷躲在一邊。功夫不負有心人,民婦終于等到了這個賤人!我含辛茹苦地将她的孩子拉扯大,她竟将我那苦命的孩兒生生扼死,又一把火燒了!”

說及此,陳氏已是泣不成聲,後面的事,她不說,衆人也能猜到,多半是焦氏忏悔時被陳氏聽見,對着滿天神佛來了個不打自招。

她哭聲實在凄切,在場衆人無不心有戚戚,孫熊留意到周鳴玉雖沒擡頭,可分明有水滴不斷砸到他腳下的地磚上。

“所以是你!”焦氏轉頭看她,“是你趁着我不在時,派人上門提親!”

“對啊,若不是你夫妻二人都是貪慕富貴之人,女兒們更是攀龍附鳳,如何能答應将兩個女兒都嫁入我家?”陳氏眼底赤紅,“你既然知道去佛前上香,怎麽就不曉得因果報應?”

“你不得好死!”焦氏狀若癫狂,沖上去就要厮打陳氏。

“快攔住她!”賀熙華眼尖,已經瞥見她袖中藏着一根極尖的簪子。

陳氏也不躲,就站在原地等着,面上帶着幾近解脫的笑意。

一切發生得太快,衆人還來不及反應,大多緊閉雙眼,孫熊第一個反應過來,大步上前,同時便聽賀熙華微微發顫道,“快去尋郎中!”

可他們都不如一個人快,周鳴玉直直地擋在陳氏面前,肩上生生被戳出個血洞,手中死死抓着那個簪子。

他眼神空洞地看着焦氏,喃喃道:“夠了,真的夠了。”

賀熙華冷聲道:“堂下焦氏,殺嬰在前,傷人在後,更在公堂公然放肆,罪為不赦。一應證供俱全,判秋後處斬,待本官上報朝廷之後,由天子勾決。”

“至于張家二位娘子與周鳴玉,雖為亂、倫,但本人并不知情,不知者不過,但到底有礙倫常,此樁婚事理應作廢,着放歸二女,雙方退還聘禮及嫁妝。周鳴玉并非周家子,着改回原姓,重新立戶造冊。”

無論按國法人情,這麽判均是合情合理,而如何處置周家人,才是真正棘手。

孫熊也在一旁暗自思忖,若是自己又會如何判案。他擡眼看了看端坐上面的賀熙華,雖此人乍一看是個溫潤君子的典範,可直覺卻告訴他,賀家人各個蛇蠍心腸,沒一個好相與的。

衙門裏略通醫術的仵作已經為周鳴玉粗粗包好了傷,焦氏被衙役們按在地上,正對周鳴玉歇斯底裏地咆哮,“她害你至此,你竟還舍身相救,無用的東西,我就不該将你生下來!”

陳氏已回過神來,百味雜陳地揪着手中絹帕,時不時瞥一眼周鳴玉血淋淋的傷處。

端坐在上的賀熙華默然許久,不知是否亦在左右為難,半晌才緩緩道:“至于陳氏,你明知是兄妹,還設計讓三人婚配亂、倫,更親手扼死兩個懵懂無知的孫兒,是為不慈。我朝刑律明文,祖父母、父母以兵刃殺子孫者五歲刑,毆殺者四歲刑,若心有愛憎而故殺者,再加一等。因愛憎而殘殺嬰孩,本官判其苦役五年。”

這便有些出乎衆人意料了,國朝以孝治天下,民間祖父母、父母毆打子女本就無罪,哪怕動用私刑致死,也大半高高擡起、輕輕放下,何況陳氏殺死的乃是不祥的畸嬰,他們本就認為陳氏無辜,一時間堂上轟然一片。

孫熊心中早把所有賀家人都認定為鐵石心腸,并不感意外,卻瞥見賀熙華手指緊緊扣住驚堂木,似乎仍有些難下決斷。

“大人明鑒!”周員外當場跪地哀嚎,“吾妻雖然有過,但乃是悲恸過度,又看到那兩個畸兒才一時激憤,才會貿然出手啊!吾妻體弱,更遭逢此等人間慘事,再去服苦役,這不是要她去死嗎?大人行行好,我願代她去!”

連同孫熊在內,都覺得不好受,無奈賀熙華雖眼波微動,但仍輕聲道:“國家法度,豈能輕易更改?本官為她選個不如何勞苦的差事便是。”

“大人,”周鳴玉突然高聲道,“世上只有不肖的子孫,無有不是的父母!小人願代養母領罪!”

陳氏咬住嘴唇,冷聲道:“我雖養了你一場,卻也不是你母親,從此你我再無瓜葛,你且自己保重罷!”

周鳴玉轉頭看她,眼中簌簌流下淚來,“我只恨自己鸠占鵲巢,更恨自己竟不是你的兒子。”

“不好!”孫熊圓瞪鳳目,大喝一聲。

衆人這才留意到,不知何時,周鳴玉竟将那根簪子捅進了自己的左胸,眼見着已然是出氣多進氣少了。

“玉兒!”周員外和陳氏齊齊撲了過去,抱着周鳴玉痛不欲生。

周鳴玉看着陳氏,氣若游絲道:“兒只願雙親長命百歲。”

他又掙紮着轉頭看向堂上的賀熙華,已然說不出話來。

賀熙華惶然起身,對上那雙滿是哀求的眼,只覺傷懷、愧悔、難堪、懼怕百感交集,最終只能對他點了點頭。

周鳴玉睜着雙眼,氣息卻已然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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