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暗道驚魂
那是一處低矮的岩崖,離村子頗有一點距離,上面矗着一座孤零零的小棚屋。白色的浪花拍在崖底,予人搖搖欲墜之感。
屋外反扣了一條舢板,一名只穿着短褲的男子正爬在上面忙忙碌碌地修補。他似乎是經常下海,又顧不得打理,半長不短的頭發上點點海鹽凝結如霜,遠遠看去活像個老頭子。
那懸崖離海平面至少一百來米,這人是怎麽把船拖上去的?
村長瞟了一眼,随即不耐煩地說道:“那人姓白,我們都喊他白生,是個光棍。他在村裏最懶最窮,絕對不會幫你搞什麽調查的,你還是別處看看去吧。”
最懶?只怕未必。要麽村長是燈下黑,沒注意到種種反常之處。要麽,也是參與者?
雁游眸光微動,又打量了下秦師傅的神色,想看看能不能從他的神情裏發現點什麽。
孰料,後者也正眼巴巴地盯着他,見他回頭,神神秘秘地靠了過來:“小雁同志,我發現啊,這村子肯定做着不可告人的勾當。你看他們的碼頭,好幾家漁網都積了厚厚的砂,明顯是不打漁的。你想想,一個漁民不打漁,他還能幹什麽?”
雁游微一擡手,打斷了還想賣關子的秦師傅:“我看出來了,從他們這兒出海離港島較近,想必在做偷渡的生意。”
廣州離港島差不多是一步之遙,自解放後就沒斷過偷渡者。起先,這些人多為不甘心再過苦日子、想換個地方掘金的當地漁民。後來名聲漸漸傳開,許多在港島有親戚朋友、又在內地混得不如意的人,都設法到這裏來偷渡。
一些不願離鄉又頭腦靈活的當地村民,便趁勢做起了“引渡”。偷渡者們也從原本綁豬尿泡凫水、一旦腿肚子抽筋就完蛋的土辦法解脫出來,得到了最佳路線專船接送的待遇。雙方可謂皆大歡喜。
60年代末到80年代初這段時間,內地人只要踏上港島,都能取得當地合法身份。後來規矩漸嚴,黑戶們需在港島住滿七年且有合法工作,并有三名以上港人一起作保,才能落戶。再再後來,偷渡客想拿身份完全是癡人說夢了。
如此一來,想到港島重新開始的人漸漸少了。但與此同時,港島的某些人卻又開展了一項“新業務”:以港島為跳板,先上島,再轉到西方國家。當然,費用也相對高昂得多。
兼之此時西方國情漸漸傳入華夏,人們驚訝地發現,原來資本主義國家的人民并沒有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反倒比他們滋潤得多。加上國外遍地黃金、洗盤子就能當萬元戶的種種傳言鼓動得人頭腦發熱,許多人打聽到門路,都不約而同選擇了拼搏一把,到異國他鄉重新開始。
雖然有關部門年年查處,但偷渡者依舊屢禁不止。靠這行吃飯的村民來錢輕省又豐厚,難怪三羊村遠較其他地方富庶得多。
這些情況,都是來廣州的路上,慕容灰告訴雁游的。
當下秦師傅見雁游了若指掌,馬上收起了賣弄的心思,幹幹一笑,說道:“他們幹這行怕不二三十年了,如果說和暗香門沒來往,那才叫奇怪。小雁同志,我看咱們是找對地方了。只可惜現在人手不夠。要不等慕容少爺過來,咱們再逼村長招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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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游不知兩村距離有多遠,便問道:“他大概多長時間能過來?”
“一兩個小時!”秦師傅脫口而出,随即發現說漏了嘴,趕緊往回找補:“當然,這是走路花的時間。我們蹬三輪就快得多,慕容少爺來時搞了張車,肯定會更快,大概二三十分鐘就到了。”
在全是沙土、沒有像樣道路的地方,汽車往往走得比牛還慢。不過,這番欲蓋彌彰的謊話,反倒讓雁游看穿了秦師傅的用意:他這是聲東擊西和調虎離山雙管齊下,想利用三羊村把人都絆在這兒。
不過,想想慕容灰之前調查出齊鳳狡兔三窟,每次出海都換不同地方的做法,這三羊村多半還真跟暗香門有來往,只是這次恰好沒有參與行動罷了,但村裏必定還有他們的人。
暗香門不知為何提前行動,現在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若能揪出三羊村的這條水線子與秦師傅對質,逼他們說出真相,也許還有轉機。只是,這人會是誰呢?
首先,村長與秦師傅不相識,而且秦師傅一直把嫌疑往村長身上帶,可以排除。
但一路走來,秦師傅沒有什麽遮掩避諱的舉動,這卻有些奇怪。雁游自認,自己的行動完全是臨時起意,他不可能事先防備,更無法通知同夥。一般來講,不是該擔心不知情的同夥說漏嘴嗎?
除非,他有自信那同夥不會看見自己。可三羊村就這麽一百多戶人家,擡頭不見低頭見,現在他們又把村子轉了個遍,怎麽能保證不碰上?難道那同夥每天還定點睡覺麽?
——對了,有一個人,他們能看見他,他卻看不清他們!
意識到這點,雁游二話不說,馬上向接待室奔去。
“小雁同志?小雁同志?!”
秦師傅吓了一跳,想要喊住他。但無論怎麽喊,雁游始終沒有回頭。
這時,衆人都在室內喝夠了水,像蔫巴巴的葉子吸足了養份似的,重新舒展起來。有站在門口張望的人見雁游風風火火地跑回來,還熱情地招呼道:“小雁同志,先喝口水歇一歇啦。”
雁游向他擺了擺手,大聲說道:“我找到線索了,請大家跟我走一趟,把那人拿下!”
緊緊跟在後面跑進來的秦師傅乍聽這話,驚得心髒狂跳:“這、我們哪兒有證據?不是說好等慕容少爺過來再說嗎?在人家的地盤上妄動,不吃大虧才怪。年輕人就是心急,不要——”
“閉嘴!誤了事你來承擔責任?還是說你同他們是一夥的,所以才拖着我們團團轉卻始終找不到線索?”
雁游長眉一軒,平時秀氣斯文的一個人,瞬間壓迫感十足,秦師傅竟一時不敢接話。
他明知秦師傅不幹淨,卻因為沒有人手來壓制此人,便故意點破懷疑,反倒将他逼得暫時不敢妄動——秦師傅從這話裏知道自己并未暴露,不由抱了僥幸,便想留這“有用之身”,伺機再在暗中破壞。
一句話将住了秦師傅,雁游轉頭又對其他人說道:“走!”
幾人哄然一應,馬上挾裹着秦師傅健步如飛地往外跑去。
這時,一肚子疑惑的村長也跟了過來。見這夥人一副摩拳擦掌準備惹事的樣子,頓時大驚失色。
奈何無論怎麽扯着嗓子喊,都得不到回應。跺了跺腳,趕緊也召集了十幾個青壯跟上,準備好好教訓一下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反骨仔。
白生覺得自己人如其名,白白生在這花花世界,從小到大卻沒享過一天福。
不過,時來運轉,近來他終于逮着個好機會,只要把膽子放大些,不必辛苦操勞也能掙大錢。再做上幾年,相信他就能蓋起村裏最氣派的洋房,再娶個村花,生幾個大胖小子,養大了繼續幫老板做事,賺大錢。
說起女人,他不禁又想起了昨天送到這兒的那女子。這半年來他經手轉運的女人也有幾十個了,卻沒見過這麽漂亮的。那小腰細的,那臉蛋嫩的,那小模樣俊的,連城裏電影院大畫報上的女明星都沒那麽好看。
可惜上頭交待了,這女人不能碰,過兩天還得送走。
上頭的話他可不敢違背,否則就得斷了財路。于是,只能幹瞪着眼流口水,有閑暇時偷偷發會兒春夢。
補好了舢板,他也懶得收拾,回屋直接倒在黑得看不出本色的鋪蓋上。還沒閉上眼睛,便聽到門外響起雜亂的腳步聲。
沒等他反應過來,幾張生面孔一擁而入,眨眼間将了按了個結實。
眼鼻嘴壓在臭哄哄的床鋪上擠得變形,白生驚得手腳抽搐。突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也顧不得這人平時對他如何态度惡劣,簡直像見了親人一樣,掙紮着發自肺腑地喊道:“村長救我!”
雁游一行畢竟是外人,雖然占着大多有武功底子的優勢搶先一步爬到了崖上,但熟悉地勢的村民們随即也都趕了上來。
見這夥外人居然拿住了白生,雖然這臭小子最不成器,連幫人偷渡這種最省力的活兒都懶得做,但好歹是同村,村長還是得替他出頭:“你們不是念大學的人嗎,蠻不講理地欺負人是什麽道理?要是不馬上放了他,今天就別想走出這村子!”
說着,一群手持木棒魚叉的村民往前踏了一步,不懷好意地盯着雁游一行。在他們看來,十幾個人圍攻幾個手無寸鐵的人,絕對手到擒來。事實上,若不是顧忌着雁游大學生的身份,怕惹出後患,村長早下令動手搶人了。
狹小的屋子被兩撥血氣方剛的大男人塞得滿滿當當,像是一枚打開了引線的手榴彈,火星四濺,一觸即發。
一直沒逮着機會的秦師傅趕緊趁勢幫腔,看似是在勸解,實際卻是打壓己方士氣:“小雁同志,早讓你不要魯莽。你一個沖動,大夥兒可都得跟着吃虧。不如把事情攤開來了說,村長不是不講理的人,相信一定能——”
他字字句句全把禍水往雁游身上引,試圖挑起內讧。但雁游卻連眼風都吝啬給他一個,直接對村長說道:“你們村有人窩藏拐賣婦女,我這趟過來只為調查這件事。打撈沉船,只是個幌子。”
“什麽?拐賣?”心裏本就有鬼的村長,還以為是有人誤将偷渡當拐賣案子來查——偷渡者裏也有女人,她們消失之後,家人往往對外謊稱走失。在別人看來,可不就是被拐賣了?
他還在琢磨該如何應付,卻聽雁游又說道:“不是一個兩個,而是一群女人,短短半年時間裏足有近百人被賣到國外。村長,打開天窗說亮話,我知道你們村在做什麽副業,也大概能猜到你現在的想法。但請你仔細想想,你們村接待過這麽多女客嗎?近來親戚朋友裏就沒聽說誰家的女兒走丢的嗎?”
他這麽直截了當地挑破,村長先是大吃一驚,聽到後面,又不由自主開始深思:偷渡不是簡單的外出讨生活,是到一個從語言到環境完全陌生的國家從頭開始,而且還走得偷偷摸摸,無形中心理壓力更大。
出于種種因素,有勇氣孤注一擲的大多是男人。三羊村這些年來見過的女客,也就那麽二三十個。要麽是跟老公一起走的,要麽是實在走投無路迫不得已的,遠遠不及雁游所說的數目。難道,這并非誤會,竟是真的有人在拐賣婦女?
還沒轉完念頭,村民裏突然有人叫道:“我老舅家的小閨女幾個月前突然失蹤了,難道是被人給拐走了?”
聽他這麽一嚷,所有人目光都落到一直被忽略的白生身上。
看見原本以為來了“靠山”、不停扭掙喊冤的白生突然像條死魚一樣僵住動作閉上嘴巴,大夥兒都猜到了什麽。
之前說話的那村民更是一标子叉到白生腰眼,險些戳爛了他的屁股:“說實話!要不老子廢了你的命根子!”
白生頓時跟犯了瘧疾似的,不停地打擺子:“有、有話好好說,我還沒娶媳婦……我是被冤枉的,都是那小崽子胡說八道。”
“我x你老母!”
一想到自家親戚被這狼心狗肺的畜牲給拐賣了,那村民眼睛都紅了。掄起叉子剛要照白生身上捅,馬上被一群人死死攔住,生怕他一時沖動反而幹了犯法的事兒。
雖未“中标”,白生卻早被吓得鬼哭狼嚎起來。但卻抱了幾分僥幸心,依舊口口聲聲地喊冤。只是他先前的反應卻騙不了人,村民們雖未坐實,卻也沒人肯相信他的辯白。
雁游有意放任群情激憤的村民一起上岩崖,為的就是把他們争取到自己這一邊。
秦師傅口口聲聲怕引起村民群憤,在他眼裏卻完全不是個事兒:村長未與暗香門勾結,造孽的只是個別人,而且受害者裏也許還有村民的親朋好友。這幾點加起來,如果再沒法因勢導利把三羊村的人争取過來,那他也太失敗了。
當下見白生還在死鴨子嘴硬,雁游也不逼問,只對衆人說出了自己發現的疑點。
聽他點出岩崖上為何有船的疑問,丢了親戚的那人簡直連自己也都快恨上了:多明顯的一條線索啊,怎麽之前就沒發現呢?
村長也是懊悔不疊,同時大感顏面無光:“我早該想到,這懶骨頭放着老屋子不住,偏偏跑到這山上來修房子,必有古怪。這崖內有條被海水蝕出的通道,裏頭的暗流直通大海,他肯定是利用這條暗流來幹那傷天害理的勾當!”
提起暗流,白生頓時抽抽得更厲害,像被誰掐住脖子似的,聲音一下子變得極低,再不敢喊冤,只一個勁兒地求饒:“我就是個跟腿打雜的……這事兒也不是我主使的,就跟你們幫人偷渡一樣,我就是幫個忙順手賺幾個小錢……這次送來的那女人還沒被送走,就在崖洞裏關着,能不能當我将功折罪?”
雁游本想趁勝追擊,問出今晚偷渡的地點。但聽白生說還關了個女人後,頓時敏銳地嗅出了不對:“只有一個女人?你說謊,明明有二十來個!”
被他一問,白生連忙賭咒發誓:“我真沒說謊,如果有半個假字就天打雷劈!其他女人都在旁邊的珠村等着運走,我這兒真只關了一個女人!我也不知道上頭為什麽把她單獨押來這裏。”
雁游這才恍然大悟:若沒有秦師傅撺掇,查完了三羊村,他們本該去珠村。怪不得他要把人都絆在這裏,原來如此!
意識到這點,原本就準備發難的雁游不再客氣,對村長說道:“我這邊也有人參與了拐賣,還請村長幫個忙,把這人捆起看好,等救出被拐騙的女子,我們再慢慢審問他倆。”
華夏人最看重的莫過于面子。見雁游自曝其短,村長心中不禁稍覺安慰,原本因為覺得顏面無光、而對他生出的幾分小芥蒂,也就此煙消雲散。
大手一揮,秦師傅立即被幾個身強力壯的村民迅速制服,用漁網縛成了大粽子。他雖然會武,奈何這屋子太小又擠滿了人,施展不開,只招架了兩三個回合便束手就擒。
這下變生意外,自認為掩飾得很好的秦師傅連忙大喊冤枉,卻沒發現他的話同白生簡直如出一轍。
雁游根本懶得理他,只向驚訝莫名的同行人解釋了一下他這一路的反常與疑點。幾人這才恍然大悟,再看向秦師傅,已經不再是尊重,而是鄙夷。
眼見大勢已去,秦師傅絕望地收了聲,免得招致更多的嘲罵。
這時,村長問道:“小雁同志,現在得去珠村報信吧?”
不知不覺間,他已全無初見時的裝腔作勢,話裏話外,都透着對雁游的敬服。
“嗯,麻煩村長派幾個人——不,最好是親自過去說明一下,幫忙搜查,這樣才能顯出事情的重要性。”雁游早想到了這點,但卻不打算一起過去:“我要留下來找到那名女子,問她一些事情。”
适才白生說那女人是被單獨送來時,他就心生警覺:或許此人正是讓暗香門倉促到連齊鳳沒回來就提前行動的關鍵。而能教暗香門如此慌亂,她的身份,或者說她身後的人或事,值得一探究竟。慕容灰說家中有長輩與這事有關,說不定,正着落在這女子身上。
有三羊村的村長出面,相信珠村不會無動于衷。他可以稍稍騰出手來,先問個明白再說。
身為外人,村長既不知道、也想不到那麽多,只當雁游準備救人救到底。叮囑了幾句,留下幾個人幫忙,便帶着其他人匆匆下山,往珠村趕去。
因為以前其他村子曾發生過岩洞坍塌的事件,村民們很少有人進洞。當下十來號人打着火把進了洞,才發現天長日久,裏面竟已被海水蛀蝕成了迷宮,道路盤錯交叉,曲折迂回,上有尖石累懸,根本不知該從何找起。
見狀,衆人只得又去押白生下來帶路。
等待的間隙,雁游左右張望,忽然發現,某條小道上的碎石像是新落下的,茬口還帶着新鮮的粉塵。他向同伴打了個招呼,兩人一起上前探查,發現斷口就在旁側的石壁上。
一些石條尖銳而脆弱,像是有誰經過時被撞了下來。
莫非,這條路正通往那女子被關押的地方?
往裏走了幾步,一念未已,忽然一陣陰風襲過,火把晃了一晃,旋即熄滅。
巨大的陰影投下,雁游這才發現,剛才走得太深,石壁恰好将他們擋在了衆人視線之外。
他剛要招呼同伴一起退出去,卻聽到一聲悶哼,有什麽東西軟軟倒了下去。卻像被誰扶了一把似的,聲響細微到幾乎沒有。
随即,有人一把捂住了他的嘴:“你也是來趁火打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