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嫉恨
說話這人一副學生打扮,看上去比雁游大兩三歲,模樣也還算周正,但那副頤指氣使不可一世的模樣,卻讓人看了很不舒服。
哪怕自己真是員工,這人也沒必要如此輕慢吧。
雁游有些不悅,但還是好脾氣地解釋道:“我不是賓館員工,是和北平大學的英教授一起過來參加會議的學生,教授讓我過來幫忙招呼來賓。”
那人“哦”了一聲,卻沒有分毫歉意,頭仰得更高,鼻孔都露了出來:“不是員工,那你杵在這兒拉什麽客。”
他這嘴臉實在不怎麽好看,連同行者都看不下去了。還沒等雁游說話,旁邊的人連忙陪着笑臉從他手裏接回行李,又拐了那人一下,提醒道:“師兄!”
“喊什麽喊,是他自己湊上來讓我誤會,我又不是故意的。”那人眼睛一瞪,一副理直氣壯的表情。
孰料,話音方落,一位早早抵達的老師正好走回賓館。
見他們站在一塊兒,還以為正在敘話,便笑着插嘴道:“我就買包煙的功夫而已,讓你們等等一起過來,你們嫌熱,非要先進來吹風扇。這位就是剛才我提到幫忙接待的雁同學,小夥子是英老的關門弟子,一表人材,學問不錯。而且有禮貌又勤快,見主辦方考慮不周,竟連個接待臺都沒設,還自發負責接待,真是辛苦他了。你們幾個年紀差不多,可以交個朋友,哈哈。”
說完,這位老師才後知後覺地注意到氣氛微妙:新來的幾名老師學生滿面尴尬,雁游則是漠然而立,不像之前一般笑臉相迎。
老師再想不到發生了什麽,不禁疑惑道:“怎麽啦?”
依舊無人接話。
既知道對方存心找茬,雁游雖然懶得和這種莫名其妙的人計較,卻也不會再給他什麽好臉色,淡淡向其他人打了招呼,直接走回英老身邊,坐下喝水。
剛才那無理取鬧的人被當面揭穿謊話,縱是老臉厚皮,也不禁有些難堪。原本還擔心雁游不依不饒,見他走開,松了一口氣之餘,又本性難移地抖了起來:“什麽有禮貌,都不和我打招呼,也配當英老的弟子!”
先撩者賤,無端受氣,雁游沒發火已經很有涵養,他卻還要讨讨嘴上便宜。帶他過來的老師愈發不滿:“姜路雲,你代表學校來參加會議,一舉一動都幹系到學校校的臉面。如果還是這麽不知分寸的話,就提前回去協助你的導師整理資料吧!”
見老師發火,姜路雲連忙換上副笑臉:“老師,剛才只是一場誤會,沒什麽的。你看,連那位雁同學都不計較了,你也別生我的氣了。”
他變臉之迅速,已是引得人人側目,再聽到這番讓人無言的話,同行的師生不禁深感丢臉。帶隊的老師怕再争執下去讓別人看更多的笑話,雖然心中猶有不滿,也只得點到即止地警告道:“下次不許再對別人無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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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放心,我一定謹記在心。”
姜路雲表面答得恭敬,心裏卻是忿忿不平:那雁游不就仗着是業界泰鬥的弟子,才這麽嚣張麽!別看打扮得油頭粉面,同電影裏的反角似的,若論學識論才華,肯定比不過自己!自己是鎮上第一位大學生,還被保送了研究生,只是吃虧在導師不那麽有名而已。否則,怎麽輪得到一個小破孩兒在自己面前耀武揚威!
同行的師弟知道這位師兄自恃甚高,目中無人。說委婉些是恃才傲物,說直白些就是夜郎自大。平時在學校裏就愛指點江山,揪着別人一點小毛病貶得一文不值,把自己吹得天花亂墜。
沒想到出門在外,他還是不改這毛病。甚至不知雁游根底,只是聽一位相識的老師介紹時誇獎了幾句,就又嫉恨得紅了眼,迫不及待要在雁游面前立威,還妄想扮無辜,最後卻被揭了老皮。
見他又在那兒咬牙切齒,師弟們都知道師兄又陷入了妄想,也懶得理他,跟着老師到英老等人面前去打招呼,把姜路雲獨個兒晾在了一邊。
這邊發生的小小插曲,其他老師都看在眼裏。雖然嘴上沒說什麽,心中卻早對姜路雲下了定論。反觀雁游若無其事,并未動怒,對他的評價不免又高了幾分。
一晃便到了第二天。早上七點多,主辦方的工作人員終于露了臉,帶着兩輛專車過來接人。
這次會議算是民間性質,名義上打着學術交流的旗號,實際是廣州一家私人加工廠,為了拉訂單讨好幾位大客戶而想出的公關策略。那幾位大客戶都是華僑,手裏至少握着一兩個國際服裝品牌。如果能拉到代工業務,工廠老板這輩子就可以躺着吃喝了。
不過,他的工廠無論價格還是手藝,相比其他廠子優勢都不是很大。但這位老板卻很有想法,四處打聽這些客戶的愛好,準備投其所好。
得知在業內處于龍頭地位的某華僑老板喜愛收集古玩,還感染得交好的生意夥伴都跟着附庸風雅。再輾轉打聽到對方和國內知名學者英老教授是老相識,工廠老板當即拍板,決定出錢贊助一次學術會議,邀請英老參加,拉足該華橋的好感。
考慮到只請一位學者不太像樣,他索性廣撒網,給所有打聽得到姓名、專業挨邊的知名高校老師都發去了邀請函。
這年頭,商家贊助之事十分罕見,而且上頭近幾年主抓的是文藝百花齊放,對古玩關照不到。
聽說來回食宿全包,還能和同行交流,機會難得,連英老都動了心。又見受邀嘉賓裏頗有幾位多年不見的老熟人,不提環境什麽的,至少交流應該能保障,當即決定赴會。而其他人的想法也同英老差不多,所以頗有幾位赴約者。
一個在古玩界名不見經傳的小老板牽頭,能請動專家大牛,大概也就只在這個青黃不接、尚未迎來改革開放浪潮的時代了。
當下,兩輛面包車塞得滿滿當當,一路駛到會議室所在的小洋樓。
車子還未停穩,衆人便遠遠看到幾位衣履光鮮的人在交談。定睛一看,英老頓時樂了,探出半個身子,遙遙招手:“老裴,還記得我嗎?”
被幾人衆星拱月般圍在中間的那人聽到這個已經沒人敢叫的稱呼,不覺一愣。等回頭看清來人是誰,連忙撇下其他人迎了上來:“哎呀,英少爺,真是有年頭沒見啦!”
“什麽少爺不少爺的,你我都是黃土埋胸口的人了,還這麽叫。”英老笑回了一句,趁車子剎穩,搶先下來。
“哈哈,當年我還是個小車夫時就這麽叫,都成習慣了。”
那人笑眯眯地說道,一副脾氣很好的樣子。再配上老實憨厚的面相,完全是随處可見的和藹老大爺。若非一身行頭價值不菲,加上有随行人員前呼後擁,誰也看不出他在商界何等舉足輕重,手下的服裝生意從歐美一直做到東亞,賺得盆滿缽滿。
英老半真半假地說道:“還提當年做什麽,得看現在!如今你可是坐擁巨富,身家驚人的大老板,我卻只是個窮教書匠,真是好漢莫提當年勇啊。”
“看這話說的,你若想賺錢,憑當年英老爺留下的人脈再加上家底,肯定碾壓絕大多數人。甘願留校任教,無非是嫌銅臭俗氣罷了。英家家學淵源吶,我的學名裴修遠還是英老爺給起的,別人都誇雅致。”
“哈哈,生意做到這份上,你幹什麽別人不巴結你?就說這次,若不是沖着你的面子,我們這幫天南海北的教書匠也湊不到一處。”
“又說笑了。當時他們說邀請到你,我還半信半疑,怕請不動你大駕。幸好存着以防萬一的念頭,把這些年得的東西帶了幾件過來,稍後還要請你幫忙掌掌眼。說來我對古玩的興趣還是源自英老爺,可惜卻沒有他老人家的眼力。”
兩人一邊說,一邊往屋內走去。其他人見狀,也自然而然地跟了上去。
裴修遠出身微末,對正經八旗子弟而言,屬于即便沒落了都不屑多講半句話的底層人。但英家并非簪纓世家,兼之家風開明,英老父親在世時,哪怕販夫走卒,只要談得來都肯稱兄道弟。
裴修遠還只是個僅有小名沒有學名的黃包車夫時,他就欣賞這小夥兒聰明上進,能看見別人忽略的東西,時常關照裴修遠的生意,還在生活的方方面面予他許多幫助。所以,哪怕後來身家數十億,翻身一躍成為咳唾成珠的商界風雲人物,裴修遠依舊感念英家在他潦倒之時的提攜之恩,不會在英老面前端架子。
少年情誼,老來愈顯彌足珍貴。兩位老人雖然數十年不見,卻依舊能夠談笑風生,自然而然間就從以前聊到了現在,幾十年的風風雨雨俱都化為笑談。這正是老友重逢的喜悅所在,也是英老願意赴會的主要原因之一。
而一旁的雁游,從兩人的交談中,終于弄明白了這次會議的主要目的:撇開邀請函上那些書面語,其實這就是個品鑒交流會。
所謂嘉賓們全都是海外商界大佬,這番過來,基本都帶了幾件近年收藏的珍品,請專家們品評相看。一則沖着裴修遠的面子湊個趣兒,二則隐隐有幾分在同行面前自擡身價的意思。而學者們可以近距離接觸某些原本只在電視新聞上得見的奇珍,也算不虛此行。
徹底搞明白這點,雁游頓時來了興致。來到這個時代,他見過的寶貝基本都是靠撿漏,要麽是在只可遠觀的博物館裏,還從沒遇上過這樣難得的交流機會。
但沒想到的是,期望越高,落差感就越大。
大概因為顧忌到海關檢查,這些闊佬們帶來的東西固然比尋常貨色好一點,但也有限,珍貴不到哪裏。
輪流品評相看了半天,也就只有裴修遠帶來的一件清順中葉的翠玉透雕花開富貴寶瓶蓋還算難得。
這塊底料為福祿壽的玉石色正水滿,綠色盈盈欲滴,黃色明豔動人,紫色嬌媚可心。加上當年宮廷作匠巧奪天工的手藝,陽光下,花萼筋絡分明,姚黃魏紫花瓣重疊,玲珑剔透,仿佛活物一般,只消輕風一吹,便會随勢搖擺。
這件寶貝一拿出來,其他人的東西俱都失卻光彩。想要争取訂單的工廠老板、以及生意上還要裴氏多多關照的同行們沒口子地誇個不住,自不待言。各大院校的師生們也都啧啧稱奇,直言如果放在省會博物錧,肯定是件鎮館之寶。
但英老雖然也誇了幾句,卻有點意興闌珊的樣子。他和雁游一樣,見過不知幾多珍品,所以眼界極高,一般的東西輕易入不了法眼。
別人的誇獎,裴修遠聽着不過笑眯眯地随口應付幾句而已,真正在意的卻是英老的反應。
見老朋友一副興趣缺缺的樣子,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怎麽回事,便哈哈一笑,說道:“這花開富貴雖然精巧,卻不算多麽難得。我一位好友手頭有比這更大件精美的。今日我最想給諸位品評的,還是這一件。”
說罷,他示意随行秘書把玉雕收起,又取出一個貼身保管的錦盒,小心翼翼地将之打開。
見他如此慎重,其他人都下意識屏住呼吸,屏聲靜氣地注視着他的一舉一動。
但當打開的盒子被推放到長桌上,看清裏面的東西後,衆人卻都傻了眼:這是什麽玩意兒啊?
就連英老,也忍不住拿出了放大鏡一寸一寸地端詳,神情凝重。
雁游仔細看了幾眼,卻突然一愣:怎麽會是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