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善後

橡皮艇雖然輕快,但慕容灰和雁游兩個都沒有駕船的經驗,笨手笨腳,好幾次險些打翻了皮艇。最後,還是慕容灰憑着在學校戶外活動時學的一點皮毛,艱難地把艇子靠上了三羊村的岸。

這時,先上岸的白村長帶着村民,已等了他們許久。

見兩人平安歸來,衆人這才松了一口氣。

在海上飄了這半天,兩人都有點臉色發青。虧得胃裏空空,才沒現眼。但記挂着正事,還沒等小艇靠穩,兩人便忍下不适,異口同聲地問道:“救出那些女子了嗎?”

話音未落,他們便聽到村裏民舍的方向傳來凄慘的哭聲。不問可知,一定是那些被解救出來的女子。

“船還在行駛時,我們就找到了那些女人。她們被分別關在兩艘船的底艙裏,靠外的地方堆了不少死魚爛蝦,大概是為了防止有人盤查吧。唉,造孽喲,巴掌大的小地方密密麻麻擠了十幾個人,又臭氣熏天,好幾個人都脫水昏過去了。大概是這些日子受了太多驚吓,剩下清醒的那些一見到男人就吓得不停地尖叫,我就讓村裏的女人把她們分頭帶回家,打算先壓壓驚再問話。沒想到,都快一個小時了,這哭聲就沒斷過。”

說到這裏,白村長臉上憤慨之色更甚:“珠村那群王八蛋,向天借了膽做這損陰鸷的事,絕不能饒了他們!小雁同志,明早——不,我們現在就到鄉派出所去報案吧!”

來的路上慕容灰就和雁游通過氣,這事鬧得人盡皆知,肯定瞞不過上面。但考慮到還有沒查明的事,現在卻不是時候。

當下,慕容灰上前自來熟地拍了拍白村長的肩,又一把攬過他,一副親親勢勢哥倆好的架勢:“白村長,今天多虧了你見義勇為,才能把這些受苦遭罪的女同志解救出來。珠村事發時我也在場,他們村長雖然自私無情,但有句話說得沒錯:你們三羊村做的生意見不得光,這拐賣人口的事又幹系甚廣,官方肯定要追查到底。如果珠村那邊狗急跳牆,死咬着把你們拖下水,那該怎麽辦?”

白村長原本還在疑惑這小子是從哪兒冒出來的,這群人裏不該是小雁同志做主麽?結果一聽,頓時将疑惑抛到了九霄雲外,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了他說的事情上:“這位小同志,我們村是做了點不太合法的生意。但那都是你情我願的啊,又不是強買強賣。再說,有我們指路幫忙,那些偷渡客都沒再淹死過。而且今晚是我們幫忙救出那些女同志,大功一件,警察憑什麽還要問我們的罪?”

慕容灰笑容可掬地為他普法:“功是功,過是過,現在是法制時代,不是以前堂會裏講義氣論規矩,熱血沖頭将功抵過的時代了。如果是小錯呢,警察也許當真看在立功的面子上,教訓幾句,睜只眼閉只眼地算了。但是,我們知道你只是幫人偷渡,可如果珠村的人一口咬定是拐賣,那你如何自證?警察會相信麽?”

一聽這話,白村長頓時急了:“我就不相信國家會冤枉好人!”

“當然不會,但麻煩事能少一件是一件,你也不想被當成嫌犯拘押,等過上十天半個月調查清楚,再無罪開釋吧?白村長,你是條有血性的漢子,今夜又幫了我們大忙。我們一定不會讓英雄流血又流淚,絕對要找辦法幫你消彌了這隐患。我這兒倒有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只是還得琢磨琢磨。這樣吧,大家再辛苦一夜,最遲明早,我一定給你個滿意的交待。你也趁着今夜,把不該有的東西收拾收拾,以便将來盤查。你覺得怎麽樣?”

慕容灰一張嘴說得轉老江湖,哄得了老太太,什麽話都是張口就來。

被他根據回國後看的幾篇報道東拼西湊起來一通連吹帶捧,白村長頓時滿面紅光,只覺這一夜辛苦全值了。這小年輕很地道,夠貼心,立了大功還能将各方面考慮得妥妥帖帖,不讓他們吃一點兒虧,實在是好人哪。

“好,就依你。那些小姑娘擔驚受怕了好幾天,也該趁今晚歇一歇,明天去了所裏才有精神做筆錄。我這就帶着大夥兒去把不該有的東西給收拾了,再守好門戶,防着珠村狗急跳牆來搗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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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游嘴角抽搐地看着白村長興高采烈地離開,還不忘讓村民帶走那三只人粽找間屋子關起來,低聲問道:“你想出了什麽辦法?”

對于他,慕容灰倒是老實:“目前還不知道。”

“……”白村長要是聽見這話,不知該做如何感想。

商議片刻,兩人本打算找位女子問一問被綁架的經過。但走了幾處村舍,隔着半敞的大門見她們要麽哭泣不休,要麽神情呆滞,要麽頭也不擡拼命吃飯喝湯,顯然仍處在劫後餘生的渾沌狀态,神智還十分恍惚,便都默默止了步。準備讓她們再緩緩氣,等明天再問不遲。

不過,除開她們,他們倒是還有一個人可以詢問。

“莫小姐,好些了麽。”

問清雲律與莫小姐的落腳處後,兩人找了過來。一進門,雁游便微笑着打了個招呼。

因為剛才村裏的青壯幾乎都被抽去珠村,雖然雲律想要帶人離開,但一來沒人帶路怕不安全,二來莫小姐對他仍然不夠信任,提起動身便推三阻四。便只得留下,等天亮再做打算。

大概是第一印象将雲律當成了綁匪,莫小姐到這會兒也沒調整過來。偏偏村舍狹小,不想去沒燈的卧室,兩人只得在唯一有燈泡的堂屋裏枯坐。正是相看兩相厭的時候,雁游與慕容灰突然出現,立即受到熱烈歡迎。

“雁游,今天真是太謝謝你了。對了,我叫莫蘭蘭,你叫我蘭蘭就好。”

她看上去差不多與慕容灰同歲,看得出性格非常活潑開朗,已經從被綁架的陰影裏走了出來。雁游心道果然來對了,當下也不客氣,向兩人介紹過慕容灰後,便直奔主題:“莫小姐,這次綁架你的人牽涉到團夥作案,還幹系到不少人。我們想問一問,你是怎麽被他們盯上的?”

其實他最想問的是,這事和慕容家有沒有關系。但無論何時,一上桌就亮底牌總是不妥,便不動聲色地循序漸進。

莫蘭蘭并沒有聽出他話裏的深意,爽快地說道:“都說了叫我蘭蘭就行。我想想……就在前天,我一個人到廣州來散心,有個賣花的小男孩攔住我,非說他賣的玫瑰花特別香,讓我聞一聞。我靠近聞了一下就失去了意識,等再醒來,發現自己被綁在一處非常狹小的空間裏。地面搖搖晃晃,腦子昏昏的,身上也沒有力氣。”

到底是年輕小姑娘,回想起可怕的一幕幕,臉色不禁又開始發白。緩了一會兒,莫蘭蘭才繼續說道:“過了很久,我才發現頭頂挂着的燈泡也在搖晃,猜測自己可能是在一艘小船上。我以為遇到了專對富豪下手的那夥綁匪,拼命回想保镖教我的保命辦法。但半天過去,有人下艙來同我說話,卻只問了我的姓名,就沒再多說什麽,馬上開船到我送到了山洞。我在那裏待了差不多一天一夜,有個臭哄哄的人來給我送飯,也不說話。再到後來,你們就出現了。”

以迷藥綁架少女,也是暗香門流傳多年的手段了。聽上去,莫蘭蘭的遭遇并無特別之處。換而言之,暗香門并非因為她是莫家人才下手,只是無意被當成獵物瞄準了而已。

雁游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慕容灰,替他問出了疑問:“莫小姐,方不方便說一下,你為何會一個人到廣州來?”

說到這個,莫蘭蘭難得有點不好意思,也有點後悔:“還不是又和我媽拌了嘴。她希望我潔身自好,念完大學出來馬上相親嫁人,不準我和她看不上的男孩子談戀愛。但現在都什麽時代了,結不結婚,戀不戀愛難道不該自己作主?我在家天天被她念,實在待不下去。又懶得出國,想想還沒來過大陸,就買了船票過來散心。沒想到會遇上這種事……早知道就由着她啰嗦了。”

她覺得自己成年了卻還被母親念,有些丢臉,越說聲音越小。殊不知,雁游與慕容灰關注的卻是其他方面:看來她的離家只是臨時起意,而非有人撺掇。加上她性子單純,沒什麽心機手腕,而且在家也不是很有話語權的樣子。暗香門又從來不幹綁票的勾當,她也沒漂亮到傾國傾城的地步,犯不着為了她而得罪莫家。

難道,整件事當真只是巧合?

出神片刻,慕容灰突然問道:“莫小姐,你的随身物品有沒有被拿走?”

莫蘭蘭頓時驚訝道:“你怎麽知道?我醒後包包就不見了。”

聞言,慕容灰二話不說,直接出門。雁游連忙打了個圓場,也跟了出來。

短短幾句場面話的功夫,慕容灰已沖到了關押齊鳳手下的屋子,順手拎起桶冷水随便澆醒了一個人,開始問話。

等雁游趕到,詢問已經結束了。慕容灰明顯松了一口氣:“他們說,因為莫蘭蘭長得漂亮,所以才下了手。但得手後翻看她背包時,才發現她是港島人,而且這些人裏有人聽說過莫家,知道惹不起,所以打消了倒賣她的念頭。又怕莫家報複,便準備提前出海,等人安全抵港之後再把她放走,僞裝成劫財的樣子。”

“這麽說來,她果然是無意被牽連進來的。不過,你為何這麽開心?”這一次,雁游卻是有點猜不透了。

“因為這說明四叔的手還沒伸那麽長,還沒有做下不可挽回的事。不瞞你說,之前我猜測了很多種可能,比如四叔不只與暗香門的人勾結,還和千金門有了來往,幫人破財消災。如果真是那樣,他的罪過就更大了。”

但高興不過持續了片刻,慕容灰神情又重新恢複了凝重:“害人一生,與奪人性命也沒什麽區別,他犯的事不是一句錯了就可以彌補的。等我回去事情擺上臺面,爺爺大概要傷心了。唉……”

習慣了他言笑無忌的模樣,雁游覺得現在愁雲慘淡的表情并不适合慕容灰,有意引他分心,便故意岔開話題,問道:“千金門是什麽?”

“就是殺手門。他們奉專諸為祖師,原本叫殺門,後來民國時遭當局清理圍剿,為了避人耳目才改的名字。”

“那為什麽要叫千金門?”

提起這個,慕容灰臉上終于有了點笑意:“有個典故叫千金買骨,起名的那人望文生義而已。我以前不太懂這詞的意思,但小叔和我解釋時,狠狠嘲笑了他們一番。華夏解放之後,他們趁戰亂跑到緬越一帶活動,似乎還加入了雇傭兵,現在聽說老巢又挪到了東南亞。那裏的人不懂華夏成語,大概沒人再嘲笑他們了吧。”

見他終于展眉,雁游也難得跟着湊了個趣:“說不定正是為了這個才搬的家。”

這笑話其實不好笑,慕容灰卻格外開心。雖然無聲,一雙眼睛眯成了新月,笑容燦爛得連夜色都明亮起來:“小雁,你真是太聰明了!”

兩人邊說邊往回走。差不多快到莫蘭蘭那裏時,慕容灰忽然停下了腳步:“既然事情和莫家無關,我倒是有了個主意,可以放開手腳,借莫家的名義來掃尾。我想——”

他剛要解釋,卻被雁游截住:“你不用事無巨細報備,我相信你的判斷。你不會讓我失望的,是不是?”

早在啓程之前,雁游就發現,親人的行差踏錯給慕容灰打擊不小。雖然自己曾開導過他,別人的過錯與他無關,更何況,他已經在盡力彌補。但慕容灰還是不可避免地,或多或少有些消沉。

雁游也沒有太好的辦法,只能盡量鼓勵他,想讓他重拾之前的意氣風發。

但他卻沒想到,聽了他的話,慕容灰反應竟是出乎意料。毫無預兆,一把就握住了他的手。

不是朋友間的交握,也不是随意地相牽,而是異常認真地掌心緊扣,十指交疊,緊密得找不出半分縫隙。

他以為這是慕容灰心情激蕩時特有的表示方式,雖有驚異,也沒怎麽在意。

過得半晌,當慕容灰終于緩緩松開時,雁游還以為他終于平複了心情,甚至還沖他笑了一笑。

慕容灰亦報以一笑。星夜如海,他的眼神比波浪更溫柔,比山岩更堅定。

因為,在那一瞬間,他終于确定了,自己并非越來越喜歡雁游,而是愛。

不只喜歡,更是愛。

情窦初開之時他便憧憬愛情,幻想另一半的模樣。但當這一刻真正來臨,沒有臆想中的手腳無措,也沒有心跳如擂。他心底充斥着說不出的平靜歡喜,像侯鳥終于找回栖島,像游子重歸故裏。萬物相契,宇宙俱寂。

原來,這就是愛。他曾小心翼翼地試探,曾為得不到回應而苦惱。但早在不知不覺中,愛一個人所需要的包容,信任,關懷,雁游都已經給了他。比他奢望的還要多,還要好。

那麽,他是不是可以認為,在未曾察覺的時候,雁游其實也已對自己動了心?

他簡直迫不及待,想要馬上确認。但話到嘴邊,卻又遲遲說不出口。

——真是沒用!

慕容灰狠狠嫌棄着自己的退縮,剛要再醞釀一把,一旁的陰影裏,有人突然匆匆跑了過來:“小雁同志,你帶來的那些人在洞裏待不住了,都說要找個叫慕容灰的人好好說道說道。你快去看看吧!”

“他就是慕容灰——慕容,秦家那邊,你打算怎麽處理?”

迎着雁游詢問的眼神,慕容灰收束心神,咬着牙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迸:“削了他!”

“……啊?”

“……我是說,先過去看看,正好把莫家的事也一起解決了。”慕容灰磨着牙說道。

相處了這麽些天,好不容易逮着個感情升溫的契機,正想一鼓作氣奪帥旗攻城頭定江山,沒想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壞了好事。

也罷,先辦正事。他正好憋了一肚子欲求不滿,再不找個發洩口,反而傷身。

于是,兩個多小時後,曬着月亮頂着星星,殺氣騰騰的慕容灰帶着一群人站到了秦家大門前。

莫蘭蘭哈欠不斷,想要發問,但見慕容灰一張臉繃得比媽祖廟裏的小神将還緊,馬上識趣地閉上了嘴。開玩笑,沒看見那些一開始叫嚷不休的男人,見了正主後反倒一個個大氣都不敢出,讓往東不敢走西。她一個弱女子,還是不要做這出頭鳥的好。

還沒敲門,兩扇漆痕斑駁的鐵門便無聲打開,一名身材矮小,腰杆卻挺得筆直的老者緩緩走了出來。正是早已不理俗事的秦老前輩。

“爸……”一直蔫頭蔫腦沒吭聲的秦師傅看見老爺,心裏愈發惶恐,嗫嚅着叫了一聲,也聽不出是讨饒,還是認錯。

秦老前輩看也不看他,只沉默着比了個手勢,示意慕容灰等人入內。

院裏不像其他人家,沒有多餘的花花草草點綴,只有一株修剪得筆直的棗樹。正值花開時節,淡香若有似無,卻化解不了這幾乎凝滞了的氣氛。

秦老前輩的話語,也像這顆樹一樣,直來直往,沒有任何彎彎繞繞:“小子幹了見不得人的事,長輩難逃管教不力之責。是殺是剮,全憑少爺定奪。”

話音未落,老頭子就揚起手腕狠狠向石桌砸去,一副自廢武功的架勢!

“慢!”

沒想到老前輩年紀這麽大了,脾氣卻一點沒變,還是爺爺嘴裏那種剛硬的老江湖作派,慕容灰趕緊阻攔,收起了原本的試探之心:“秦老前輩,我已問過諸人,這些年您不理外事,以前的人情往來全交給了長子打理,所以這事和您沒關系。我這次過來,也不是興師問罪,而是想盡快解決事端。”

“解決?秦家出了這等孽子,害人無數,唯有以命償還。”秦老前輩語氣森然,擲地有聲。顯然,這些年的平靜生活,并沒有磨掉他的江湖習氣。

慕容灰最頭痛和這種遺老打交道,完全一根筋,根本沒法通融。好在他今天早有準備,帶了個外援過來,連忙往後一指,說道:“這裏有位苦主,該怎麽解決,您說了不算,她說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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