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二百萬英磅的贗品
面對雁游的質問,姜路雲無言以對。
他根本沒考慮過這麽多,不過是嫉恨心作祟,設法想給裴修遠一個難堪罷了。
本以為質疑對方拍賣國寶,會讓師生們與自己同仇敵忾,毀削了對方的面子,又趁機露個臉。沒想到,最終卻被雁游質問得啞口無言。
就這麽算了麽?他實在不甘心!憑什麽他只是個窮學生,憑什麽姓裴的能輕擲百萬換來一個鏽蝕斑斑的玩意兒?他不服!看着王命傳龍節,他心內全是嫉恨。
被仇富沖昏了頭腦的姜路雲沒有選擇識趣退讓,絞盡腦汁,好容易又找到了另一個借口:“但國寶始終是國寶,怎麽能落于私人之手?裴先生如果不肯将它捐給國家,那将它買回來又有什麽意義?”
這話乍看天真,稍一細想就可發現不通人情,自私到了極點。誰的錢是大風吹來的?人家将血汗錢換回流落在外的珍品,非但不落好,反而還要被從頭到尾半分力都沒出過的人指責沒做到盡善盡美,這算哪門子道理?
聽了這話,不但知道他為人的師生們更加鄙視他。就連原本心裏還偏向着姜路雲的幾名學生,也都悄然改變了看法。隐約意識到這位友校同學并非善茬,正氣的表象只是僞裝,實際唯有虛僞無知。
雁游向來看不起這種只會指手劃腳,嘴上空談的家夥。如果天下這樣的人再多些,大家都怕做得越多錯得越多,索性袖手旁觀,那世道該變得何等冷漠?
而且,他也沒有料到,此人會閉塞愚蠢到這種地步。
看了一眼依舊一語不發的裴修遠與英老,雁游輕嘆一聲,反問道:“你平時難道不看古玩相關的新聞?兩個月前,裴先生才将一套珍藏的明代青瓷供盤捐給蘇省博物館,而且在接受記者采訪時曾說過,将來會把收藏品都捐給國家——裴先生,我沒有說錯吧?”
裴修遠還未答話,一名來自蘇省高校的學生搶先說道:“沒錯,當時我家鄉報紙上一連幾天的頭版頭條,都是針對這件事做的報導。而且因為裴先生行事低調,不願參加捐贈儀式,博物館還臨時改變了計劃,将儀式改為參觀日,特別為這套青瓷舉辦了一個主題展會。我因為這件事記住了裴先生。而且,老實說,我的專業和古玩八竿子打不着,這次過來還是自費,主要是想見一見,舍得将那麽美麗珍貴的古玩捐贈出來的善者,會是什麽模樣。”
說話的是個女孩,看模樣至多大二,羞澀緊張,說話時一直低着頭不敢看別人。
這番話雖然講得磕磕巴巴,但其中的真摯卻是技巧娴熟的演說家們永遠無法企及的。至此,裴修遠臉上終于有了一點笑意:“同學,我只是個老頭子,沒什麽好看的。你欣賞青瓷之美,只關注它就好了。”
見他說話和藹可親,跟自家爺爺外公差不多,女生膽子不由大了一點,小聲說道:“報紙上說,因為沒有采訪到您,所以不知道那套青瓷的來歷。您能和我講一講嗎?”
“當然可以。某種角度來說,它和我們這些經歷三朝的老頭子一樣,都是歷史見證者。但它經歷的興盛衰亡遠比我們多得多,足足有上千年歷史——”
裴修遠曾數次捐贈價值連城的珍品,卻一直隐身幕後不曾露面,顯得頗為神秘。外行人壓根就沒聽說過他的名字,但古玩界的人卻都對這位神秘富豪神往已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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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上人人都愛聽故事。不管有沒有聽說過捐贈之事,所有人都被裴修遠講述的古玩來歷吸引了注意力,聽得津津有味,根本無人理會姜路雲。
這家夥先是為雁游的話目瞪口呆,繼而滿面難堪。待到發現根本沒人關心他的反應後,卻又有種微妙的不甘心,些許羞愧全被忿恨取代,卻又不敢發作。趁衆人聽得入神,悄悄提起背包溜到牆根角,準備離開這個讓他老臉丢光的地方。
一旁,見弟子三言兩語就圓回場子,還替行善不張揚的老友揚了名,小出一把風頭,英老欣慰地拍了拍雁游的肩膀:“你剛才那番話說到我心坎上去了,字字句句都是我的心裏話。年輕時我也曾恨得咬牙切齒,心說我們泱泱大國,往前數幾代都是萬朝來賀,八方臣服的天朝上邦。怎麽這百來年,會被洋鬼給欺負到這份上。至今仍有大把的人崇洋媚外,把自家老祖宗留下的東西棄若弊履。後來我老啦,怕想多了生氣傷身,耽誤了做學問,索性不去想,也很少提。卻沒想到,你和我想法一模一樣。不愧是我的好弟子,哈哈!”
都是同個時代過來的人,雖然當年差了輩份,但經歷過相同的事,必然會打下相似的烙印、乃至生出同樣的看法。而且說到底,這也不是什麽好事,雁游心頭仍是有些沉重,搖了搖頭,沒有接話。
但英老仍是好奇:“先前我好像沒同你介紹過老裴吧?他是日理萬機的大忙人,我怕他臨時有事沒法參加會議,提前說了好像倒顯得我在吹噓顯擺似的,便沒有多說。但你剛才那番話,卻似乎了解他,這是為什麽?”
這事說穿了還真不稀奇。雁游答道:“我之前看到過那條新聞,對他已有印象。而且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您與他交好,更能确定他也是同道中人。否則,以您老的脾氣,怎肯将他視為好友?”
“見微知著!你相物厲害,相人也不賴。”
英老誇了雁游一句,又搓着手說道:“日後老裴肯定也會将王命傳龍節捐給國家,屆時我們就能仔細研究,但現在我就有些迫不及待了。你不知道,打小我父親三五不時在念叨它,搞得我也跟着神往起來。今天得見真身,總覺得還沒看夠。不過,老裴把東西帶回國也是擔了風險的,無非是仗着海關不了解古玩,借口是工藝品,才得予通行。如果我開口向他借來賞玩,他倒是會答應,可誰知道再過段日子,還能不能平平安安把東西帶出去呢?雖說它遲早要回歸故土,但這麽一來,倒搞得我吃相太難看了。還是拉不下臉啊。”
聽英老語中滿是神往,雁游神色不免再度變得古怪。
這一次,英老終于察覺了不對,遂奇怪道:“怎麽,難道你不喜歡青銅器?但我聽小屠說,你對金石也講得頭頭是道啊?”
“不是的……”雁游猶豫了一下,怕掃了老爺子的興,最終還是決定含糊過去:“沒什麽,只是不如您那麽喜歡而已。”
但英老脾氣執拗,雁游越是這麽說,他越是認定小子有事隐瞞。便老大不高興地催促道:“你這孩子,跟我還遮遮掩掩的做什麽,有什麽話只管說。我自個兒說話不好聽,也不怕別人口氣沖,只要說得有道理就行。”
禁不住英老再三再四地數落,雁游只得說出實話:“那我就說了,您聽了可不要對裴先生提起,免得又生是非。這件王命傳龍節,是件贗品。”
“什麽?!”
這消息太過驚人,雖然雁游已經強調過,但英老聽後,還是不由自主提高了聲氣,驚訝萬分。
好在他馬上反應過來,謹慎地壓低聲音:“怎麽會是贗品?”
“它——”
雁游剛起了個頭,忽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小雁同學,剛才多謝你替我解圍。”
卻是裴修遠,剛好對衆人講完了青瓷供盤的來歷,又恰巧遇上英老驚呼,注意力被引到這邊,便走來向雁游道謝。
一位大富豪向自己道謝,換個普通人,多半得心跳加速。但雁游前世也見過些達官貴人,倒不至于有受寵若驚之感。而且心裏還藏着事,就更沒餘力去感慨緊張。
先向英老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千萬不要說漏嘴,才向裴修遠微笑着說道:“您太客氣了,我不過是說了幾句實話,把您平日的善舉稍稍提了一下而已。衆人欽佩的,正是您的品行。”
見這年輕人落落大方,沒有因拘謹地縮頭縮腦,也沒有為了彰顯自己而刻意傲慢地捏腔拿調,而是真正将自己當成了一位普通人來對待。論起這份平和的心境,比他更年長的人都做不到。
當下不禁對他生出器重之心:“上次和英少爺通電話,聽他說新收了位得意弟子,我還開玩笑說他在吹牛。現在看來,他已經十分謙虛了——英少爺,你總算後繼有人,今晚我們可得好好喝兩盅,慶祝慶祝。英少爺?”
往常言語爽利,反應比青年人還敏捷些的英老,這次被裴修遠連叫幾聲,才回過神來,神氣猶自帶着一抹古怪:“好說,好說……”
生意場上都是人精。裴修遠一眼看出老夥伴的不對勁,多年交情擺在那裏,便沒有在其他人面前的虛僞客套,直截了當地問道:“怎麽了?是不是有哪裏不妥?”
“何止不妥,簡直是大大的不對!”
話音未落,一個急不可耐的聲音突然插了進來,竟是姜路雲。
他緊緊抱着懷裏的書包,面色潮紅,鼻翼裏重重喘着粗氣,一副迫不及待想看好戲的興奮神情:“他說你那寶貝是假的!兩百多萬英磅買了個假貨,哈哈哈!他怕得罪你不敢說,我卻不怕!還要加一句,你活該!”