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謝老二落網 (1)
說話之人生了一嘴的大胡子,又帶了副墨鏡,遮住了大半張面孔。頭發略長,幾乎快擦到肩膀。配上那一身洗到發白的迷彩裝,顯得十分不倫不類。
他的話簡直莫名其妙,朱道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大聲喝問道:“你他媽是誰?!”
男子繼續陰陽怪氣地說道:“我是不忍心見你被騙,所以好心提醒你一下,你這位新娘子和這小白臉有一腿。”
“你、你胡說!”新娘子一張鵝蛋臉面,是很端莊斯文的長相,性格也極為內向。乍然聽到男子的污蔑,氣得臉蛋通紅,眼淚立即流了出來,但教養所限,卻說不出什麽罵人的話。
“嘿嘿,我胡說?新娘子,你瞞得了別人可騙不了我,你和他做的那些勾當我連提起來都害臊。哦對了,如果不是你,你家新郎倌也不會認得這小白臉吧?以前這小白臉窮得無家可歸,現在家裏蓋房,還有錢上學,日子不要過得太滋潤。不都是你撺掇着新郎倌把錢給他的嗎?”
說話間,男子的手一直指向雁游。配上那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樣,前來參加婚宴的人們不禁由錯愕轉為懷疑,心裏紛紛嘀咕起來,視線在新娘和雁游之間來回穿棱,最終又落到朱道身上。
一些與朱道往來頻繁的人甚至還想,這小白臉雖然年輕得過了頭,但臉蛋的确不錯,如果新娘子真和他有私情,倒也……而且最近朱道的确在幫人聯系蓋房子的事兒,難道那墨鏡男說的都是真的?
“去你媽的!”朱道自己最清楚是怎麽回事,平白無故被潑了一盆髒水,氣得腮幫子的肉都顫抖起來,袖子一撩,爆了粗口:“我看你這xx養的就是想找不自在,我這就成全你!”
話音剛落,卻有人攔住了他:“朱道,先不要動手,解釋清楚再說。等下打起來就更扯不清了,你想一輩子被人指指點點嗎?”
攔人的自然是雁游。他不知道這人是誰,但知道男女私情流言的殺傷力有多大。如果今天不當着衆人的面把謠言擊破,事後還不知會被傳得多難聽。
此人造謠污蔑,把自己和朱道都拖下了水,用心之歹毒,顯然是和他們結過仇的。會是誰呢?
雁游眼神淩厲地審視那張看似陌生的面孔,心裏隐隐有個答案,呼之欲出。
墨鏡男被他看得心裏發虛,定了定神,連忙怪笑一聲,大聲說道:“我看你是害怕我抖出你們更多醜事來,所以心虛得不敢反駁。雁游,你這小白臉當得還真夠稱職的,不但新娘子被你采到手,新郎倌也被你哄得暈頭轉向。你要還有幾分良心,就把吃下去的錢都吐出來,別讓新郎帽子變了色還折了財。”
聽到此人叫出了自己的名字,雁游心內愈發篤定,但表面卻是無喜無怒,不露聲色:“聽你這口氣,倒是行俠仗義來了。何不說說你是怎麽知道這些事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朱道,你要還算是個男人,就把他送到派出所去治個流氓罪。要不然,你就是個活王八!”
被墨鏡男接二連三地挑釁,再加上親朋好友們越來越怪異的目光,朱道氣得額頭青筋直跳,差點沒忍住就動上了手:“亂噴什麽糞,給我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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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朱道氣得腦子發昏,全無理智只是本能地反駁,雁游一直十分鎮定:“你口口聲聲說我做了見不得人的事,卻拿不出證據,反而一直在故意激怒我們。是不是想激得我們頭腦發熱同你對吵對打?屆時鬧成一團,婚禮毀了,我和新娘子的清白名聲也沒了,到時你的目的也達到了。我不管你是誰,有證據就拿證據,沒有證據,我馬上報警。”
聽到這番擲地有聲的話,不只朱道慢慢恢複了冷靜,之前被墨鏡男煽動的人也在心裏暗道一聲慚愧:朱道是他們的親友,他們卻因為外人幾句毫無根據的話就生出疑心,實在是太對不起朱道了。
見衆人懷疑的視線轉而投向自己,墨鏡男心裏暗道不妙,又把雁游腹诽了幾句:一般人被污蔑被陷害,第一反應不該是臉紅脖子粗地罵架動手麽?他早就做好準備,只等朱道雁游一動手,就砸幾件東西再趁亂溜之大吉。
等他一消失,這流言就更洗不脫了。這年頭雖無男女大防,但生活作風有問題卻是要受人唾棄的。哪怕朱道把雁游的來歷一五一十告訴了衆人,大家也只會覺得他是在遮掩撒謊。人性就是這樣,有時寧可聽信謠言,也不肯相信親眼所見的真相。表面上應一聲,轉頭就加油添醋傳得更加離譜。一想到朱道與雁游名聲盡毀的那一幕,他簡直做夢都能笑出來。
可這雁游也太奇怪了,連比他大幾歲的朱道都被激出了真火,他卻還是那副不緊不慢的樣子,生生讓本以為十拿九穩的計劃出現波折。這人究竟是什麽來頭,小小年紀,養氣功夫居然如此了得!
墨鏡男到底身經百戰,肚內暗暗咒罵幾句,臉上卻一點沒露怯,反而很入戲地露出一副厭惡的表情:“還需要證據?你和朱道認識了才多久?如果不是你和那女人聯手做戲,平白無故的,他為什麽要上趕着為你出錢出力?這難道還不算證據?”
他似乎說得也有幾分道理,原本已經轉了心思的衆人不由又糊塗起來。
見此人這般胡攪蠻纏,一副鐵了心要讓他們身敗名裂的模樣,雁游不禁也動了真火。他已猜到這人多半就是在潘家園故意推搡自己那人,但卻記不清他和朱道是何時與此人結的怨。又或者,這人只是針對自己,朱道只是無辜牽連?但那就更奇怪了,因為他毫無印象,最近曾招惹到誰。
不過,現在也不是猜測的時候,當務之急是揭穿此人身份。雁游記得那天在人堆裏看到的背影與面前這人并不相同,或許是經過僞裝。如果能當衆揭穿他的畫皮,他所說的話可信度自然也打了折扣,謠言不攻自破!
慕容灰說過,此人亦是千門中人。雁游雖不知道千門裏喬裝改扮的手段,但他是修複大師,知道要改變事物的原本面貌,無法用塗抹掩蓋的手段罷了。這人的墨鏡與大胡子剛好遮去了所有面部特征,一定是僞飾關鍵所在!
這些念頭說起來似乎很長,但對腦筋靈活的雁游來講,不過是幾秒鐘之間的事罷了。一念及此,他立即揚手,欲待扯下此人僞裝。
墨鏡男不知雁游已看穿了他的來歷,還以為胡攪蠻纏終于湊了效,雁游忍不住要動手了,遂得意一笑,往後躲了兩步:“嘿嘿,被我說中,惱羞成怒了?你有本事幹出這種龌龊事,就把臉皮厚道到底,好好頂着別打人啊。”
逞完口舌之利,他剛想按原計劃砸東西制造混亂再跑掉,冷不妨,肩膀突然被人從後面按住。四根手指只輕輕一觸,立即有種重逾千鈞的感覺,從肩頭一直貫穿到整個身體,讓他動彈不得。
變故陡生,墨鏡男又驚又怕。他也算是老江湖,風高浪急裏闖蕩過來的。當下只覺心頭一凜,竟忍不住手足發軟:居然是個練家子!早知道賓客裏有練家子,他死也不會過來!
但現實卻讓他更加絕望。因為,這個練家子看似竟與雁游是老相識:“小雁的确不會打你,因為他不用髒了手。”
因為剛才準備跑路,墨鏡男一只腳踩在了門檻外,此時進退不得,顯得十分滑稽。卻更襯托得出手之人身長玉立,一襲白色斜襟長袍在當風處飄然翻飛,襯着高束的馬尾與俊美無俦的面孔,皎如玉樹臨風。不只當場有幾個小姑娘看紅了臉,連男人們也一時看凝了眼。
但雁游看到這人,卻沒有驚豔,唯有驚訝:“慕容灰?你怎麽在這裏?”
“這人之前造謠污蔑敗壞我一位朋友的名聲,事後又大加勒索。我已經找了他很久,今天終于在這兒撞上了。”
說着,慕容灰一雙桃花眼在場中一掃,視線落到正哭得梨花帶雨的新娘子身上,遺憾地聳了聳肩:“看來他又故伎重施了,真抱歉,如果我早來一點就好了。”
他什麽都沒有解釋,但僅僅只是這兩句話,就推翻了墨鏡男之前煞費苦心的造作。
終于為妻子與朋友找回了清白,朱道又驚又喜,剛想道謝,新娘子卻哇得一聲哭了出來,顯然是喜極而泣。朱道只得先去安慰老婆,暫且對這俊美青年道謝的事放到一邊。
其他人也反應過來,紛紛義憤填膺地說要報警。慕容灰連忙說道:“今天是這位先生的大喜之日,不該摻合到這些晦氣事裏,我會送他去警署。做為鬧事的賠償,我讓他給諸位磕頭道歉吧。”
這時離解放才過去五十來年,許多舊時規矩早已被人遺忘。不過,磕頭認罪之舉雖然也變得十分罕見,但人們聽了卻并不反對。畢竟,這墨鏡男剛才可是差點兒攪黃了一樁好姻緣,莫說磕頭,就算是揍一頓也不為過。也是因慕容灰提了一句大喜的日子不能犯晦氣,朱道那幾個當兵的哥們兒才忍住了揮拳的沖動。
墨鏡男還來不及出聲,便覺膝窩處一痛,立即身不由己地摔了下去,腦門結結實實砸在新鋪的瓷磚上,發出好大一聲巨響。
“他今天的所作所為,我會一起報告給警署,相信執法部門會給他應有的判決。”
硬生生押着墨鏡男磕完三個頭,慕容灰扔下這句話,反剪扭起他的雙手,把人帶出了院外。
因為慕容灰出現得太過突然,行事強硬之餘又很公正,人們竟一毫無異議地眼睜睜讓他走了。
他離開後,幾名小姑娘興奮地議論這個神秘美男子,十分遺憾不知道他的來歷。片刻後忽然想起,那個小白臉——啊不,雁游似乎認識他,連忙去找雁游打聽。但卻發現,不知何時,雁游也消失了蹤跡。
女孩們并不知道,她們心心念念要找的兩個人,此時就在一牆之隔的隔壁荒廢小院。
空氣裏彌漫着濃烈的鞭炮硝石味,刺得人啜子眼兒疼。但慕容灰與雁游之間的氣氛,卻隐似比這硝石還要緊張些。
“你到底是什麽人?”雁游皺眉着着面前的俊美青年,沉聲質問道。
慕容灰剛踏進院子的那一刻,他本以為是千門內部清理門戶。但很快卻又發現不對,因為慕容灰一直在提公門。
需知千門以行騙為生,最忌諱公門插手,清理門戶更不會假外人之手。如果慕容灰真是千門中人,絕對不會多次提到公門。
那麽,慕容灰帶走這騙子的動機就十分可疑了。如今太平盛世,江湖上快意恩仇那套基本銷聲匿跡。他不相信,慕容灰真是為朋友出頭才橫插一手。
認真說來,慕容灰還曾對他施過援手。如果換成其他人,雁游肯定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朱道是他的好友,若不弄個明白,萬一放任了墨鏡男這個禍害日後再來找麻煩,卻是防不勝防。
所以慕容灰前腳剛走,他後腳就跟了出來。當看見對方竟快速撬開了隔壁荒院的門,将墨鏡男押進去後,他心裏的疑問頓時更深。
這慕容灰打扮古怪,行事一身的江湖氣,卻又和大學教授有來往。若非千門中人,又會是什麽來頭?
一時間,雁游居然有點後悔:昨天看見那只燕耳尊後一時分神,竟忘了問問陳博彜,此人到底是何來歷。
聽到雁游的質問,慕容灰卻沒有馬上回答,只淡淡瞥了他一眼:“你若信我,就先等一等,過後你自會明白。”
信他……?雁游不禁有些猶豫。
但慕容灰已經松開了對墨鏡男的鉗制,狠狠将他摔在地上:“謝老二,四十年前你偷走的東西,今天是時候該物歸原主了!”
說着,也不等墨鏡男有所反應,慕容灰便出手如電地扯去了他頭臉上的僞裝。拿去墨鏡時還沒什麽,等扯掉頭發撕下胡子時,原本裝死的騙子撐不住唉喲叫喚起來:“殺人不過頭點地,您輕點兒啊!”
“想套我的話?放心,現在是法制社會,我不會殺你。”慕容灰掂了掂手裏還沾着幾根被硬扯下來的真頭發的假發套,語調頗為輕松,但內容卻是讓人頭皮發麻:“但你最好老老實實照我的吩咐辦事,否則,我就把這頂假毛塞到你肚子裏去。吞不進去沒關系,不是還可以剖腹嗎?霓虹人最喜歡這調調,你也可以試試。”
扯去僞裝後,此人露出真面目,那個锃光瓦亮的禿瓢果然與雁游之前看到的背影一般無二。而且他那張皺紋交錯的臉居然很熟,雁游略一思索,立即想起這是朱道他們登門拜訪那天,在樓下和梁子争吵的人。
但,他們到底什麽時候與此人結了怨?
雁游正思索之際,這小老頭已經吓得開始發抖:“您、您別開玩笑……我可沒得罪過您。”
“你沒得罪我,但得罪了我的家人。把書交出來吧,要是等得太久,讓我失去了耐心,後果你承受不起。”
說着,慕容灰手裏握住什麽東西,輕輕在謝老二肚皮上一劃。
隔着衣服感受那金屬特有的冰涼觸感,謝老二頓時吓得手腳并用,往後爬了幾寸,哭喪着臉說道:“可我真不知道您在說什麽。書……什麽書啊?”
“還敢跟我裝傻?”慕容灰仍是漫不經心的語氣,笑容裏卻帶上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寒意,看得謝老二又是一哆嗦。
“四十——嗯,四十二年前,解放初期,你在津天碼頭上,想讨好出國的闊人們混上船離開華夏。眼看就要成功,卻被水手發現,拖下船打個半死。有位中年人救了重傷的你,但你卻恩将仇報偷了他的包裹。裏面除了銀元衣物,還有一本書。別告訴我你把書扔了,若沒有那書,你這一身騙術和僞裝術是從哪裏學來的?”
謝老二少時失怙,流浪輾轉了大半個華夏,從不對人提起他的平生遭遇,從來無人說得出他的來歷。這會兒聽慕容灰三言兩語掀了他的老底,目瞪口呆之餘,心中的驚恐不禁愈深,似乎連五髒六腑都跟着打起了哆嗦:從解放前到現在,滄海桑田,人事變遷,當初被他坑過的那男子居然還能找到自己,可見他們能量之大,簡直難以想像!
畏懼之心一起,他本來想耍花槍的小心思頓時都收了起來,低眉順眼地說道:“是我當時年紀小不懂事,眼皮子淺,見不得好東西。見那位爺包了百多塊銀元,管不住手悄悄偷了……我不是有意偷那本書的……後來我也沒扔,哪怕那十年裏頭,我都好生保管着,沒讓人給毀了。”
慕容灰收回了按在他肚子上的手:“可你學了書上的東西,對不對?”
“我……是的,我認得幾個字,拿到書後一時好奇翻了翻,為了混口飯吃,忍不住就學了。”
謝老二戰戰兢兢地說道。當初他太小不懂江湖規矩,後來開始四處闖蕩才曉得,江湖上偷師是大忌,放在解放前,偷藝之人殺了都不過份。但他又不敢否認,畢竟慕容灰剛剛才撕下了他的僞裝。
但慕容灰似乎并沒有追究的意思,只是诘問道:“那書呢?你收在哪裏?”
見他并不在意,謝老二心思又活絡起來,眼珠往右轉了一下,吱唔道:“在我現在住的地方,就在城北那邊。您讓我起來,我這就帶您過去。”
話音未落,牆外突然傳來一個尖銳到古怪的聲音:“撒謊!你撒謊!”
雁游吓了一跳,下意識看了過去,但除了一堵滿是雨痕青苔的舊牆,什麽都沒看到。
見狀,他對慕容灰的來歷更加好奇:離得那麽遠都能聽到院裏的動靜,有這樣高明的幫手,慕容灰來頭一定不簡單。
心裏有鬼的謝老二更是吓得魂不附體,抖得跟篩糠似的,徹底把最後一分僥幸也丢了:“是、是我剛才一時拌蒜說錯了,我家在城西,不在城北,離這兒不遠。您要不放心,就押着我過去,但請千萬饒我一命!”
“早這麽乖不就結了。”
慕容灰撇了撇嘴,起身打了個響指。适才傳來人聲的牆壁後,立即傳來一陣撲翅聲,飛進一只羽毛斑斓的鳥兒。圍着主人轉了一圈,又大聲叫道:“撒謊!他撒謊!”
雁游頓時啞口無言。剛剛生出的那一絲敬畏慎重,都在這只花裏胡哨的鹦鹉撲騰裏煙消雲散。
至于謝老二,則是被氣得臉都扭曲了,卻是敢怒不敢言。
“……你們先不要走,我還有話要問他。”雁游看向謝老二:“你為什麽要針對我和朱道?我們何時結的仇?”
謝老二苦笑道:“都怪那只刺猬!本以為逮着頭肥羊,結果反把我自個兒給栽進去了!”
他說得不清不楚,雁游卻一下子聽懂了:感情他就是裝腔作勢诳騙朱道的那假道士,梁子知道了真相,所以那天看見他才會起了争執。這麽一來,什麽都說通了。
雁游怎麽也沒想到,今天婚宴上的風波竟是因此而起。此人騙人不成積了怨氣,居然還妄圖毀掉朱家夫婦的幸福。一瞬間,對這個自私狹隘到了極點的謝老二,他在深痛惡絕之餘,還生出了斬草除根的心思。
回想剛才慕容灰的話裏,似乎有放過此獠的意思,雁游遂走到他身邊,低聲問道:“慕容先生,是不是只要他交出書,你就要放過他?”
為了防止謝老二偷聽,雁游無意中與慕容灰挨得很近。彼此氣息相距不過三寸,只要稍稍再近一點,就是索吻的姿勢。
慕容灰知道他是無意,但凝視着少年近在咫尺的清秀面孔,心跳還是本能快了半拍。沒辦法,誰讓他天生喜歡男人?又難得遇上個長相頗對自己胃口的人,若還是毫無反應,那才是他生理有問題。
幹咳一聲,稍稍平複了心緒,他才說道:“這個……要是你不放心,跟我一起去拿書如何?”
“閣下為何不直說會如何處置他?”雁游質問道。
慕容灰不覺也學着謝老二,開始眼珠亂轉:“現在還不是時候。”
他總不可能直說,因為想要正事美人兩不誤,才故意吊着雁游的胃口,誘他和自己一起行動,增加相處時間。認真說來,他對雁游沒到一見鐘情的地步,但正如普通男孩見了順眼的女孩忍不住要獻獻殷勤,刷下好感度,他也想和有眼緣的人多多親近。
小叔特別叮囑過,國人還很保守,沒确定人家的性向前千萬不能直白示好,否則一定會被罵是變态。所以,他只有努力制造機會,先探探雁游的口風再說。
雁游渾然不知在慕容灰眼裏,自己已經變成了美食一般的存在。像是一頭美味的烤全羊,又或者是一只新鮮出爐的香木烤雞,慕容灰正眼巴巴地盤算着該從哪裏下手,找到突破口。
見慕容灰語焉不詳,他還道對方像九流諸門一樣,有什麽不可告人的門規。想了一想,點頭說道:“好,我跟你去。”
他決定,如果慕容灰要放走謝老二,就自己動手把人送到派出所去。結仇不可怕,因為有的仇怨可以化解。但撞上謝老二這種心胸狹隘的小人,絕對是無妄之災。要是不能徹底将他踩扁,往後還不知要生多少風波。
然而事實證明,他想太多了。
兩個小時後,謝老二戴着手铐蔫蔫地坐在警用摩托跨兜裏,欲哭無淚:“你騙我!”
“哪兒有。我只說不按江湖規矩處置你,卻沒說不送你進局子。”
慕容灰抛接着剛到手的線裝古書,心情大好:“被你偷了東西的人是我小叔的半個師傅。之前我小叔就托人在國內打聽你的行蹤,你栽在我手裏不冤。說來你還該感謝我,報警時沒用詐騙罪,只用了流氓罪,否則你一定會把牢底坐穿。你乖乖在牢裏改造個三五年,再出來時希望你已經改過自新,重新做人——對了,別怪我沒提醒你,你要是敢翻供,不按官家規矩來,那我就只有按江湖規矩辦了你。懂?”
這年頭流氓罪判刑都是三年往上,謝老二萬沒想到建國初期清理盲流、打擊社會閑散分子時自己逃過一劫,臨到老了卻在小溪裏翻了船。但形勢比人強,他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明白……”
“很好。”
慕容灰春風滿面地轉過頭去,向正在整理筆錄的民警說道:“警察同志,非常感謝你及時出警。這老頭竟然偷窺女澡堂,真是老當益壯,幸好我路過發現。”
“……”警察本來想同這小華僑保證自己會認真處理這老不修,驟然聽到這話,差點兒一口氣提不上來。
雁游簡直不想承認自己和這厮同行,不忍直視地提醒道:“老當益壯不是這麽用的。”
“哦……”慕容灰本想在雁游面前表現一下,沒想到反而露了怯。好在他臉皮厚,讪讪了一陣也就裝着沒事人似地揭過去了,又興致勃勃地問雁游:“我今天表現得如何?港島電影裏有個小馬哥你知道麽,我是不是和他一樣酷?”
雁游不知道誰是小馬哥,但覺得此時的慕容灰像極了搖尾讨誇獎的某種大狗,怎麽看怎麽……二。
難道這人之前的精明都是表象,二才是他的本性?
雁游嘴角抽搐了一下。本想裝沒看見,但慕容灰一直眼神炯炯地看着他,他只得違心說道:“很好,很有俠士風範。”
他在心裏又默默接了一句:俠士個性也不盡相同,傳奇故事裏有正人君子,也有二貨二百五。
“嘿嘿,就知道你有眼光。”不明真相的慕容灰毫不臉紅地自吹自擂。他對雁游有那麽點兒意思不是沒有原因的:除了臉合他胃口,更重要的是雁游知道江湖事,和他有共同語言。要是換個人,雞同鴨講是小事,說不定還會扣他頂暴力分子的帽子,大煞風景。
說話間,辦完手續的民警載着謝老二離開了。慕容灰眉開眼笑地摸着停在肩頭的鹦鹉:“小雁,我們吃午飯去?”
快答應快答應,這可是第一次約會。
其實雁游不太想搭理他。慕容灰的性格太過跳脫肆意,讓向來穩重的他無所适從。大概因為行業的原因,他往來的人基本都是斯文有禮,老成持重的類型,像慕容灰這種人還是頭一次遇見,不免下意識地想保持距離。
但念在這人幫過自己,雁游也不好意思直接拂他面子,婉拒道:“我剛剛走得太匆忙,都沒向朱道打招呼。說不定他現在在找我,我得回去一趟。”
他話裏的拒絕之意十分明顯,要是換個人,多半就順着臺階告辭了。但雁游卻忘了,對付慕容灰這種老臉厚皮的人,是不能婉轉的,但凡逮着一點機會,他都會鑽頭覓縫地爬過來。
當下只聽慕容灰興高采烈地說道:“太好了,我也想參加婚宴。我還沒參觀過華夏的婚禮,正想開開眼界。上次我在一家酒店裏吃的菜很好吃,邀請我的人說那是老字號的獨家風味。不知婚宴上是不是也有獨到風味?小雁,我們一起去吧?”
鹦鹉也狗腿地配合主人叫了起來:“一起一起,同去同去!”
……不但是個二貨,還是個吃貨!雁游無力地想。原本還想問問他的來歷,這會兒卻有點意興闌珊沒了興趣。
只是,慕容灰可以厚着臉皮蹭上來,雁游還真抹不開面子把他趕下去,只得撮着牙槽說道:“好吧,你揭穿了那騙子,說來朱道也得謝謝你,不會介意你不請自來。”
“就是,走走走!”
接下來,慕容灰度過了愉快的一天。雖然婚宴沒有想像中的美味,但他見識了華夏酒桌文化,見識了“華夏人被壓抑五千年的x欲”(婚禮游戲、鬧洞房)。而他天生的自來熟也得以了充分展現,等夜上華燈,從朱家離開時,他已經和朱道并一幹年輕來賓們稱兄道弟,親熱得俨如失散多年的親人。
雖然不太喜歡這種性格,但雁游不得不承認,像慕容灰這種人才是最吃得開的。
謝絕了慕容灰想送他回家的提議,雁游自己走回了宿舍。他沒有喝醉,但口裏殘留的酒氣讓他很不舒服,本準備到房間拿了毛巾盡快洗刷一番,沒想到一推開門,卻有客人待在家裏等他。
“陳老?您怎麽來了?”雁游有些意外。向羅奶奶解釋了兩句,他示意陳博彜到外面說話:“是有急事嗎?”
陳博彜放下續了四五次,已然無味的茶水,邊往外走邊小聲說道:“小雁師傅,燕耳尊你修複到哪一步了?”
“剛剛做了清潔。”
“太好了。”陳博彜舒了口氣:“最近我們大學的考古系拿到筆贊助,有五個獎學金名額。這兩天學校裏要召集本系學生進行一次考試,成績優異者可以拿到這筆獎學金。一個老同事聽說了這只燕耳尊,就想借去給學生們開開眼。如果你已經開始着手修複,那倒不方便了。”
“獎學金?”
“是啊,是一位老華僑捐助的。比學校發放的高了好幾倍,足夠支付獲得者一年的學費和生活費了。”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雁游心道,如此說來,豈不是等于可以免費念書了?通過這段時間的所見所聞,他知道文憑在這個時代越來越重要。如果有深造的機會,倒是不可錯過。
他原本對煉鐵廠廠長說要去念書,只是托辭。現在聽到陳博彜的話,卻不知不覺認真考慮起來。
沉吟片刻,他問道:“陳老,你是哪所大學的老師?”
“北平大學,不過我早退休兩三年了。”
“請稍等一會兒。”
雁游匆匆進屋,半晌,拿着燕耳尊與一張薄紙走了出來:“陳老,我今年考取了北平大學的化學系。如果想轉到考古系就讀,不知可不可以?”
“什麽?!”陳博彜大吃一驚,一時倒顧不上心心念念的燕耳尊,直接接過錄取通知書,反反複複看了幾遍,确認無誤後卻仍是覺得身在夢中:“小雁師傅,你你你,你不但精通古玩,還是位高材生?!”
離知青回城重新參加高考的年代又過了二十來年,熱潮過後,這會兒能考取大學的人并不多。但讓陳博彜驚訝的原因并不是這個:他一直以為,以雁游的眼力與手藝,一定是常年累月沉浸在古玩堆裏才能磨練出來的。
要達到這個水準,必須專一專注,根本無暇顧及別的事情。卻沒成想,雁游竟是學習手藝兩不誤,而且哪一樣都做到頂尖。北平大學的化學系錄取分數很高,普通水準的學生只能望洋興嘆,但雁游居然能考中,足見他的課業有多麽優秀。只是,化學的前景比考古更廣,雁游棄理從文,未免太過可惜了。
捏着通知書,陳博彜一時說不出話來。平複片刻,才找回了聲音:“小雁師傅,化學系就很好,為何要轉系呢?”
雁游不好說那都是原主的成績,他雖然繼承了相關的知識記憶,但卻沒什麽興趣。只說道:“相比化學,我更喜歡文物。”
見他心意已決,陳博彜雖然略感惋惜,也不再說什麽:“一般來說,要先就讀至少一個學期,才能申請改專業。不過你情況特殊,在古玩方面造詣極高,也許可以破例特批。我幫你打聽打聽吧。”
“多謝陳老。對了,學生們進行考核是在哪一天?我想去看看,觀摩學習一下。”
以前古玩行裏,也有名師弟子鬥技的習俗。但那會兒的雁游并無師承,初出道時他沒資格參加,等混出頭了,卻被人劃到了師傅那輩。端着這個架子,縱然年輕,也不能再和弟子輩們比試。
這是雁游為數不多的遺憾之一,當下聽說學校裏要考核,他自動理解成了變相的比試,便想去湊湊熱鬧,稍解遺憾。
安排個把人去觀摩考核,對陳博彜來說不是什麽難事:“行啊,考核明早八點開始,正好我要把燕耳尊送過去。明天你直接到學校,咱們爺倆在校門口碰頭就是。”
“好,麻煩陳老了。”雁游決定,看完考核再在學校裏轉轉,看看如今的大學是怎生模樣。
陳博彜揮了揮手:“這點小事,客氣什麽。”
天色不早,他又說了幾句,拿着燕耳尊告辭走了。邊走還邊暗自感嘆:怎麽能有人聰明到這份上呢?學什麽精什麽,這種人若多一些,各個學科就不愁人才了。
記挂着明天的考核比試,雁游難得興奮過頭,竟然失眠了,翻來覆去直到下半夜才睡着。不到天亮又忽然驚醒,腦袋昏昏沉沉。他怕再睡下去睡過了頭,便趕緊起床用冷水潑臉醒了腦子,按照記憶裏的方向,踏着晨曦慢跑着趕到北平大學。
北平大學在解放前便已成立,許多師生都是現代史上的風雲人物。雁游以前卻從未來過這所馳名中外的學校。
今次前來,見雖然是暑假,學校裏的學生并未減少,三三兩兩地在林蔭道下晨跑或是記誦,那濃厚的學術氛圍,讓人切實感覺到這座名校的人文底蘊。
學生們的專注認真,讓雁游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