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錯誤的出場方式
雁游早注意到許世年認出了自己。他不是遲鈍的人,又怎會感受不到對方輕蔑而不懷好意的視線。
他是親歷過戰争的人,體驗過種種太平年月無法想象的殘酷,所以根本不把這種小肚雞腸之人的厭憎放在心上。當下他故做不知,只等對方發難後再拆解。
卻沒想到,姓許的聽到喇叭聲後就匆匆走了。不過這樣也好,畢竟是別人的地方,起了争執會給老李惹來麻煩。
炒好多預留的菜,雁游洗幹淨滿手的油膩。因為來回路程略遠,他謝絕了老李盛情留飯,只随意抓了兩個包子準備在路上吃,免得上班遲到。
轉下樓道時,一個沒留意,他與幾名客人打了個照面,險些撞在一起。
打量姓許的在前引路,他估摸着這就是所謂的貴賓了。不由多看了一眼,卻愕然發現,這也是位有過一面之緣的熟人:昨天在潘家園替他解圍的千門慕容灰!
慕容灰今天的打扮依舊搶眼。只見他穿了一身黑色棉麻的改良中山裝,上面用同色絲線繡滿暗紋,扣子還都包了箔金。遠看不顯山不露水,近看卻格外華麗。再配上頸間的冰種翡翠平安扣,指間的滿地陽綠扳指,活脫脫一副二世祖的打扮。偏偏又因他面容俊美,身材修長,并不顯得惡俗,反而教人只覺得特別貴氣。
但這也只是別人的看法。雁游瞧着慕容灰,怎麽看怎麽像當年四九城裏鬥雞走狗的纨绔子弟。再聯想到他千門的身份,一個念頭頓時冒了出來:這厮該不會是在裝大戶下套騙姓許的吧?
一念未已,慕容灰也認出了他,輕輕“咦”了一聲,驚喜地問道:“這麽巧又碰上了,你也來吃飯嗎?”
對上他熱情洋溢的笑臉,雁游禮貌地回以一笑,心裏卻是暗暗自責:自己對千門的成見怎麽投射到慕容灰身上來了?從昨天他在潘家園為自己解圍就可看出,這是位豪爽義氣的人,雖然是那種門派出身,但應該不會做騙人的勾當吧。
雖然日後的種種教訓讓雁游把這句評語叉叉了無數次,但并不妨礙他現在把慕容灰看成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小白蓮。
慕容灰不知雁游心裏在轉什麽念頭,見他笑而不語,還以為對方已經忘了自己。剛想解釋,卻聽許世年在旁邊輕輕咳嗽了一聲:“慕容先生,包房就在邊,您請。”
說話間,許世年不着痕跡地瞪了一眼雁游:慕容灰剛回國不知深淺,像這種做粗活兒的人,就不該理會。萬一這小子厚着臉皮仗着一面之緣來攀交情,耽誤了洽談贊助的事兒,就是抽死他也找不回損失來。
随即,他向陪行的老師們使了個眼色,其他人會意,也跟着上前客套,一下子便将雁游擠下了兩個臺階。
雁游如何看不出來許世年的意思。本來還想問一問慕容灰昨天給自己墊了多少賠款,現在卻是沒法插足了。好在還有陳博彜這層關系在,雖然不知他今天為何沒來,但事後打聽,應該能知曉慕容灰的住址。到時再還錢也不遲,何苦上趕着湊熱鬧去。
想一這裏,他攤了攤手,沖慕容灰無奈地笑笑,轉身離開。慕容灰雖有心要叫住他,卻礙于衆人盛情,只來得及最後看了雁游一眼,就被簇擁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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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離開沒多久,陳博彜才匆匆進來。正趕上服務員上菜,他連忙道歉:“對不起,店上臨時出了點事兒來晚了,讓諸位久等了——請問哪位是慕容老先生?”
他環視一圈,沒發現年齡符合之人,不禁困惑地問了出來。
此言一出,衆人都是神情古怪。許世年牙疼似地捂住半邊嘴,小聲說道:“這位慕容灰先生是慕容老先生的孫子……今次全權代理洽談贊助之事。”
聞言,陳博彜也愣了一下,方露出笑容:“原來如此,慕容先生當真年輕有為。”
剛才在樓下接到慕容灰時,許世年第一反應是司機搞錯了人。這個打扮得古古怪怪的小年輕會是慕容家的人?別開玩笑了!等慕容灰道出自己身份,他再無,心內卻是暗暗叫苦:之前針對慕容端的種種精心準備都白費了力氣,要是這位小爺不喜歡這兒,搞砸了贊助,他的所有野心都要化為泡影了。
如此一來,他不免亂了陣腳,一反平日的口若懸河。除必要招呼外,只暗暗思索,該怎樣讨慕容灰的歡心,把這筆幹系到他前程的贊助定下來。
與許世年相比,陳博彜淡定得多。對他來說,贊助成了最好,不成也沒辦法,奇怪了一陣也就丢開了手。
他是在座幾位老師裏職稱最高、資歷最老的前輩,當下見許世年神思不屬,其他老師也沒有出頭的,只得擔起東道主的責任,招呼慕容灰吃菜談笑。可惜偌大的酒桌只有他一個人的聲音,不免顯得冷清尴尬。
慕容灰卻不在乎,依舊挂着禮節性的笑容,與陳博彜有問有答。這次華夏之行,純粹是出于好奇。這幾年他爺爺慕容端歲數漸大後,越發愛找人回憶絮叨當年的事。以前不肯吐露的一些秘聞,也漸漸說了出來。
那些老江湖的事兒、九流與自己門派的諸多淵源,聽得慕容灰眉飛色舞。再得知自己這一門離開華夏前發生的那樁大事,慕容灰再也坐不住了,主動請纓攬了這份差使。口頭上說是要為爺爺分憂,實際卻是想來華夏看看,如今的江湖是個什麽樣子。
他早就決定,如果足夠有趣的話,就以留學的名義留在華夏,玩上兩年再回去。
為此,出發前他還特地向小叔仔細打聽了九流各門的名人轶事。做為交換,他要幫小叔在這兒辦幾件事。
他在華夏待了四五天的時間,粗略見識了唐人街遠遠不及的故土風物,又偶遇了小叔特地提起的某個千門老騙子。雖然追之不及讓對方溜了,卻也并不氣餒,堅信自己一定會再找到他。某方面來說,他還因禍得福,認識了一位長相很對他胃口的少年。
只短短幾天功夫,就遇到這麽多有趣的事。他已暗自決定要留下來,不過,卻因吃不準北平大學會否同意他的臨時申請,只得暫時收斂了原本的放肆,努力在人前扮出一副老實乖巧的樣子,以期博個好印象。
但打小在國外長大的他并沒意識到,單憑這身打扮,今天初見的這群老師已經給他打上了特立獨行、不安份的标簽。
正盤算着等下該怎麽開口要個留學名額,恰好有盤菜轉到手邊。嗅到那濃郁的香味,他馬上挾了一筷,立即享受地眯起了眼睛:“陳教授,這道菜很不錯,叫什麽名字?”
“生炒鴨片。哎呀,今天這份量有點兒少,我讓師傅再加一盤。”借着揚聲叫服務員的功夫,陳博彜悄悄踢了許世年一腳,意思讓他趕緊回神,不要再失禮地把客人晾在一邊。
腿上吃痛,許世年才清醒過來,頓時意識到自己的失态,連忙亡羊補牢,格外熱情地招呼道:“慕容先生,我敬你一杯。”
他抄起酒杯剛要斟滿,卻聽慕容灰拒絕道:“抱歉,我不喝酒。”
“呃,那您吃菜,吃菜,哈哈。”許世年尴尬地把茅臺放了回去,沒話找話地問道:“慕容先生,您這次回國,感覺如何?華夏不如米國那麽現代時尚,不知您住不住得慣呢?”
“我很喜歡四九城,這裏有米國沒有的神韻,很好玩。”
慕容灰還不了解華夏的習慣,以為直白的贊美會讨得老師們的歡心。卻不知,包括陳博彜在內,所有人又給他多了一個貪玩的印象。
許世年不失時機地吹捧道:“慕容老先生這次指定贊助我們北平大學的考古專業,足見他老人家對華夏文明的重視。看來,您也繼承了他對祖國文化的熱愛。”
聽他提起贊助,慕容灰摸了摸下巴:“我來之前,相信各位老師已經看過律師發來的公函。只要做到上面幾點,我們就可以簽署捐贈協議了。”
許世年頓時喜上眉梢:“是的,慕容老先生的主要要求共有三條:第一,所有捐款必須用于教學設備的購買及相關教學活動;第二,每年定期回傳賬目開支明細給贊助方慕容集團抽查;第三,每年資助至少四名成績優秀、家庭困難的學生完成學業。他老人家提的這三點,我們校領導早就考慮到了。在這方面,一點問題也沒有。”
得到保證,慕容灰爽快地說道:“好,那就照原定計劃,在下周一簽訂合同吧。”
這下子,不只是許世年,所有人都喜動顏色,放下筷子鼓起掌來:“多謝慕容集團的慷慨捐助!”
形勢一片大好,慕容灰趁機提出了那個要求:“我想在貴校留學一至丙年,不知現在提交留學申請,要多久才能通過?”
“您想到北平來留學?歡迎之至!能有您這樣的高材生,是北平大學的榮幸啊!——小何,今天你就幫慕容先生把手續辦一下。”這事兒對實權在手的許世年來說根本不算什麽,馬上大包大攬地答應下來。
小何老師應了一聲,眼神卻是有點複雜。和其他人一起,又給慕容灰加了個标簽:油滑市儈,見風使舵。
心願達成,正在偷笑的慕容灰渾然不知,中西方文化差異讓他的出場方式錯得離譜。某些誤會與流言一直跟随了他很久,并招惹來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不過,他倒是一直沒有後悔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