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鬼打牆 (1)
離出發還有兩天時間,周一到來時,雁游按照原本的安排,先去上課。
出人意料的是,第一節課并非課程表上安排的內容,而是由英老親自上臺,致辭歡迎新生,又深入淺出地給大家闡明考古學存在的意義與重要性。并告知學生們,接下來四年、乃至将來有可能繼續進修的研究生生涯中,會學到哪些方面的知識。
對于前者,雁游早自有一套見解。不過,今天英老的發言讓他更深刻地意識到這門學科的重要性,同時也換了一個更加開闊的思路來看待古物:古玩只是歷史留給我們的一部分物質存在,除此之外,尚包含建築、訓诂、古代工程等等。
從某個角度講,古物,其實無處不在。甚至連每日使用的器具與語言,都能找到由古至今流傳蛻變的痕跡。
雁游雖然聰慧博識,但術有專攻,以前只關注古玩這塊,卻是沒深思過這些傳承演變之道。當下聽了英老的話,頓時覺得心中有如鴻蒙初開一般,豁然開朗。
等再聽英老說因部分老師将抽調外出作業,他交會破例代課之後,雁游居然有點兒不想走了。剛剛産生新的體悟,他現在只想把以前看過的書再翻一遍,好領悟出更多東西。
這想法自然在課後遭到了英老的批評:“理論是指導實踐用的,你底子相當紮實,有了實地作業的機會更該好好把握。我上次在老陳家看了那只燕耳尊,就知道你在古玩這塊完全得了雁師傅的真傳,某些方面或許還在我之上,我能教給你的不多,你該再充實下別的方面。若想為宗師,則需兼學兼用,需知學問做到了極致,往往觸類旁通。如果沒有別的學識支撐,思路往往會成無本之木,無源之水,枯竭幹涸。”
打量雁游神情漸漸凝重,英老心下欣慰,又說道:“你看宋徽宗,當皇帝他不行,但卻是書畫雙絕,瘦金體自成一派,流傳千古。但很少有人知道,他也是位金石大家,造詣極深。你看他的字體,纖麗風流,細細體味的話,與金鼎銘文的筆鋒仿佛有那麽幾分只可意會、不可言說的通融之處。若說他沒有從銘文中得到靈感,我是不信的。小雁,我希望你能走得更遠,而不是拘泥于一時成就,固步自封。而且,對這次考察大家都寄予了厚望,如果真有重大發現,你做為參與者,一定能夠受益匪淺。以你的學識,将來必然大有作為,但國情使然,不免有排資論輩之擾,多半會幹涉得你不能專心做學問。如果有合适的捷徑,不妨用之。”
起先雁游還道英老讓自己随行,是為了磨練己身不足之處。現在聽了這話,才驚覺老人家還存了給自己“撈資本”的意思,讓自己少受些熬資歷的苦。
雖然以前從未涉足官場,但古玩行裏的師徒傳承他見得不少。記得當時有幾位天資過人的徒弟,明明已經可以出師,卻因礙着規矩,不得不繼續跟在師傅身後當應聲蟲,直到滿了年限才能離開自立門戶。
站在師傅的角度講,其實這麽做也無可厚非,因為人人都是打這條路上走過來的。就好像俨然天敵一般的婆媳,婆婆在熬出頭前也是別人的兒媳,該遭的罪都遭過。所以一朝翻身,愈發理直氣壯地把那套陳規陋習沿了下去。
要打破這規矩不難,難的是長輩們有沒有這份胸襟。
但現在,英老做到了。
一時間,雁游心頭感慨萬分。其實,他并不在意這些事。他是死過一回的人,早看淡了身外物,除親情友情之外,唯一執着的就是那些愛逾性命的老疙瘩。只要能有個合适的環境讓他繼續鑽研古玩、做些實事,便已覺心滿意足。至于能得到什麽回報,卻是從沒想過。在他看來,缺少什麽自己憑手藝去掙就行了。
他沒想到,英老表面沒說過什麽,實際早在考慮如何為他鋪路。
見雁游一時說不出話來,英老又道:“我一生最恨得了便宜還賣乖的人,你就算心裏有嘀咕,也給我繃緊了,不要往外說一個字,讓我聽了生氣。我做這些不圖別的,只是為了讓你以後少分心,專心致志地做學問。不要像你某個不成器的師兄,當年豪言壯語無數,結果畢業了竟然跑去經商,白白浪費了那腦袋瓜子!我找他談話,他總是東拉西扯,一會兒批評排資論輩的風氣,一會兒又說做學問不必非得在學校裏。哼,依我看,他就是受不了搞學術的清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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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英老越說越咬牙切齒,明顯極為看中那學生,所以才這般動怒,恨鐵不成鋼。雁游心中暗道,難怪老人家這麽費心替自己鋪路,原來是有了“前車之鑒”,生怕自己将來也有什麽想法,棄了鑽研學問的路子。
不管原因為何,英老這份情他都領。當下,雁游安慰道:“您老消消氣,人各有志,強求不來的。”
英老生了半天氣,想想将來還有雁游可以指望,才慢慢回嗔作喜:“我這兒沒事了,你到小屠那裏去吧。野外作業非常艱苦,你問問他需要準備些什麽東西,千萬別拉下了。”
無需英老叮囑,雁游也知道要這麽做。當年他在琉璃廠就聽說盜墓賊行事前必備之物:打狗的藥餅、驅蛇的雄黃、防止屍變的糯米、辟邪的黑驢蹄子等等。
雖然現在是官方許可的保護性挖掘,看似兇險不大,但實質工作卻頗有相似之處。雁游不會天真地以為官家認可的就是安全的。
爬了幾層樓,來到屠志的辦公室。剛要問好,雁游卻驚訝地發現,這位近來心情頗佳的老師,今天居然在發火。
只聽他對着聽筒那頭的人怒氣沖沖地說道:“老張,不是我信不過你,實在是這事兒來得太突然。前天他們還潑蹦亂跳的,今天居然集體生病,你說我能不奇怪麽……對對,我不是針對你,總之就是奇怪,見了病假條才想問問你……什麽?真病了?高燒不退?……好吧,我知道了,這兩天忙着籌備出發,實在沒空去看望他們。這幾個學生就拜托你了,如果沒有好轉的跡象,請你及時把他們送到醫院。”
屠志臉上的怒色漸漸被猶豫取代。放下電話長嘆一聲,轉身拉開椅子準備坐下,才看到不知何時站在辦公室門口的雁游。
他以為雁游完全聽到了剛才的對話,不禁有點赧然,半開玩笑地說道:“哈,雁游,我剛才心裏着急說話沖了點兒,回頭你可別找英老告狀啊。”
“屠老師說笑了。您這是遇到麻煩了嗎?”現在能讓屠志惱火的,無非野外作業一事而已。若非與己相關,雁游也不會貿然開口相問。
屠志揉了揉面孔,說道:“這次出發,準備帶幾個有經驗的老生去幫忙兼學習。本來上周都通知到位了,結果今天早上,足足四個學生突然請了病假,說沒法同行。我一時着急打電話到校醫那兒去查問,才知道他們是真的病了。唉,怎麽會有這麽巧的事?”
質疑學生的病情,這并不像屠志的作風。想了想,雁游試探着問道:“他們是不是許老師的弟子?”
“不錯。”
雁游點了點頭,這麽一來就說得通了。許世年雖然走了,幾名學生卻還在繼續求學。他們的惡劣雁游也曾見識過,屠志會懷疑他們集體裝病要給老師添堵,是再正常不過的反應。
只是,縱然确認了他們并非說謊,目前的困境卻仍未得到解決。屠志煩燥地說道:“以前許老師在時,給他們争取了不少機會,那四個學生是野外作業次數最多的。現在他們請假,隊裏人手嚴重不足。又不可能把老生全部帶上,真是麻煩!”
聞言,雁游心裏一動:“屠老師,野外作業對學生有什麽要求嗎?”
“除了經驗之外,大概就是身體素質要好、反應快、性情穩重、有足夠耐心這幾點吧,不要求全占,但起碼占個兩三樣。畢竟外面突發狀況很多,現在設備又跟不上,身體不好,又沒幾分機靈勁兒是不行的。”
這也是他不考慮再從老生裏挑人的主要原因,教了他們這兩三年,系裏學生又少,性情早就全摸透了。有幾個學生,埋首書齋搞搞文獻研究還行,出野外的話,還不夠他操心的。
不過,如果真沒辦法,也只能矮個兒裏頭拔将軍,再篩幾個人出來——
正在考慮名單時,屠志忽然聽雁游說道:“屠老師,沒有經驗的新生行不行?我看這批新生裏有人正符合你的要求。”
雁游說的是孟昊。他本身不擅長體育運動,所以對那些體格較好的人欣羨之餘,不免多有關注。這次軍訓下來,他發現孟昊正是這屆裏身體素質最好的,再嚴苛的訓練都能挺過來。所有新生裏頭,唯有他能在一天訓練結束後能若無其事地去洗衣服打飯,不像其他學生,不在床上躺足半小時是緩不過來的。
再加上孟昊性格沉穩,祖父輩又做過古玩生意,各方面都很合适。雁游覺得,選他準沒錯。
“從新生裏挑人?”屠志猶豫了一下,本能地剛要否決,卻突然省起,雁游不也是新生?而且現在沒了有經驗的,只能按其他标準着手,沒準新生裏還真有符合他标準的人材。
一念及此,屠志馬上改了口:“雁游,還是你腦子轉得快,我這就和其他老師一起研究研究。”
說着,屠志匆匆推門走了出去。見狀,雁游只得另找衛長華,詢問出行的注意事項和必需物品。
到了傍晚時,就傳出了結果,卻是出乎雁游意料之外:除了孟昊等人之外,施林也在随行人員之列,據說是相中了他的機靈。
于是,軍訓時的三人組,又延續成野外作業的三人組。在兩天之後的清晨,與其他老師同學們乘着大巴出發了。
通市距離四九城不算太遠,只有近十個小時的車程。原本是個小縣城,擴建之後才升級為市。
看慣了四九城的古樸大氣,雁游一時還真不習慣這裏的落後陳舊。但很快的,他連感慨的力氣也沒有了。當汽車駛離市區的水泥路,向位于郊野的墓葬前進時,雁游覺得自己的胃也像車身一樣,随着下方的碎石土路不斷颠簸,漸漸有翻江倒海之勢。
“喝水。”前排的孟昊打量他臉色不好,連忙把軍用水壺遞了過來。他是個聰明人,聽說雁游在屠志面前說的那些話後,稍一琢磨就知道他指的是自己,心中不免生出被認同的滿足感,“知遇”之情倒在其次。雖然口頭依舊惜字如金沒有什麽表示,但行動上卻同雁游親近了許多。
施林也聞聲回頭,見雁游臉色蒼白地蜷在椅上,在包裏翻了一陣,取出一粒藥片喂到他嘴邊:“這是暈車藥,吃下去就不難受了。”
“謝謝……”雁游有氣無力地接過藥片,卻沒有服下,而是随手揣到兜裏。來前他沒想到自己會暈車,并沒買藥。但與衛長華一起采購必需品時,曾聽藥店裏的人提醒過,暈車藥得提前服用才有效,而且副作用較強。現在症狀都出來了,服藥非但無用,反而白招一堆副作用。
他正難受着,自然無暇将想法說出來。施林看見他的舉動,目光微動,旋即又若無其事地說道:“大概再有一兩個小時就到了,你先睡一會兒。”
“嗯……”靠着裝有衣物的背包,雁游努力克服身體的不适感,慢慢沉入夢鄉。
這一覺睡得并不踏實,等醒過來時,雁游覺得腦子昏沉得厲害。好在汽車已經駛到了山下村莊,大夥兒正忙着從車上往下搬器材和行李。
雁游跳下車深深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也去幫忙。剛拿起裝着手鍬的布袋,就被孟昊接了過去,又一語不發地走了。被晾在原地的雁游只好改變為去拿其他輕巧的東西。
等把東西都卸完,天色已暮,寄住的老鄉家裏早準備好了飯菜。在農家院子裏團團坐着吃完晚飯,屠志又重新強調了禁令:除嚴格遵守野外作業手冊上的規定之外,不許單獨進山,入夜後更不許亂走。
學生們亂七八糟地答應着,這時,人堆裏突然傳出一記不和諧的驚叫。立即有老生問道:“施林,你踩到蛇了?”
農家不比城市,各種動物昆蟲遍地都是。哪怕主人防護得再好,家裏也斷不了蜈蚣老鼠。加上現在還是夏天,有蛇竄進院子來也是尋常。
施林早躲到了一邊,聲音卻還有點兒發抖:“不……是貓,我對貓毛過敏,一接觸就會狂打噴嚏。”
學生們哄堂大笑。那只體型精悍的田園貓在衆人的大笑聲裏向滿面通紅的施林投去一個鄙視的眼神,神氣活現地甩着尾巴走了。
雁游還暈乎着,和稀泥的角色只能由衛長華來擔任:“別笑別笑,我們要關照小學弟。有人還對花粉過敏,都是正常現象。”
他這麽一說,笑聲漸漸止住。施林低着頭蹭到雁游身邊,小聲說道:“我不跟師兄們睡了,我要和你一個屋。”
雁游忍笑點了點頭。孟昊側目而視,似乎欲言又止。
因為天色已晚,不便進山,師生們吃完飯都先歇下,為明天的工作養精蓄銳。當下一夜無話。
第二天一早,大夥兒背着器材開始上山。因為考慮到夏季多雨,還帶了帳篷、油布等遮雨的東西。
北方的山勢不若南方多險,有些甚至就只是個小土丘而已,通市附近的這座也不例外。沿着堅實平緩的土道走了大半個小時,又穿過一片稀稀疏疏的林子,最後,停在了一處有新開采痕跡的低谷前。
遠遠看見半露在山石外的墓道,屠志面露訝色,甩下手裏的東西就攀下山谷。等衆人趕上,他已經敲着半殘墓磚,疑惑了好半天:“不對勁啊……”
學生們見老師魔怔了似的只管發呆,不禁面面相窺。但雁游聽了他的話,目光再落到他身側的磚石,不由也是心裏一動:看這墓磚,似乎——而且再打量地勢,也是——
正思索間,忽聽屠志問道:“雁游,你覺得如何?”
這話問得似乎沒頭沒腦,但雁游心內早有成算,自是答得有條不紊:“古人視死如生,論葬必談風水,何況是王侯陵墓。郭璞所著《葬書》有四方神之說:‘左有流水謂之青龍,右有長道謂之白虎,前有氵誇池謂之朱雀,後有丘陵謂之玄武’,這樣的福地稱之為回神地。郭璞雖然是晉人,但堪輿之術此前早已盛行,郭璞不過集其大成。之後論述風水術的典籍不少,但總跳不出依山傍水,藏風聚氣八字。我不懂王侯墓葬的形制規模,但僅僅從風水上來看,這處墓穴卻是大有問題。”
“哦?有哪裏不對,你快說說看。”屠志本來想問雁游看出那墓磚上的門道沒有,不意他竟從風水答起,不由來了興致。不只是他,其他人也聽入了神。
“所謂依山傍水,其勢也有高下之分。如果山勢不夠,不成山,反成丘;水勢不夠,不成流,反成溝。在風水學裏,這樣的墓穴非但于死者無福,反而會讓後代流失氣運。再者,漢室王墓多集中在長安洛陽一帶,理論上不可能在這裏出現。退一步講,姑且就當這位墓主是位失意王侯,因故葬于這古代的荒僻之處。但既然他選擇的墓地可能有損于皇家,天子為何不阻止?”
沉思片刻,屠志輕輕敲着膝蓋說道:“所以,你是從風水的角度來說明,這裏下葬的不可能是位王侯?但它明顯有封土堆的痕跡,還有墓道配殿,正是漢制。古人雖然篤信風水之說,但天災難測,焉知你所謂的兇地當年就是這樣?也許,它是因為河流改道、山體崩塌,才由吉變兇也不一定。”
見屠志又想考校自己,雁游只好把想到的一一說了出來:“如果山體松軟,自然容易崩壞滑坡,但這座山質地堅硬,泥土稀少,不但植物生長得少,還有村民在這兒挖采石料。至于河流改道,我說不準。但通常來說,河床哪怕幹涸了也會留下痕跡,除非徹底清理,否則沒法兒在上面種莊稼。但是你看,這墓葬前方的平地雖也有空處,但東一塊西一塊,串連起來根本不像河床。更何況——”
雁游走了幾步蹲在他身邊,用指甲輕輕刮去地面殘磚上的泥污,指着已然在雨打風吹中消磨淺薄的花紋說道:“每一個朝代的紋樣風格都各有不同。這磚上應該是雲龍紋,若是漢代鑿刻,紋路應當簡練渾樸,厚重大氣才是。但就這塊墓磚上的花紋來看,卻過于繁複绮麗了,與漢代的特征完全不符。而且上面這八吉紋的雕刻法,以前在中原幾乎沒有。屠老師,您雖然主攻的是三代金石,但也能看出它的來歷吧?”
他這麽一問,屠志頓時繃不住笑了起來:“好小子,反而考起我來了。”
說着,他撿起一塊駁落的磚石,向圍在後面的學生問道:“有人認得出來嗎?”
書到用時方恨少。學生們搜腸刮肚地想着相關的課本,卻不知是怯場還是興奮過頭,竟是誰也想不起來。末了,只有衛長華猶猶豫豫地說道:“照我看,這紋樣風格應該是清順時期的?”
“沒錯!答那麽小聲幹什麽,就算錯了,我也不會怪你。”
屠志見衛長華又害怕似地低下了頭,心裏不禁有些憋氣。這個學生夠穩重,有韌勁兒,又肯吃苦,奈何總像哪裏短了根弦似的,課業只能做到中規中矩。以往點名讓他回答問題,十次倒有七八次是錯的,這次難得答對了,卻還是那副如履薄冰的樣子,讓他怎麽也高興不起來。
悻悻揮了揮手,屠志說出讓雁游回答的用意:“同學們,看到沒有,野外作業所用到的知識是方方面面的。尤其不能缺少的是細心。不但要細致觀察,更要用心去想,觀察到的種種細節代表了什麽?把它們綜合起來,再加以實地墈察,就能得出我們作業的目的之一:我們發現的東西源自何時,成于何因,屬于何人。”
學生們咀嚼着這番話語,開始對雁游真正心悅誠服。
這年頭,能考上大學的都是真正意義上的人尖子,一個新生卻得到了英老的器重,這讓不少學生都暗自嫉妒。但見雁游露了這一手,原本那些不服氣頓時都煙消雲散:單看地勢就能旁征博引,一眼看到紋樣就能斷代,單是這份本事他們就沒有,也無怪乎英老要收他做關門弟子。
當下有人忍不住問道:“老師,那是否說明這座墓不是漢墓?”
“這是接下來我們要确認的事。”屠志拍幹淨手上的泥土,站起身來眯縫着眼睛打量面前的墓葬:“形制屬漢,墓磚卻是清順風格,選地更是犯了大忌,這座墓讓我越來越好奇了。同學們,按照出發前的分工,各就各位,開始作業!”
一聲令下,原本得知有可能不是漢墓、不免心裏沮喪的學生們頓時精神一振,紛紛開始組裝器材、按步操作。
不過,這些都是老生們的事兒,新生只能先打打下手,從旁觀摩。就連雁游,也只是拿了小刷子,在旁邊幫師兄們清理殘磚碎瓦上的土屑泥污。這是英老特地交待過的,不要給他特殊待遇,以免磨練不成,反而橫生驕慢之心。
考古不像盜墓,大幹快上,只要把寶物搞到手,不惜破壞古墓。師生們做的是保護性挖掘,自然分外細致。一轉眼,太陽就從東邊跑到了頭頂,熱辣辣地刺得人皮膚生疼,衆人卻只是将墓道外掩的泥土清理出了一兩米而已。
馬上就要到午飯時間,負責安排調度的衛長華便讓雁游和施林去山下村子裏拿午飯。相對在烈日炎炎下埋頭苦幹,這算是個輕省活計,因為兩人年紀最小,才把這“好差使”分配給他們。
再次經過樹林,感受着林蔭下的涼風習習,雁游舒服得伸了個懶腰。旁邊施林轉了轉眼珠,說道:“雁大哥,昨天晚飯裏只有雞蛋,一點兒肉都沒有。你看這林子挺大的,後面又是深山,小動物一定很多。要不我們等晚上來逮兩只兔子打打牙祭,好不好?”
雁游敲了敲他的腦袋:“別胡鬧,屠老師再三強調除考察時間外不許擅自進山,你都忘了?”
“我想吃肉……”施林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
“先忍一忍,回頭問問老鄉哪裏賣肉,到時我做金錢肉給你吃。”
雁游只當是小孩子嘴饞,也沒把這話放在心上。安撫了一句,該幹嘛幹嘛去了。
在沒有取得實質性進展前,考古工作是非常單調枯燥的。不過大概是早上的事刺激了同學們,持續到傍晚收工,大家依舊熱情高漲,紛紛讨論猜測着墓主的身份。
有人甚至聯想到了漢武帝破匈奴,猜測建造墓地的工匠是不是那時活捉回來的,卻遭到了一致嘲笑:幾千年來華夏一直是四方文化中心,以經典子集為幹,工藝匠造為枝,影響輻射着周邊小國。只聽說過外族受漢族影響穿绫着羅,沒聽說過漢族反倒學習外族穿獸皮的。
這處村子還比較窮,不是家家接得起電。除了村長家有電燈,其他人家基本還是靠油燈。當下,除了借住在村長家的兩位帶隊老師還在燈下整理今天的資料做筆記,其他學生吃完飯洗刷洗刷,都趴在院裏的躺椅上,就着月色閑聊休息。
雁游等人同衛長華住在同一戶人家。以前兩人雖有來往,卻沒怎麽深聊過。這會兒聽着蟬鳴,數着星河,不知不覺說開了,雁游才發現,原來衛長華也是家學淵源。
衛家曾祖輩出過金石名家,遺訓裏叮囑後代子孫萬不可斷了傳承。只是後來衛長華的父親和幾個伯伯叔叔因為上山下鄉中斷了學習,回城後又忙着工作成家,沒能再撿起來,便把希望寄托在了小輩身上。衛長華的志願,正是他爹親手填寫的。
雁游沒有想到,除了老師們皆有來歷,學生們也大多有底蘊。不過轉念一想,便又釋然了:考古系不但清貧,對學識要求也高,而且專業比較特殊,若無長輩自幼熏陶,很難培養出興趣,這是一道門檻。
而且據他觀察,這年頭不少人打小的志願是做科學家,将來制造飛機坦克原子彈,所以理科比較吃香。文科的歷史、文學,也是吸引人材的專業。這麽一來,冷門的考古系除了“行家”之外,還真沒幾個人會報考。
像施林那樣憑個人興趣報考的,是少數中的少數。
想到這裏,雁游說道:“衛師兄,你家學淵源,又拜在屠老師門下,往後學校裏多半又要出位金石專家。”
聽了這話,衛長華推了推眼鏡,笑得苦澀:“雁師弟,你是新生,不知道我的情形……這麽說吧,如果我有你一半的靈氣,老師也不會成天被我氣得吹胡子瞪眼了。”
雁游這才記起,初見時衛長華正是對着一件贗品上的鏽紋發愁。對世家子弟來說,這種問題根本算不得什麽,但它卻難住了衛長華。可見,他或許在這方面真是欠了點天賦。
想了想,雁游安慰道:“勤能補拙。很多時候,用心的人往往能比仗着小聰明而輕擲天賦的人取得更多成就,衛師兄不要灰心。你才大二,還有很長時間可以學習。”
“這不是用不用功的問題……”
同屋的其他人都不知去了哪裏,院裏只剩下他們兩人。衛長華覺得這小師弟為人真誠,忍不住便将從未與人說過的苦惱講了出來:“雁師弟,我看得出來,你是真心喜歡古物。你每次看古玩的眼神,都像看到什麽寶貝似的在發光。但我不一樣,相比金石或者別的什麽古物,我更喜歡研究紋樣。雖然爸爸總罵我說,這是小丫頭才喜歡的玩意兒,但我就是改不了。你看,我出發前還把這本用不到的書給帶上了。”
說着,衛長華從随身的軍用挎包裏翻出本包書皮磨得泛白發皺的書。雁游接過來一看,《華夏紋樣簡述》。
“怎麽會沒用呢,多虧這書,你今早才能認出那是清順時期的花紋。”雁游也是愛書人,單看那書頁手澤光潤,就知道衛長華必定翻來覆去,至少将這書看了數十遍。
衛長華苦笑道:“單是認識紋樣有什麽用?考古要學的東西太多,偏攻一門成不了氣候。唉,或許是時候在其他方面加倍用功了,也免得我爸一見面就責備我。”
衛家父親顯然希望兒子能繼承祖業,不願讓他走了“彎路”。但雁游卻認為學問無小道,紋樣在考古裏同樣重要。
“衛師兄,兼學之餘,也要精擅嘛。你看屠老師,不就擅長金石和野外作業?而且紋樣學在考古中同樣有實際應用。我聽說建國後曾有挖掘古墓的學者,在進入封閉的墓室後,眼睜睜看着陶件上的花紋須臾之間消失在空氣裏。這件事你也該知道吧?”
這是雁游與衆人聊天時得知的,衛長華自然也清楚。但他不明白這和紋樣有什麽關系,便茫然地看着雁游。
“你精通歷朝紋樣的特點,能夠分辨斷代。那麽,如果更進一層、你能只看一眼就把紋樣速記下來呢?目前還沒找到有效的辦法解決古墓中色彩剝離消失的問題,對考古界來說是一件非常遺憾的事。如果往後再進行作業時,你能把紋樣記下再畫出,那豈非是大功一件?”
雁游只說了一半,衛長華就猛地站了起來。待到聽完,臉上的悒色已是一掃而空,整個人興奮得有些手足無措:“對啊!我怎麽沒想到?雁師弟,你真是太聰明了!”
他今晚只是一時情不自禁才對雁游倒了苦水,原本根本沒指望能找出轉機。苦惱了多年,乍然看到一線亮光,衛長華心頭狂喜幾乎無法自抑。
但他向來腼腆斯文,高興到極點,也不會像其他男生那樣大嚷大叫,只是陀螺似地在院裏不停打轉,嘴裏還念念有辭:“我該先練眼力,還要學素描——不對,是該學速寫吧?不不不,速寫也不好,古代紋樣都是工筆描摹。啊,看來我還得先從臨摹開始。這次我采購了鉛筆,卻沒有多少白紙,不知這村裏有沒有賣的?”
正在這時,孟昊回到院裏。見素來穩重的衛師兄一副瘋瘋魔魔的樣子,偏偏雁游非但一點兒也不着急,還在旁邊老神在在地含笑而坐。不由難得起了好奇心:“發生了什麽?”
“衛師兄剛剛解決了一樁學術上的難題。”雁游笑眯眯地說道。不經人同意,他絕不會輕易洩人隐密,說長道短。
“……哦?”
孟昊本來還想再問,但見雁游的神色,就知道他絕不會再多說一個字。遂搖了搖頭,在旁邊坐了下來,拔拉着手上浸在瓦罐裏的竹簍:“我答應教老鄉的小孩認字,他們給了我一簍黃鳝。你會做嗎?”
“沒問題。”雁游心道,看不出孟昊外表冷冷的,實際還很有愛心。“明天中午我提前下山,做個醉魚面條。”
孟昊把裝了水的瓦罐放到屋裏,免得深夜無人時家貓來偷食。等再從屋裏出來,他神情忽然變得十分嚴肅:“施林呢?”
“他不在打谷場?”
那是村子最大的空地,有些在院裏待不住的學生就跑到那兒去說話,雁游以為施林也去了。
孟昊搖了搖頭:“我剛從那裏經過,已經沒有人了。”
雁游忽然想到白天施林說的話,頓時臉色一變:“糟糕,他中午說想吃肉,要我一起去抓兔子。該不會見我不同意,自己悄悄跑上山了吧?”
施林人乖嘴甜,卻有點調皮。雁游越想越覺得他幹得出這種事,不禁着急道:“吃完飯他就不見了,到現在兩三個小時過去,還沒有回來,我們最好去山上找找。”
“什麽?施林不見了?”聽到這話,衛長華頓時從狂喜中冷靜下來:“這片山看着地勢平緩,似乎并不大,實際卻極為深廣。我去找老師,再組織同學和村民一起去搜山。”
“等一等,施林膽子小,也許只在外圍的林子徘徊。不如我們先過去看看,如果找不到,再報告老師。”
擔心施林違反禁令會教屠志發怒,雁游猶豫一下,攔住了衛長華。畢竟新生入學就背個處分,實在不好。
“這……好吧,我和朋友說一聲,到時如果找不到人,就朝村子的方向點火把,他看見了就通知老師。”說着,衛長華匆匆跑出門外。
雁游也回屋準備電筒、繩子之類的東西。孟昊在一邊幫忙,突然毫無預兆地說了一句:“小心施林。”
百忙之中,雁游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剛要發問,衛長華又跑了進來:“說定了,快走吧!”
這一打岔,雁游也不便細問。當下三人悄悄出了村子,往上山的方向一路找去。
這時禁獵并不嚴格,靠山而住的村民們幾乎人人家裏都備着老式獵槍。山上早沒了大型野獸,只有一些小動物。在到達的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